周末的校園,好比一根繃緊的橡皮筋松了下來,教室里的燈照樣開著,燈下的人卻少了,午后月季花壇邊坐著的男女學子不是在念書,而是密密細語地享受著青春和陽光。食堂里賣飯的窗口總也少開了幾個、飯菜溫溫的,像是早早做好了,只等著人來買,趕快收場了事的意思。紫藤懶懶地爬在紅磚墻的辦公樓上,將一個個窗戶都鑲上了綠框。最喧鬧的籃球場,這個時候只有三三兩兩穿捷徑的人走過,諾大的水泥地每天吸收了太多生命力盎然的汗水,需要曬曬太陽,緩口氣了。
住在集體宿舍朝北房間里的人,看到太陽好,紛紛起個早,抱著被子,下樓,將被子搭在教學樓前的花壇欄桿上,花壇里種著塔松和開粉紅色花的月季,四五條被子晾在欄桿上,倒像是哪家人家的小花園,校園就透出了家常日子的味道。對門梅芳的男朋友來了兩個人正在水房里洗從菜場買來的一只鴨殼子,梅芳說鴨殼子燒湯,再放點蔬菜,昧道老好的。梅芳的家其實在市區的,家里小,離學校也遠,梅芳就常住在宿舍了。她的男朋友一來,就幫著梅芳干活,老實的樣子,他們兩個的臉都是小小的,焦點虛了看,倒有些像,只是梅芳的皮膚比男朋友黑,說話的聲音也要響,讓人感覺梅芳是強出她男朋友一頭的。門虛掩著,里面鴨殼子的香氣彌漫出來,梅芳和男朋友在電爐上忙活著。電爐明著是不能用的,有幾次,大概五樓四樓有人一起用,全樓就突地一下全瞎了。可是,一會兒就又亮了。樓梯旁的電路箱子,是開著的,好像隨時都可以修理的樣子。偵察下來,說四樓幾間男同胞宿舍里都備著保險絲呢,女教師們大可放心。梅芳用電爐煮鴨殼子的時候,東頭的那家夫婦也在煤油爐上炒菜,周末樓里有條件的人就不愿去吃食堂菜了,情愿花點精力渲染一些家居日子的氣息。
太陽香的周末,年輕的女教師會結伴出去逛街。先是在宿舍里拾掇。對著上鋪的小圓鏡子,抹國產口紅,稍稍地畫眼線,放下上午卷著的發卷,用“旋風”牌的吹風機吹了吹,然后晃幾下“霞飛”摩絲罐,手上滋地鼓起一圈E沫,抹在頭發上,梳好。這個時候的摩絲質地不夠柔滑,硬硬的,頭發看上去有些夸張,是一望便知地用心裝扮的味道。不過,怎么打扮還是那種老實質樸的手法,加上年輕打著底子,所以還是透著清新。好像花苞剛剛知道自己要開放似的。
出了校門,拐彎就是肇嘉浜路,那是一條寬闊的馬路,來回四車道,中間隔著綠化帶,有水杉塔松冬青香槽和美人蕉,綠化帶中修著蜿蜒的人行小道,偶爾有條芒凳,初春的時候一蓬蓬迎春花開在路邊,一冬干硬的馬躥好像慢慢變軟,夏天走在香樟樹下,旁邊蒸騰的馬路就有了點隔世的味道。綠化帶上的行人并不多,一般都是曬太陽的老頭老太邊走邊甩手,他們都是住在附近的人,還有走乏了的路人坐在石凳上休憩,在汽車自行車的流水中它就像一座安靜的小島。不過安靜總是相對的,綠化帶說起來其實是莫測的地方。有一次,女教師去華山路,走在綠化帶的小道上,突然就看見一個男子猥猥瑣瑣地從對面挨著走過來,她本能避讓,差點碰到了旁邊的鐵欄桿,那男子迅速地拉開褲子拉鏈,迅速地鼓搗著,然后又迅速地與她擦身而過,整個過程簡直不過幾秒鐘。她的呼吸突然就屏住了,急速地往前走,不敢回頭看那個男的。回去告訴室友,室友哈哈大笑,一個露陰癖,怕什么,他不敢怎么樣的。
肇嘉浜路兩邊比較多的是工廠,左面馬路有繡品廠、無線電廠和幾個航運煤炭的研究所。繡品廠是進去過的,學院工會搞活動,說是到繡品廠參觀,了解改革開放初期的成果。繡品廠那時還忙碌著,工人們抬頭看一眼來人,就低了頭在機器邊忙活。有的機器里出來繡花窗簾,長長地連著一匹一匹地疊在地上。有女工在踩電動縫紉機,對機器繡花的半成品進行加工,做成臺布、枕套。繡品廠里沒有看見人工繡花的車間。出來的時候經過一間賣品部,白麻布的繡花臺布有鏤空的花,粉紅天藍的,很漂亮。讓女教師遐想,如果有自己的家,桌子上就應該鋪一塊這樣的臺布。這還不算,室友卻微微抬了頭說,我看過我媽媽從深圳帶回來的外國雜志,人家西方人桌子上要鋪雙層臺布,下面深顏色,上面淺色調。唔,調和色和對比色用著都好看。
逛街經過繡品廠時,她們就喜歡看看那間賣品部的櫥窗里有什么新品種。繡品廠到1990年代中期時已經差不多關門了,這是后話。在繡品廠的原址上造起一幢專門給老干部活動的賓館,棕紅色的弧形立面,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恢弘模樣。不過,這個時候,這些普通家庭難得用的繡品臺布還是給人想象的。漿洗過的、棉麻質地的、鏤空繡花的白色或米色的臺布,比那種線鈞臺布精致氣派多了。線鉤的臺布其實還是稍稍考究點的人家用的,一般人家家里床頭柜上鋪塊自己鉤的臺布,用白團線,鉤了一朵朵花,邊緣一圈穗子,襯在深棕色的柜子上,似乎有點典雅了。那個時候有些人家桌子下面也就鋪張白紙,上面壓著些家里人的照片,加上一張月歷,也算一種裝飾。
走過繡品廠用不了幾秒鐘,可是那些東西還是映在了年輕女教師眼里。
這里是城市西南角中心,第六百貨算是大商店了,大多數店鋪集中在華山路,熱鬧的是公交車,26路、50路、43路、42路…一穿來梭去的,肇嘉浜路在“六百”門口割據分裂成一個個公交站點,碰到26路電車的辮子脫鉤,就亂了套。逢著了,公交車只有等,自行車紛紛搶道,七扭八拐地穿出去,行人就干脆在汽車和自行車間扭秧歌。從被自行車搶了路的人行道上勉強擠出來,閃進六百,已微微出汗了。
汗衫手絹,皮鞋手袋,蝶霜香脂,店堂深處賣點心糖果,百貨一柜一柜地混雜在一起,營業員三三兩兩說笑著。有新上市的“霞飛”洗面奶呢。買一瓶試試?正是國產化妝品風靡時,進口產品讓人印象深的大概就是“力士”香皂了,娜塔亞金斯基美麗憂傷的眼睛,像她扮演的嫵媚天真的《苔絲》,在電視里對著你說我用力土。“力士”還是貴了些,不過沒關系,我們有“白麗”,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廣告是俗氣了點,白色粉色的皂體看上去比硫磺香皂好看多了,略有進口貨的意思了。盥洗室里蜂花檀香皂的身影漸漸稀少。“白麗”的,“力士”的,還有從香港深圳帶過來的“棕欖”。“霞飛”洗面奶的塑料瓶子,也是女教師們時尚的選擇。周圍雖然是臟臟的沙色水泥池子,水泥地,銹跡斑斑的水龍頭,香氣照舊是迷人的。
在大報依舊很巍然地討論姓“資”姓“社”的時候,類似“健與美”的雜志則在美化生活的名義下告訴你怎樣保養皮膚,怎樣健美。于是,商品的誘惑力其實已經有了先導。
蝙蝠袖的羊毛衫也讓人亮眼,還有帆布鑲皮的小包,仿佛是彌補求學時代的清心,工作不久的女教師是有了些稍稍豐潤的心思的,似乎是一朵花明白自己開了。
六百對面,是家影院。里面一排排木制長凳子’凳子靠背寫著紅漆座位號。坐在里面看電影,人和人之間無奈的挨近,要隨時收縮著身子的。周圍藏著蜘蛛似的小路,路兩邊密密挨著矮房子時不時鼓出來的瘤子就是搭出來的小廚房。卻又開著煙紙店、三黃雞飲食店、雜貨鋪子。店鋪門楣上常常耷拉下樓上人家晾曬的衣服,滴滴答答的水痕攤在馬路上。
逛了街,女教師也到這里來吃三黃雞,是存心要把周末過得徹底的味道,心里略略地盤算—下口袋“存貨”。一斤雞,兩碗雞湯面,味道不錯。三黃雞鮮嫩,雞肉與骨頭連著血絲。其實吃三黃雞是吃佐料,佐料鮮,雞的敷才能夠表達得淋漓盡致。
小店的桌子油膩膩的,窗子外飄著對街人家晾的衣服,騎自行車的人嘀鈴鈴而過。從校園出來的女孩子忽然發現世俗生活就在身邊,或者說她們已經在里面了。
對了,趕快回去,曬的被子等著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