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上海縣城外的租界是陌生的。外國人在租界里過著自己的生活,似乎與外界毫不相干。租界和城里的交往大多僅限于做生意,上海縣城和租界之間的洋涇浜總是熱鬧非凡,許多買賣都在這里成交。雖說是外國人在做生意,但是在這里極少會見到他們,他們既不會說中國話,又不懂中國人的經商方法,于是,他們就雇傭中國人替他們辦事。
這些中國人就是買辦,最初的買辦往往原先也是商人,他們頗有經商經驗,其中許多人早年在廣州已經和外國人打過交道,他們能聽懂英語,操著一口并不純正,卻也管用的英語,為外國人服務。在開埠早期,外國人在上海人地兩疏的情況下,他們幾乎包辦一切,從公司內務,到外出采買,只要是和中國人打交道,總得依靠他們。這些人是華洋之間唯一的溝通者,某種意義上說,買辦越多,外國人生意做得越大,外國人和中國的接觸面就越^買辦講的獨特英語,被稱為“洋涇浜”,從這時候起一點點流行起來了,只是,當時外國人和中國人的接觸仍是那么有限。
除了生意和消遣,外國人余下的時間都被用在營建租界上,使這一小塊地方盡可能地舒適美觀。最初艱苦的時期已經過去,那些式樣簡單的二層樓房早已不再建造了。外國人請來了本國的建筑師,在這里建造具有西洋風格的房屋,為此+甚至不惜工本從英國運來建筑所用的磚瓦。漸漸地,租界里異國的氣氛濃郁起來,西方的建筑物上飄揚著各色國旗。由于條約規定外國人不得隨意離開這里,到更遠的內地去,領事便把他的僑民們的外出范圍限制在一天往返的路程中。遠遠觀望的中國人也把租界視作“夷場”,恥于與之往來。然而,這種不相往來的狀況不久就發生了變化。
離上海幾千里之遙,在偏僻的廣西山區爆發了太平天國革命。太平軍一路轉戰,直向北方。兩年以后,他們攻克了長江重鎮——武漢,隨即水陸兼程向長江下游地區推進。在清帝國的內憂外患中,無數飽受壓榨的農民投向了太平軍,最終,太平天國定都南京,離上海僅咫尺之遙。
長江流域變成了戰場,幾百萬難民沒有安身之處。靠近長江口的上海還沒有戰事,于是,從這時候起,上海便充當了臨時的避難所。太平天國占領南京后的10年間,先后三次派兵進攻上海,但都沒有成功。每次交戰,無數的難民便如潮而來,他們有的是逃命的窮人,還有許多是各地的客戶,為了保全性命和財產,逃到上海。有人留在上海的縣城里,更多的人躲入了租界,在他們看來,這時惟有在外國人的庇蔭下才是安全的。
戰爭使原先的租界從不設防到四處設障,租界中的外國人的行動從輕松散漫趨向嚴肅一致。
開埠后的近10年中,經過大班們和其他外國商人的精心經營,已經使租界里財富累累。他們人數不多,每年的生意卻都要以百萬英鎊來計算。無數的錢幣、金銀珠寶藏在他們的家中,巨大的貨棧里生絲、茶葉、鴉片以及其他貴重貨物堆積如山。難怪當戰爭威脅到租界時,這里從領事到僑民都憂心忡忡,英、美領事會成立了協防委員會,號召各國居留商民參加義勇隊,另外,還開始建設長期防御工事。租界的四周被筑上柵欄,從洋涇浜到蘇州河的泥城浜邊上,開掘了一條溝壕,再堆起土壘,作為抵擋進攻的屏障。東面的黃浦江上游弋著各國的艦只,一旦情況吃緊,艦船會運來援兵保護租界。在太平軍強大的攻勢下,這樣的防御實在微不足道,租界曾數度近于失陷,但是,與無能的清兵相比,外國的軍艦還是更有力些。1860年,帶有輕敵思想的李秀成,在上海西南郊外,曾經飲恨負傷而歸。
10多年中,中國人早已打破原來租界華洋分居的規定,把租界擠得滿滿的。大多數窮苦的人們只能茍且于此,在英租界的西北角上搭起茅棚,洋涇浜岸邊也聚居著眾多的窮人,有些人就干脆住在黃浦灘邊的小船上,當時,有位文人曾嘆息道:洋涇浜幾成流離世界。人口在迅速地膨脹著。
富裕的中國人需要住房,許多用木板搭建的簡易房子迅速出現,它們成為上海最早的房地產經營品。但是,這遠遠及不上難民人數增長的速度。地皮的價格不斷上升,昔日的空地現在已是街道密布。這些街區不久便越出了租界的邊線。中國人搬了進去,開設店鋪,不過得向租界當局繳付租金。
由于中國人的進入,租界面目大變。現在這里的人口比戰前增加了好幾倍。因為戰爭曾經一度黯然失色的黃浦江貿易前景,重新又變得光明起來:戰爭使中國商人的船只需要可靠的保護,他們或者請外國人護航,或者直接雇傭懸掛外國國旗,由外國船員駕駛的船只。
這是一條新的發財途徑,它吸引了許多來這里冒險的外國人,他們既非大班,也非傳教士,而是希望從戰爭中牟利的冒險家。1865年(清同治四年),經過短短的13年,上海租界里的外國人已從最初的幾十人增至5000余人,從他們的成份看,有2D00多是英國的士兵和水手,1000多是以上海為基地的船員,其余的是各國商民。按國籍看,英國人最多,其次是美國人,德國人和法國人。盡管租界里外國人大為增多,但是,涌入租界的中國人更多,據19世紀60年代的統計在租界里居住并繳納租金的中國人曾達35萬人,即使戰后許多人離開了租界,但是留下來的仍有10萬之眾。
這座頗具規模的城市十分特別,少數的白人寡頭統治著眾多的各國商民,還有更多的中國人。早在戰爭之初,英、美、法三國領事就起草了一個共同章程,它意在使租界變為一座自治的城市,并由全體租地人行使權力,租地人的委員會——上海工部局,是高居于租界之上的政府。工部局的頭腦,實行著他們寡頭統治,管理著層次不同的外國人,同時,也向租界內的中國人征收租稅。和形形色色的外國人一樣,這里的中國人也不盡相同,少數地位高的是那些店主、錢莊主和商人,而更多的則是在租界討生活的苦力、小販、游民和船夫,他們同樣也要繳納租稅,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獲得在租界居住的資格。
戰爭沒有危及租界,反而使它又大發橫財。難民的涌入讓租有土地的外國人從黃浦灘的泥地里榨出了幾百萬金元,那個時候,只用幾個先令去投機,無論誰都可能在一夜之間變成富翁。有錢的中國人在租界里安家立業,做起了生意,中國人和外國人從來未曾在空間上如此相近,不久,中國人的資金也流入了租界。
盡管領事始終是租界的最高當局,但是,戰爭使這座城市的實權牢牢掌握在大班們手里。大班們頭腦中的藍圖展現著一個更繁榮,更自由的城市,擺脫來自本國和中國兩方面的束縛。戰爭教會他們采取更實際的態度,盡一切可能獲得財富,盡最大努力保衛所得利益。上海應該變成一座自由城市,進而還應該是享有主權的共和國。這種想法便導致了工部局關于建立“自由市”的主張。熱鬧了一番之后,最終因為各國政府考慮到其過于冒險,顯得不合時宜而作罷,這曾經使得一大批洋人垂頭喪氣。
但是,這一想法卻預示了上海以后的發展趨勢,大班們依舊控制著租界,上海縣城的旁邊出現了新城,傲視著南面的舊城。戰火中孕藏的獨立王國,逐步強大起來了。
當戰火漸漸熄滅,昔日繁華的上海域廂早已滿目瘡痍。許多殷實的店鋪毀于戰火,原先一些熱鬧的街坊也不復存在。相比之下,以前荒涼的“夷場”卻迅速在戰亂中成長起來,轉入了畸形的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