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學(sinology)是西方研究中國文化的學問。西方基督教文明在文藝復興后啟動的現代化進程在全球范圍內都遇見了異文化的解讀問題。對異文化的解讀在文明發達的舊大陸則形成埃及學、漢學或者東方學,而在文明成長緩慢的新大陸形成了人類學,它們都是用西方眼光研究異文化的學問。當中國也卷入現代化大潮中時,以經史子集為主的本土文化遂成“國學”,它與“漢學”形成了背景和研究對象都相同的交集。
二十世紀以來,尤其是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全球化加快以來,傳統和現代如何取舍,經濟發展與社會和諧如何構建,既是中國也是西方面臨的問題,中國和西方都需要從傳統和對方的視角中認識自己,實現雙贏。因此可以說,今年3月在中國人民大學召開的“世界漢學大會”盡管是一個重要的學術性會議,但眾多熱點背后反映的根本問題仍然是異文化之間的寬容、和諧與對話。本刊為此編發一組文章從不同的方面予以介紹。
編者
傳統漢學在西方,若以耶穌會士利瑪竇來華時期作為起點,至今已有四百多年歷史。經過漢學家的長期努力,漢學已發展成為一門涉獵廣泛,尤其在文化研究上富有成就的跨學科門類。在美國等國家,這種廣泛的學術興趣,已經發展成為包含了當代對于中國政治、外交、經濟、金融、管理、法律、軍事、社會、哲學、歷史、文學、影視傳媒、藝術等學術領域的中國研究。這門學問在西方的這種深入廣泛的研究和發展,對于增進中國和西方的了解、交流和溝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當前西方關于中國問題研究的這種新趨勢,是同全球化的總體趨勢相適應的,也是中國改革開放以后各方面迅速發展的結果。隨著中國在國際事務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各國關于當前中國問題的研究還會有進一步的深度和廣度,在學科劃分上還會更細,研究的重點也會繼續增多。但是,如果要真正了解中國的各個方面,西方傳統漢學所開創的研究興趣和研究重點是不可忽視的。
當初利瑪竇是帶著耶穌會的傳教使命來到中國的。但是,他到達以后所面對的巨大文化差異,使他明白,不考慮文化因素的單純傳教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不僅如此,他作為一個西方人,如果他不了解、不研究中國文化,不深入去探討中西方文化差異的問題,就是想要和中國人溝通都很難,更不要說基督教被中國人接受了。中國人也許會對他帶來的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兒感興趣,但是,即使他在語言上能和中國人溝通,他們也還是難以找到共同的語言,他們不是在同一個文化的平臺上交談。利馬竇采取的“本地化”措施是為最終實現他的傳教使命服務的,他的最大理想是要使中國的皇帝皈依天主教。但是從客觀上講,或者從學術的角度講,他的舉措為搭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平臺做出了有效的努力。
利瑪竇的“本地化”舉措,在中國實際上是一個外來者融入當地社會的必然之舉,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即:“入鄉隨俗”。對于利瑪竇來說,首先在澳門學習中國語言文字是他努力融入中國社會的第一步,但是他發現這一步遠遠不夠,所以他的第二步努力就是“入鄉隨俗”,他放棄西洋打扮,先是袈裟加身,后來更穿上儒服,遵循中國的飲食習慣,深入研究儒家經典,廣泛交友,為他深入了解、觀察中國文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他在其《交友論》中所反映出來的那種西方的人文主義精神,是他努力尋求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而在中國結交更多朋友的交友原則。他雖然沒有實現使中國皇帝皈依天主教的理想,但是他融入中國社會的努力基本上是成功的,這使他得以用西方人的眼光深入細致地審視中國文化,從而看出中國人自己長期“身在廬山中”而難以認識的“廬山真面目”。也就是說,他看到了東西方文化差異的關鍵之所在。
中國文化的重要特點是在中國獨特的表意文字所形成的思維方式和儒家文化長期占統治地位的歷史影響下演化而來的。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是重實踐經驗和實踐經驗基礎上的感悟,重想象和聯想,這顯然不同于西方理性傳統的邏輯推導和分析方式。利瑪竇和徐光啟一起翻譯歐幾里德的《幾何原本》不是偶然性的事件,而是針對中國文化特點,向中國式思維打開西方邏輯推導和分析方式之門的重要舉措。儒家文化影響下以家庭為基礎的小農經濟的長期歷史,使中國文化形成了比較自我封閉的世界觀和地理觀念。而利瑪竇繪制的《萬國輿圖》第一次打破了中國幾千年的“夷夏之分”的自我封閉觀念,從時間和空間概念上拓寬了中國人對世界的看法。儒家文化形成的祭拜祖先的風俗習慣和敬畏“天命”的傳統,和西方的宗教觀念有顯著的區別,但卻在中國文化中具有難以動搖的堅實基礎。利瑪竇看到了這一點,立足于求同存異的宗旨,他允許中國教徒祭祖祭孔,并力圖從儒家經典和儒家文化傳統中尋找和他自己文化傳統的共同之處。《中庸》中有“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之說,《詩經》中也多次提到“上帝”,中國古代的典籍中還有不少提到過“上帝”的,于是利瑪竇借用這個詞,將西方基督教文化傳統中的God譯成了中文的“上帝”。這樣,利瑪竇翻譯的這個概念,比起他之前的傳教士翻譯的“佛陀”、“一神”、“阿羅訶”等,更易為中國讀者所接受。他編譯的《天主實義》試圖以中國人能接受的方式向中國人介紹天主教教義,他晚年撰寫的《畸人十篇》用問答方式,在儒家學說的基礎上來解釋天主教義。盡管利瑪竇用中國人容易接受的方式向中國人介紹天主教和天主教義的主要目的是要使他的傳教工作更容易開展,但是他也使中國人更多地接觸到西方文化中一些最基本的東西,為中國和西方的溝通和交流做出了貢獻,因為不了解西方的基督教文化,要想理解西方幾乎是不可能的。同時,他以親身經歷寫了《中國傳教史》,全面深入地向西方分析和報道了中國的情況,他還第一個用拉丁文嘗試翻譯中國古代經典《四書》。總之,他所做的一系列工作,不僅使西方文化最有特色的部分傳人中國,使中國的士大夫開闊了眼界,接觸到西方近代科技成就背后的思維方式,而且在他的倡導和努力下,中國文化中的人文精神也傳到歐洲,對西方近代思想文化的演化起了重要作用。他的后繼者正是以他為榜樣,繼續努力關注他所開創的學術興趣和研究方向,形成了西方漢學的學術基礎和研究傳統。
從利瑪竇及其后繼者的工作來看,傳統漢學最有積極意義的工作,是搭建東西方對話的平臺,包括深入到中國社會內部,廣泛交友,接受中國文化傳統和思想經典,在基本概念和基本術語上尋找可以相互接受的翻譯方法,并進行大量經典文獻的翻譯,在經典文獻的互譯中形成學術研究的開闊眼界和思維方式的創新,從而實現東西方文化在更深意義上的溝通和理解。因此,我們也可以簡單地把傳統漢學理解為一種翻譯工作。
現在,盡管關于中國問題的研究已經適應全球化的趨勢和信息社會的需求,人們努力突出了中國研究的實用性、科學性、專業化、具體化、數據化等方面,但是,傳統漢學所做的具有積極意義的工作是不可偏廢的。現在有一種比較普遍的傾向,似乎在全球化的語境下,盡管仍然存在語言障礙,但是語言卻不是問題,所以翻譯經典的工作并不重要,翻譯工作只被賦予了實用的價值,其實這是很膚淺的認識。傳統漢學所做的翻譯工作,并不只是語言上的翻譯,也不只是尋找中外語言中幾個可以相對應的術語或概念,而更多的是文化翻譯,也就是搭建文化交流平臺。應該看到,我們現在的高等學府培養的學生都經過很好的外語培訓,社會上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基本上都會外語,但是,即使被選到外企工作的人員,外語很好,還是無法和外方人員形成真正的溝通和交流;在學術機構的交流中,雖然研究的是同一個問題,中外學者也都能用同一種語言進行討論,但是往往會苦于在各抒己見中找不到共同的平臺;有很多在海外的中國人,語言上沒有問題,但是卻難以和當地人融合。這些問題的癥結就在于文化溝通上的障礙,這也表明搭建文化交流平臺工作在全球化語境下不僅沒有過時,而且是更迫切了,因為現在中西文化交流的領域空前廣闊,文化作為一種制度性的存在,具有相對的穩定性,中西文化的接觸面大為擴大,各自文化的相對穩定性又使文化沖突的可能性隨著文化接觸面的擴大而大大增加。現在,各個領域里的沖突往往都同缺乏文化溝通的平臺有關,國與國之間的沖突也不例外。由此可見,進行文化翻譯,搭建文化對話的平臺是何等重要,這就是傳統漢學在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當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