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下旬某天,我在Minnesota Daily報紙上看到了一則秋季選課的消息:“跟沃爾特·蒙代爾學習領導藝術和公共服務”。這是政治和治理研究中心開的課。廣告上說,選修本門課的學生將研究美國前副總統蒙代爾在位時處理的大事情,比如中美關系正常化,依托計算機技術的軍隊現代化,幫助促成以色列和埃及之間的戴維營協議,捍衛人權,處理衛生和能源危機,以及建立現代副總統職位任務等,核心關注的是決策問題。學生可以接觸并利用一些以前未公開發表的資料,而且蒙代爾將親自批改作業,指導研究寫作。對決策問題感興趣促使我選這門課。為了使蒙代爾能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指導每個學生,只能有12人注冊上課,因此需要申請。我很幸運有機會被選中,能夠面聆蒙代爾講美國政治、領導藝術和公共服務。我做了若干聽課札記,這里選幾篇,與讀者分享。
決策要靠非正式的會面
9月12日,周二,9·11五周年后的第一天,我8點半多就到了學校,先到圖書館借了蒙代爾傳記并提前二十多分鐘趕到教室,錄像人員已經準備就緒,學生還沒有到幾個。今天的嘉賓是國家安全顧問和蒙代爾的顧問大衛·艾倫(David Aaron)先生。
學生陸續到了,教師的西南角桌子上還有服務人員擺上了點心和咖啡,畢竟是前副總統要來了。蒙代爾已經79歲了,并不顯老,一頭白發梳理得很好,西裝革履,精神矍鑠,氣度不凡。艾倫先生也是一派紳士風度。
蒙代爾進入了教室,同學全部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很安靜。錄像師開始了工作。蒙代爾和大家一一握手,學生則簡單自我介紹一下自己。蒙代爾會隨時詢問一下興趣專業之類。和每個學生握手之后,蒙代爾坐在正位,大衛坐在他的左邊,右邊的位子給本課教授Jacobs留著呢。教授還沒有到。
他開始簡單介紹一下這個班的目的和他可以提供的幫助,然后讓大衛開始講他們共事的經歷。在他們三人的談話中我的筆記記下了這樣幾點感興趣的東西。第一個是在總統的內閣里,服務工作人員的官僚體系或者科層結構不是問題,位置的多樣性和制度的、政治的利益才重要。第二個是把工作人員整合到一起,作決策要靠非正式的會面,總統的決策很是猶豫不決(indecisive)。決策圈越來越小,是個人性(personal)的。第三個是二戰后成立的國家安全委員會。第四個是蒙代爾在任期內做的三件主要的事情:1.全球戰略,2.人權進程,3.中國,也就是中美關系正常化。蒙代爾談到他1979年訪問中國的時候,上午在北京他見到的鋪天蓋地的標語,卻不是迎接他的,而是“西藏”來賓;而到下午全改成迎接他的了,因為獻上了厚重的“禮單”。他把和中國領導人談的各種問題都列成單子(“禮單”),哪些可以解決,哪些需要推遲,心中有數。這樣馬不停蹄地和中國領導人進行了12小時的會談。
蒙代爾笑起來很和藹,收斂了笑容時卻很令人敬畏。大約11點半左右,要結束課了,下課前,教授強調要在周五把每個人的研究題目問題和初步文獻資料發給老師。
打“中國牌”還是“蘇聯牌”
9月19日,周二。這次蒙代爾先生來的較早,9:30就到了。今天的任務是每個人都報告自己研究的題目方向。一個人10分鐘的時間。
大家圍橢圓桌而坐,按順時針順序輪流介紹自己研究的東西。我坐在蒙代爾的左邊第二個位置,第一個發言。我研究的是中美關系正常化過程中蒙代爾作為副總統做出的貢獻。蒙代爾對這個題目很有興趣。他回憶起了當年的情景,再一次說到剛到北京時得到的禮節性接待,和拿出“禮單”后的厚待。他說,當時的情況,他沒有把蘇聯和中國當作一個營壘,而是區別對待的。對于打“中國牌”還是“蘇聯牌”,他選擇了中國牌,實現了和中國關系正常化。他說,可以找兩個人采訪、提供資料。一個是上次來的嘉賓David Aaron,另一個是Richard Holbrooke。蒙代爾說,檔案管里有很多的資料,包括他和中國國家領導人的秘密談話。
杰克布教授讓我的關注集中在蒙代爾先生中美關系正常化時候的考慮和決策,以及他的重要角色上。在快下課的時候,漢弗萊管理學院院長J.Brian At-wood來了,他也參與過中美關系正常化,當時處理臺灣關系簽約就是他。課后留的作業是5頁的初步研究發現。
第一個不是“花瓶”的副總統
10月10日,陰到多云。又到了周二。
昨天早上9點前,在家里接了蒙代爾的電話,討論論文作業。他很喜歡這個題目,對我的論文內容提出幾點想法。首先是我在第一頁上說他推動中美關系正常化是因為當時的卡特·蒙代爾政府被批評無能,為了取得一項成績才積極這么做。他強調實際上他從做議員的時候,就主張中美關系正常化。其實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然后,我問他當時到北京時看到受到熱烈歡迎的某個貴要,到底是來自哪里。原來課堂上他說是“西藏”來的。他又說可能是泰國來的。這是個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他曾多次提到,大概耿耿于懷。
蒙代爾說他對中國的情感是從小就培養出來了。童年時候,在那些住宿在明尼蘇達州艾爾摩家中的牧師中,他最喜歡去過中國的牧師。他說:“我父親是一位牧師,他極力支持教會的世界使命。他對中國很向往,希望我們都研究了解這個偉大古老的國度。”
今天的蒙代爾討論班上,請來的嘉賓是吉姆·約翰遜(Jim Johnson),蒙代爾副總統的顧問和1984年競選總統運動的總管,也是2004年民主黨人克里競選總統的總管。這兩次總統競選運動當然都沒有成功。吉姆也出生在明尼蘇達州,政治家家庭背景,曾在明尼蘇達大學念書,后來在普林斯頓念博士。他一進來,就和同學們一個個握手問候,笑容可掬。
今天談論的主要是蒙代爾和卡特的關系,也就是當時突破了歷史傳統的美國總統和副總統的權責關系問題。蒙代爾是第一個有實際權力,而不只是個“花瓶”、“第五個輪胎”(備用輪胎)的副總統。蒙代爾的政治導師是前副總統休伯特·漢弗萊(Hubert Humphrey)。所以說他受過最好的思維訓練。漢弗萊也是明尼蘇達人,林登·約翰遜政府(1965~1969)的副總統。蒙代爾和漢弗萊的門生關系開始于四十年代末。當時19歲正讀大學的蒙代爾,成為時任明尼阿波利斯市長的漢弗萊競選明尼蘇達州參議員活動的得力組織人之一。此后漢弗萊便成為蒙代爾政治生活中的導師,蒙代爾當上副總統也得到了漢弗萊的大力支持。吉姆認為蒙代爾堅強和進取,工作努力,推動了文件生產機器的行政官僚的工作。他工作的方式不是層級式的,而是和其他人直接聯系的輪軸式方法。比如總統卡特和副總統蒙代爾每周一午飯,兩人在一起共度時間,討論任何問題。蒙代爾提到里根的政策錯誤和競選成功,以及小布什當下對99%的問題都視若無睹。但是,這些人的競選成功因素中有積極樂觀、陽光、自信,而卡特在這方面就不夠。
我問了一個關于蒙代爾訪華,中美關系正常化問題。吉姆認為蒙代爾做出了實質性的第一階段工作。當時中美關系正常化是卡特一蒙代爾政府非常優先考慮解決的事情。
下周二和蒙代爾在明尼蘇達歷史中心圖書館會面,每個人有10分鐘時間單獨和蒙代爾討論問題。蒙代爾把自己的幾箱子資料放在漢弗萊中心125房間,我們可以去查看。
成功的1979年訪華
這次課在明尼蘇達歷史中心圖書館上。由于周二圖書館開門時間是12點,所以課安排在10月17日中午12點到下午3點。蒙代爾請大家一起吃了午飯。2點15開始下午的會面訪談。我是第二個,還挺緊張的。討論之前,別人幫我們合影,把桌子上的文件和書之類都照上。
10分鐘的時間,我準備的第一個問題是對蒙代爾以副總統身份1979年的中國行提問。蒙代爾總括那是一個很愉快且收獲豐厚的訪問,在經濟、文化和政治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績,推動了中美關系的正常化。蒙代爾找出他和鄧小平在北京的秘密談話,內容很全。我拿出了另一份談話和一份午餐談話。他翻著看了看,還注意到我的閱讀記號,錄像師還對材料來了個特寫。蒙代爾對鄧小平的改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評價說鄧小平brilliant(英明),是個老資格的政治家,和原來的共產主義分開了(break)。鄧小平的改革得到了他的同輩老同志的支持,鄧本人是個commander(指揮員)。
接著蒙代爾說,他為1979年訪華作了充分的準備,而且鄧小平也很努力讓他的訪問愉快。他去廣東、香港等地都有好多高層官員陪伴。他對他本人得到的禮遇和訪問成果都很滿意。這時候,教授插話,是否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或者事情發生。他認為沒想到會是這么好的一次訪問。
我接下去的問題是:蒙代爾先生在北京大學的演講中談到,“雖然我們制度不同,但是我們有共同的利益,為此,我們將堅定的和你們站在一起。任何企圖在世界舞臺上孤立和削弱你們的力量也有悖于美國的利益”。那么這句話是否在向前蘇聯傳遞一個信號,因為當時蘇聯在全球搞擴張。如果必要的話,中美之間是否會結成軍事聯盟,聯合起來一起對付北極熊(north beer)。或者蒙代爾在向鄧小平等中國領導人傳遞某種信息,使得第二天對國際問題的談話更容易和富有成果。
蒙代爾強調好多人都這么理解,他說這句話中國人明白,是經濟文化等領域的合作和交流,而沒有任何軍事的意義,更沒有對蘇聯的威嚇(threat)。我又問是否有給鄧小平某種信息,鋪墊好第二天的國際事務的談話。他說鄧小平力促他的訪華成功。
這時候教授插話,關于臺灣問題,不是和鄧小平會談的主要問題,當時是怎么樣的。蒙代爾說,臺灣問題,毛澤東就說過,統一起來,可以等,200年也可以等。鄧小平也是采取這種方法。
我的后一個問題是:您認為哪些重要點應該包括在我的研究里。他的回答是:當時訪華面臨的困難及其克服。
是做政治,還是為了公共物品服務
10月24日,周二,晴。今天的嘉賓是卡特總統的內政長官斯圖亞特·埃森斯塔特(Stuart E.Eizenstat)先生,他還做過克林頓政府的駐歐盟大使等,多年來一直在高層任職,退職后曾在肯尼迪政府學院教書九年。今天的嘉賓主要講的是政府的決策問題。埃森斯塔特說,總統的治理方式是集權式的,像車輪子一樣,還是科層式的,在于兩種代表治理制度:代表(delegate)還是委托者(trustee)。什么是內閣政府優先考慮的事情,取決于根據是什么。也就是說,看在決策的時候,是利益群體在發揮作用,還是公共支持在發揮作用。這就決定了不同的政府:前者是在做政治,后者是為了公共物品(common goods)服務。談話中也談到中美關系正常化問題,卡特總統的決策,是在布津熱斯基和萬斯對蘇聯和中國的關系上有分歧的主張之間進行選擇。這使得中美關系正常化極為困難。可喜的是最終還是實現了。卡特作決策,不是通過會議做,而是寫文件,閱讀大量的資料。實際上,蒙代爾和卡特風格很不同。卡特更重細節,舉輕若重;而蒙代爾一般抓大放小,是戰略決策,舉重若輕。不過,在談到卡特被批評無能、不負責任的問題時,蒙代爾說,卡特是負責任的。看看事實,現任總統小布什陷入伊拉克,比較起來就知道誰不負責任。但是卡特不夠自信,表現在說服人的能力和公共媒體上教育、鼓勵國民的信心等方面。這是我記得的蒙代爾在這學期里第二次提到這件事情。
改革中的中國
在課余時間我還同蒙代爾先生就中國的改革和中美關系等問題作了一些討論。
蒙代爾通過對比,對改革的中國取得的成就贊賞有加。他1979年訪華對北京的印象是:那時候的北京幾乎沒有汽車,也沒有新的建筑物,灰暗的街道,一棚棚寂靜的自行車,所有的宣傳牌都是毛語錄,廣播里播送著毛語錄。然而,經驗豐富成熟干練的領導人正在破除陳規撥亂反正,邁向現代化。而現在的中國的巨大變化讓蒙代爾感到敬畏:中國日益成為一個活躍的技術性社會,大規模的城市新建筑改變了北京、上海以及其他許多城市的面貌。中國人現在衣著五顏六色,款式多樣,人們面帶燦爛的笑容,新一代的公共官員領導,在國際事務上日益成熟。中國,從一個嚴酷貧窮的國家開始發展,轉眼之間,已經在快速邁向世界最大的經濟體,真是令人驚異,太了不起了!但他表示,他依然認為中美兩個國家必須格外小心,中國和鄰邦之間也要格外小心,確保這一發展進步是以積極正面的無威脅的方式進行的。中美一定不要再次滑到戰爭的道路上去。
蒙代爾先生認為自1979年以來,中美關系發展上已經取得了進步,但他依然渴望中美進一步加深兩國關系,建立更充分的信任。中國現在是一個大的伙伴,她需要變得更符合一個利益相關的參與者(become more of a stakeholder),換言之,中國要承擔當今世界一定的責任同時享受其利益。我們所有人都需要她的協助。在談到所謂的“中國威脅論”時,他認為一個強大安全現代化的中國符合每個人的利益。他不認為這是一個威脅。他說:“確實,中國經歷了一個非常積極正面的發展。然而在我們這個有著諸多困難的世界上,中國現在需要承擔越來越多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