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書于五十多年前后出版,我雖然是個窮大學生,我是會設法購置一冊的,只要不賣褲子就行。
我自少年始,便產生了戀詩情結。我讀的是家中原有的普通讀物以及《學詩百法》之類,實則還是靠自學自悟。在大學的整個過程,從未見有什么寫作教程。那時高教部的教學大綱、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早已視教授學生吟詩作對如教唆學生尋花問柳一樣,為左氏祠堂家法所不容。課堂上只聽見什么人民性、進步性的教條鑼鼓。那時整個文學和藝術,已定位為妻妾一流,只須學會“我與城北徐公孰美”的回答。詩詞小道則已逐出文苑,想作奴隸而不得。像吳梅、汪辟疆、陳匪石、王力這些詩學大家、教授,皆已奉命閉嘴。這之前,愛好詩詞已曾被譏為“骸骨迷戀”,此時,愛好者本人就形同了“骸骨”。只在宮廷之內、殿陛之下,才有些高貴的“骸骨”,啾啾然唱著“天陰雨濕”。
上世紀晚期,詩詞鐐銬解除,我曾多次在各種會上呼吁大學文學系恢復詩詞寫作教學,人微則言輕,話音落在死水水面。老教授們已從閉嘴到閉目,靈魂游蕩于山陰道上。他們的弟子也大都鬢發飛霜,而且本身也曾是“不宜提倡”的對象。這些教授中除自學自悟者外,很多連舊時幼學讀本也沒見過,弄不清哪個漢字姓平,哪個漢字姓仄。堂堂大學,堂堂教授,真是煞透了風景,咄咄怪事。我的呼吁證明我無知,我不會審時度勢。
嗚呼,文化革命豈僅在1966哉,那些王楊盧駱們,仙圣豪佛們,一個個陳尸于搖籃。
如今詩詞市場繁榮,刊物不但千帆競發,詩集也萬舸爭流,接近泛濫。講究格律的書,不斷推出,當然其中也有較好的,但總脫不掉舊衣衫鞋帽。徐晉如此書別開生面,另樹一幟,它告訴你詩之為物何如,什么才算好詩,好在何處?是在眉如黛間還是唇如丹上?詩的語言與散文語言是男女之別、陰陽之差,還是妍媸之分、肥瘦之異?它告訴你詩的通天河,詩美的軌跡,詩神繆斯的誕生,更諄囑你如何作人。詩人需要感情,也需要器識,此書不僅說了作詩之法,更說了作人之度。過去的工具書交給你一應工具,最好能給你個木匠,而不過還是斧頭、刨子、鋸……此書給你的是位墨子。墨子能造野戰攻城之具,還能達天人之理、熟事物之情。此書旁及史論、美學、哲學,此正諸多同類書之所輕乃至所無。
作者正讀博士,口袋里還有學生證,但已登上大學講臺,布道說法,設帳授徒。這可是詩詞界的一個新風景點?我想是的。
大學生的男女娃娃們,你們當然可以不寫詩,甚至不愛詩,卻不可不懂詩。詩能提高你的精神檔次,美化你的生命,豐富你的智府,減小些氣質上的俗,增幾分風神上的雅。
當然,書中某些觀點,提法,你有保留自己理念的自由,但你如能知道世上有這種觀點,那也就是你的知識,因為那也是一種學問。
本書對醫治詩界的流行病、多發病——平庸,對于挽救“站慣了”的賈桂之徒和假偽劣的制造商以及小販子,也許會起到援嫂之溺的作用。
讀竟此書,不忍掩卷。老夫老矣,驀然想起夫子之言,曰“后生可畏!”
(《大學詩詞寫作教程》,徐晉如撰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