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讀書,父親讓我先讀古文。古文從哪里讀起,從金圣嘆批注過的才子書讀起。這個人把當時不入流的小說雜劇《水滸傳》、《西廂記》與傳統經典《莊子》、《離騷》、《史記》、《杜詩》并列為六才子書。說《西廂記》和《左傳》《史記》是同一寫法。一部書,一段傳奇,照自己的人生觀與世界觀不由分說地評注和改寫,我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
馮鎮巒說,金圣嘆批《水滸傳》、《西廂記》,“靈心妙舌,開后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紅樓夢》第二十三回中寶玉所謂“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黛玉“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的,就是金批的《西廂記》。
有一年冬天,也許是1986年,還在讀小學的我,整天坐在太陽的光影里,讀豎排版的《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段鲙洝穮s是后來才讀的,我先崇尚暴力,后才迷上愛情。讀到他評點的《西廂記》,竟是將“驚夢”之后悉數砍去。好好的大團圓變成了悲劇,當然他有道理,我還是很不甘心地認為,真性情的人,骨子里都太過自虐和清醒。卓絕的見識有時候反而會成為靈魂的傷口。
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歸器內,各現方圓。這是金圣嘆的一副自況聯。成年以后在怎樣把握自己的問題上有了思索,所以更喜歡金圣嘆。因為我也是那種隨自己的心性,獨持偏見一意孤行的人。一份知遇之感,讓我常常懷想那個江南才子的模樣,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他的樣子也是古老蘇州的樣子吧!清瘦狷狂,花滿籬墻。不羈的行吟宛如江南酒旗上的流蘇,在風中獵獵。邊緣主義的書生與正統背道而馳,清貧潦倒,只能在文學和酒的桃源里尋歡。
他的狷狂是生性,也是身邊的紅顏寵出來的。在他的三十三個不亦快哉里有一快與酒與朋友有關:“十年別友,抵暮忽至,開門一揖畢,不及問其船來路來,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趨入內,卑辭叩內子:‘君豈有斗酒如東坡婦乎?’內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計之可作三日之供也,不亦快哉!”讀罷大笑,笑罷再讀,覺得他的神態就在眼前,真希望他一直是這樣快樂的。如果沒有“哭廟”,他或許有足夠的時間將六才子書一一評點完成,于后人,又是怎樣的不亦快哉??!
金圣嘆在生離死別之時,曾寄妻子書一封,“字付大兒看,腌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比缓笳佌伣陶d,“此法一傳,我無遺憾矣”。是幽默語,卻看得幾乎淚下。然而他并不管,在《留贈后人》里,他早已交代清楚:“我請得化身百億,既為名河大山,奇樹妙花,又為好香好茶,好酒好藥,而以為贈之。我請得轉我后身便為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立于側,而以為贈之?!庇谑菍▽ρx書之時,總有一縷幽昧而綿長的氣息,如在左右。
李漁說,讀金圣嘆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人心死。他錯了,幾百年以后,有人品三國,有人解論語,甚至還碰了莊子,那些書我都不敢去看。曾有一日讀到魯迅在南腔北調集里對金圣嘆的批評,那種語氣讓我有點不舒服,一個女人的喜愛也是那么偏執,對人如此,對詩文也是如此,我不許有人說金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