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園子里的那些花兒開了。
園子不大,地面上到處是腐爛的雜草和枯樹枝,偶爾還有一攤風干了的狗屎,彌漫著一股陳舊而怪異的氣息。園子中央有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樹,西側和北側散布著七八棵槐樹、榆樹,東南角上還有一株花椒,一棵香椿……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園子,又臟又亂,當年卻是我們的樂園,當然,更重要的是因為那些花兒。
幾棵榆樹是剛栽下沒幾年的,新鮮挺拔,表皮光滑,枝條柔嫩,在明媚的陽光下,亭亭玉立,很打眼,那股生命的活力是那些老樹所無法比擬的。幾場春雨過后,原先還是一片蕭瑟的園子突然就起了一種奇異的變化,那綠中泛黃的榆錢掛滿了枝頭,一串又一串,一嘟嚕又一嘟嚕,圓圓的若串串小銅錢,一股淡淡的清香在空氣中彌散。這是一種有些另類的花,沒有艷麗的外形,也沒有濃郁的香氣,樸素、簡單,不事張揚,似一位沉靜的鄉間少年。這是小園中最先開放的花,仿佛一簇簇黃綠色的火焰,讓人眼前一亮。這個時候,天有些熱了,陽光照在身上,有一絲慵懶的感覺。推開那道荊棘編成的籬笆門,踩著腐爛的枯草來到樹下,仰著紅撲撲的小臉盯著那些鮮嫩的榆錢看,然后,“呸,呸”往手心里吐兩口唾沫,兩手往樹上一搭,一縱身,手腳并用,三下兩下就爬了上去,伸手折斷那些綴滿榆錢的枝條,扔給下面的人。這個過程中,也不忘順手擼下一把,按進口里,新鮮的榆錢脆甜、綿軟,清香爽口,讓人大快朵頤。吃膩了榆錢,我們還會選那些鮮嫩的枝條,剝去外皮,揭下那層青白色的內皮吃,黏黏的,味道也不錯。
梧桐花開也很突兀。輕拂的春風中,仿佛一夜間,原先蕭條的枝頭上就是一片花團錦簇了。園子里的這棵梧桐樹很高,大老遠就能看到,淡紫色的花朵,團團簇簇挺立在枝頭,長長的喇叭形花瓣,在風中奏響了一曲歡快的春之歌。由于樹太高,不便攀爬,我們便用石塊用力向上扔,就會有細小的枝條被打落,上面的花朵嬌艷欲滴。摘下最大的一朵,將花瓣拔掉,露出花蒂,放在嘴上舔一下,是甜的,在那個很少有糖吃的年代,它就是大自然饋贈給我們的天然糖塊。
緊接著,槐花也開了。一片繁復、燦爛的白,浮在若隱若現的綠浪中。晶瑩剔透的花瓣,在稍顯黃色的花萼襯托下,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坐在樹杈間,仿佛孫悟空上了蟠桃樹,滿樹的槐花隨便采,一串串往嘴里送,吃個不亦樂乎。但在我的經驗中,那些還未開放的槐花花苞吃起來卻別有一番風味,帶著一股清新的青澀氣,鮮嫩可口,每每想起,就不由得口舌生津。
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園子,因為有了這些花兒,就一下子變得生動、美麗起來。園子東鄰是強子家,墻根有一株石榴樹,長得枝繁葉茂,有一根枝條從墻頭伸了過來,花開時節,燦若云霞的花朵讓人垂涎不已。但沒人去摘那些花,因為我們知道每一朵花到了秋天就會結出一個圓溜溜、咧嘴笑的大石榴。所以,我們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隱忍和等待,等待秋天能收獲一份意外的驚喜。不過真正到了石榴成熟的日子,我們往往已不再滿足于探出墻頭的這幾個,而是攀上墻頭順手牽羊再偷摘院里的,每人手里一個,在大街上邊走邊吃。令人奇怪的是,有時碰上強子他媽,她居然還沖著我們微笑,笑得很好看,像一朵盛開的石榴花……
可是,如今的鄉村,已難得再見到一個那樣的園子了,也難得一見那些樸實、內斂的槐樹、榆樹、梧桐樹了,更遑論當時就很稀少的花椒、香椿、石榴了。村里村外,是清一色的速生楊,那是另一種形式的莊稼,齊整是齊整,卻缺少內涵,毫無美感可言。
那些美麗、樸素的花兒,只能在夢中開放了,開放在童年的笑靨里,開放在鄉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