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父離開我已經5年了,我終于可以寫寫繼父,終于可以不因為巨大的悲慟而泣不能書了。
繼父走進我的生活那年,我15歲。
我至今不明白15歲是怎樣一個混雜著反叛、懷疑與固執的年齡。我和13歲的妹妹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繼父走進我們的家門。自從5年前至愛的父親永遠離開我們之后,我們的目光里便少了單純和信任。狂怒的妹妹沖過去將繼父提來的那些平日對我們充滿誘惑的食物扔出門外,對繼父吼道:“你出去,你走!”我只是無言地站在門邊,手一個勁地絞著衣角。我早知會有這一天的,我們不可避免地會有繼父。
我們生活得很艱難。農場的生活根本不是瘦弱的母親一個人所能承擔的。我理解母親,可這并不表明我接受繼父。我們曾有過一個世上最完美、最棒的父親,沒有人能夠替代他。
但我們最終還是怯生生地成了繼父家中的成員。
繼父有3個比我們大的孩子。勤勞而善良的母親盡心盡責地為他們操持著一切。我清楚地記得母親那時在我面前提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要一碗水端平啊”。繼父是連隊的工會主席,常常忙得不著家。可是他只要一回家就忙這忙那,而且每天都是最早起來為一家人做早飯。更重要的是我看得出母親與繼父的感情很好。母親的臉上笑容漸漸多了。我和妹妹開始情愿不情愿地融入繼父帶給我們的新生活。
日子還算平靜,但平靜并不等于融洽與和睦。一種大人們努力創造溫情而孩子卻冷冷對峙的局面一直無法改變。我更是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著這一切卻不做任何努力。沒過多久,繼父的3個孩子都開始稱母親為“媽”了,我對妹妹說那是理所當然的,母親付出了太多。我絲毫不掩飾對又多出3個人來瓜分母愛而產生的憤懣與妒嫉。當母親試探性地問我是否該稱呼繼父為“爸”時,我用極其冷漠的語氣說:“我不會叫了,5年沒叫過,我叫不出。”母親黯然神傷。
幾個月后,繼父的大女兒在母親的精心操持下熱熱鬧鬧地出嫁了。而我們與繼父的二女兒的矛盾卻日益凸現和尖銳。時值農忙,繼父因工作不能下地幫忙,我和妹妹以及繼父那大我兩歲的兒子均已隨母親下地。但從小嬌生慣養畏懼烈日的“二姐”卻不肯做一點農活。如此三五日后,任性的妹妹便跳出來與其大吵,后來自然是“雞犬不寧”。看到繼父對這樣的家庭矛盾顯得無能為力時,我的怨恨也如潛伏了數年的火山驟然噴發。我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沒有稱呼沒有署名卻竭盡那個年齡的女孩所能用的刻毒語氣。當晚我把信放在了繼父的寫字臺上。
第二天一早,繼父看我的眼光無奈而沉重。我突然發現,一夜之間,繼父蒼老了許多。一種莫名的內疚讓我的心縮成了一團。
那年秋天,我考上了離家40里遠的縣重點高中。硝煙四起的家早已讓我心灰意冷,借口路遠,我常常數月不回家。但每次歸來,繼父總是立刻買魚買肉且親自下廚。每次看著豐盛的飯菜和繼父往我碗里夾菜時言語間的慈愛,我總是竭力想讓自己正視繼父的目光,然后主動喊他一聲“爸”,可不知為什么總是沒有喊出口。母親不再數落我,只悄悄說繼父總讓她別逼我,因為我還小。聽完這話,我心頭禁不住一顫。
離放寒假還有一兩周時間,我掐指一算又有一個多月沒回家了。這天剛進女生院就聽人說我家來人了。我狂奔進宿舍,是繼父!我怔住了——要知道“怎么稱呼”一直是我與繼父交流的最大障礙。還是繼父打破沉默,將厚重的軍大衣裹緊,示意我坐在他旁邊。“餓了吧,先吃點餅,你媽今早上才烙的。”繼父彎下腰從地上的一個黑包里取出煎得油黃的烙餅,“趁熱吃,這么久沒吃上家里的飯了。為什么不回家呢?你媽很掛念你……”我的大腦早已蒼茫成了冬日的雪野,嗓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梗得難受。繼父只坐了一會兒就要走,送繼父出來的時候,雪下得正大,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空中紛紛揚揚落在他的肩上頭上。我默默地低頭走在繼父旁邊,淚水早已悄悄滑落。目送繼父偉岸而又有些佝僂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茫茫之中,我放聲大哭著跑回宿舍。
我不再用敵意的眼光看繼父了,雖然我仍沒有喊他一聲“爸爸”。我很努力地學習,把獎狀帶回家時第一個便給他看。妹妹考上我所在的高中后,我們居然不管多大的風雪多毒的烈日每周必回家一次。家似乎越來越溫暖。雖然我仍堅持自己那頑固而幼稚的立場,但我分明已經接受了繼父。看到繼父騎幾十里路來學校看我和妹妹時,我在心底發誓:父親,您等著,等我拿到大學通知書,我會第一個沖進您的懷抱,大聲叫一聲“爸”!
高三的課程緊張得讓人窒息,我旺盛的精力和刻苦的勁頭讓大家吃驚。當別人帶信來讓我回家時我已經5個星期沒回家了。得知繼父生病住院,我的心提了起來。那天是星期三,一路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沉沉地壓在我心頭,我佯作輕松地想:不會的,不會有事的。
可是我怎么能相信,繼父真的離開了我們!病魔又一次奪走了我至愛的親人!
當妹妹拉著我狂奔進病房,指著空空的病床放聲大哭時,我沒有淚水,我只聽見肝腸寸斷的聲音。見到我們的大姐,我拼命地搖著她:“你們是騙我的,這不是真的!”大姐泣不成聲地告訴我,是繼父要大家瞞住我的——全家人和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知道繼父患的是癌癥,只有我例外。繼父想堅持到我參加完高考……一直以為是小說中才有的情節居然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爸爸!”我用全部的愛和悔恨終于第一次喊出了爸爸,可繼父已聽不見了。我無法相信曾經那樣關心我寬容我的繼父等不到我喊他一聲“爸爸”,我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嚎啕大哭!
繼父去世后,我大病了一場,雖然我堅持打完吊針便上課,但一個多月后的高考我仍然落榜了。暑假過后,我默默收拾行李參加了復讀班。第二年,一紙錄取通知書終于從美麗的桂林飛來了,可是繼父再也看不見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我只身到異地求學已3年多了,每想起在我冰冷的對峙下繼父永遠慈愛的目光,我的心就割裂般地痛。我知道無論我走到哪里,無論我遭遇怎樣的挫折,我都不會迷路。因為我的天空里有繼父注視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