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那道坡的回憶是從一窩雞樅開始的。當城里的大街小巷擺滿雞樅,叫賣聲此起彼伏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那道坡,俗話說:炸雷一響,雞樅就長,而那道坡就是我心中的炸雷,引響炸雷的則是雞樅。打磨過的記憶像從時光深處拖出來一樣,由模糊而鮮亮。
那道坡陡而立,但不知為何每年父母親都要像翻揀寶貝一樣,在雜草和山巖間勞作上幾天。父親的兩腿微弓,一上一下的,一只腳還要放在事先挖好的土窩里,挖一會又小心地挪一下腳窩,也唯有這樣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才不致于跌落到山澗里去。我不清楚父母為什么選擇這樣一道坡來種植玉米等作物。這順坡而下的地勢根本留不住一點水份,貧瘠得宛如一張焦枯的紙。有時一鋤頭下去,除了騰起一陣土灰,還可以隱隱約約看到鋤頭因撞擊在石頭上產生的火星,同時還可以聽到很清脆的鋤頭和石頭的撞擊聲,觸到暗礁一樣的父親,這時差點打個趔趄,他只好借助鋤頭努力地穩住身形。石頭仿佛鐘情于這塊地,不長的時間就聚集了好多。地邊上滿是父母盤揀出來的石頭。而且渴了的話還要到很遠的山澗去找水喝,往往都是我正在找地石榴的時候突然就聽到父母的叫聲,叫我去打水來,玩的興致一下被破壞了,于是就對這道坡充滿了怨氣。
經過父母艱辛的盤點,到了秋季也能收獲幾包玉米,但那玉米紡錘形,小手榴彈一般大小,莢豆卻是出奇的好,南瓜也是出奇的大。父親這時候就是一個搬運工了,他把南瓜放在一個簡易的挑子上,但對于父親這樣一個來自大平原的人來說,挑擔子實在不是他的強項,所以南瓜總會在他剛起身時就像穿山甲一樣滾下山澗去,站在旁邊的我就會好笑,甚至會惡作劇似的想:要是這面坡上所有的南瓜都滾下山澗的話那將是多么壯觀的場面啊。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我那時可沒想父母勞動的艱辛,如此的想法也真是不懂事才會產生吧?誰知剛想到這里就招致了父親嗔怪的眼神,只好抱了一個南瓜,跟著喘氣愈來愈粗重的父親走上蜿蜒的山道。離開時免不了回頭多看了幾眼那道坡,因為我思念這里的酸甜的黃刺果,隱藏的地石榴,長在陰涼處的婉約如女子紅唇的米湯果,甚至還有棲息在山巖間的某只蟋蟀。我總覺得父母堅守在那道坡上,拋灑那么多汗水,僅為幾包玉米、半筐莢豆以及像草墩大小的南瓜,實在不值得。
知道那道坡的秘密是在又一個下暴雨的午后。那幾天幾乎天天下暴雨。那時母親還在那道坡上勞作,我們都擔心母親,因為她沒有拿任何雨具。想不到淋得像落湯雞一樣的母親卻笑著回來了,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母親進門問我,你猜猜媽給你帶回來什么好東西了,我猜半天全猜野果之類的東西,母親都笑著搖頭。最后母親從一個蛇皮袋里拿出幾朵雞樅,哇!這可是意味著我們晚上可以改善伙食了。那個年月,肉是過年才可以痛快地吃一回的,而除了肉,這雞樅可就是平時的上等的佳品了,那幾朵雞樅閃著肥厚圓潤的光澤。未入鍋似乎已經能聞到誘人的香味了。及待入鍋,隨便放點鹽和油,再撒上幾絲蔥花,入口那清香在唇齒間蕩漾,直貫心底,熨貼腸胃。吃完了才想起母親哪來的雞樅啊?我是無法想象那道坡上會長雞樅的。而母親說就是那道坡上采的啊!而且告誡我出去可不能說出去啊,不然人家去把咱家的雞樅挖走了,那你往后可再也吃不著了。為了口腹之欲,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客,雖然人家經常說小孩子嘴不嚴。而對于那道坡關于貧瘠的偏見因為幾朵雞樅瞬間似乎就消失了,也因坡上某個地方長了雞樅,對它的感覺突然間美妙了起來,在一個腸子里都刮不出油水的年月,我們有理由對雞樅保持敬意。
于是此后每年我總盼望著炸雷響起來,雖然撕裂天地的炸雷很嚇人,但炸雷響時雞樅就會如期來到我的飯桌上,那時我可以在暴雨后的潮濕空氣里小心翼翼地把雞樅拔出來,因為母親說雞樅是不能連根拔的,不然來年它就長不出來了,這就好像要叫母雞下蛋總要留下一個引窩蛋一樣。那柔滑、溫潤、細膩、帶著泥土的腥味和本身清香的雞樅,讓我神清氣爽。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隨父親回河南后,我只好在夢里懷想雞樅了,但總是做不好的夢,夢見有人粗暴地把我家的那窩雞樅連根拔去了,我總是大喊著“不要,不要”,但醒來發現自己是在北方的天空下,我救不了我的那窩雞樅了。
高中即將畢業時,我終于回了云南。母親那時已經外出多年了,父親一個人忙里忙外,實在沒有什么精力再跑到遙遠的山里打理那道坡了。假期我約大妹和我一起去挖那塊地。順便看看那窩雞樅還在不在。到那才發現滿坡已被飛機草和其它不知名的野草占領了。那窩雞樅所在地方被人挖了一個深深的坑。看來我夢里所見是真的。只是夢里沒看清那人的面容,無法找到他理論一番。心里的凄涼彌散開來,這雞樅沒啦!一道貧瘠的坡真的名副其實了。我和妹妹勞作了兩天,像開生荒一樣的艱難,最后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后來我忙于學業,妹妹忙著打理她的理發店,那坡種了一季的玉米就回復到被野草搶占的局面。我們也再沒心緒去那道坡上看看。但一看到雞樅有賣時,我仍然會想到那兒的黃刺果,地石榴,米湯果,某只蟋蟀抑或一只屎殼郎。也許那道坡和時代有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