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質與色彩,純樸與善良,這是樹活著的意義,不管是城市還是鄉村,只要有樹,有樹茂盛地活著就好。不是到了近前才看見樹,那樹再大,也只會蔭翳你的眼。你的眼被樹覆蓋,被樹蒼茫,一片片,密密匝匝地與土地相接,與城市的樓群或鄉村的瓦房和諧地共處,這時你的眼就會舒服,你的心就會舒服,你就有了好心情,你的心頭就會蔓延著綠色,就會有一種斷斷續續的感動。
遠遠的,高高的,你看見的是樹嗎?是,也或許不是,那顏色是屬于樹的,也是屬于生命的。近前,那是樹,遠了,那是生命。近前,那只是城市或鄉村的一棵或一些樹,遠了,那就是一種象征,要不你為什么感動呢。而近前,你看見健康的樹的時候,也間或瞥見了一些病懨懨的樹,它們正走向生命的終結,那么勉強,那么哀憐,卻無可奈何。這是生命的法則,樹也不能例外的。而遠了,你就看不見了,看不清了,你看到的只是生命的茁壯與頑強,這是主流,主流是一種象征。我們的心情總被主流浸染。但偶爾或在某些時候,你一定會站在樹前的。人不是飛鳥,得附著在土地上活著,樹與人都離不開土地。當然,人活著最好是在有樹的地方。最好房前屋后都被樹籠罩著。這樣人生才愜意。
那時,我就透過郁郁蔥蔥的樹進入了一座鄉村。那是多好的村落啊,幾乎看不到裸露的地表,幾乎望不見陽光的熱烈,風舞動著樹,唱響了細碎的曲兒。樹阻擋著風的腳步,風要躲藏或者游弋,所以就有了節奏,所以就有了音樂。樹與風從來都那么親密無間。如果生活在那樣的村落該多好,那時我在心里說。那時我還小,不懂得生命,只看見了綠色,只看見了樹。只想到生活在那里的人是幸福和幸運的。那是遙遠的內蒙古的一個村莊。我們要在那里居留,到底呆多久,是一年還是無數年,都是未知數。這有點像生命的詭秘,過去的一目了然,后來的一無所知。也因為此,生命才是莊嚴的。
我們還小,父親走在哪里我們就在哪里;母親嫁給了父親,父親走到哪里母親就到哪里。父親從軍行醫,部隊走到哪里他就到哪里。于是我又知道,一個人的生命或長或短,卻無法選擇或者支配,你由著命運,不是命運由著你。
我們不知道,那座村莊的一戶人家正被即將消逝的生命的哀傷籠罩著。我們知道了也看到時,我們才剛剛進入村莊。我還未來得及爬上彎曲的樹,躺在樹的某一局部捕捉頑皮的陽光和鳥的啼鳴,父親一身風塵,還沒來得及在屬于我們的院落里落腳。哀傷是一種情緒,我們感受到了,我們也覺得有一些哀傷。那戶人家的院里已經擺放著一具棺材。我那時還不完全懂得那木匣子的真實含義,父親懂。哀傷是痛哭的前提,沒有痛哭說明棺材里還沒有人,某個人正走在生與死的邊緣,若生了,棺材就會被抬走;若死了,棺材的蓋就會被打開。人到了這一刻宛如朽木,朽木也能逢春,但需要奇跡。
屋里躺著的是那家的女人,大約四十多歲。得了什么病我不知道,聽父親說那病其實不要命,但不要命的病治不好也就要命。那是七十年代偏遠的村莊,樹的綠和生命的綠不會等同。前者是自然的屬性,后者卻受物質等諸多條件左右。成年時我知道了,遠遠的,高高的,你會看到生命。而近了,再近了,就未必。女人已經病了大半年,找不到醫生,也可以說是沒找到專業的醫生,就算是找到了,有沒有錢治病呢?在那個年代,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村莊,人們對生命沒有畏懼也沒有抵抗。一切順其自然,聽天由命。于是才四十多歲,生了病就等著,等痛哭的時刻到來,等一個不老的軀體進入一具木質的容器,然后拉走,然后融入泥土。
父親說,讓我看看。父親看了,然后開了方子,女人的孩子們便趕快去抓藥。那時的細節我沒留意,我不知道父親是在救命,我也不知道那個女人的生命對那戶人家有多么重要。現在想來,那個女人和母親一樣。她嫁到那里生了幾個孩子,她是妻子也是母親,她的心是溫暖的港灣,所以她還不能死去。
一日后,那個女人就掙脫死亡走在回歸生命的路上了。那戶人家男女老少不再哀傷,他們抬走了院子里的棺材,也抬走了陰霾。在一座沒有了哀傷、乃至有了些喜悅的院落,那些樹是生動的,風舞動著樹在唱歌,十分悅耳。女人的孩子們給父親跪下了,那是那片土地上當時對恩人最高的禮遇。我幼小的心有了一種顫栗,我相信那是一種偉大的力量,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清晰。在那樹多得數不清的村落里居留了三年,那是我歡快的童年,那個女人的年齡大過母親,她的幾個孩子個個如小牛犢,我們成了最好的伙伴。
后來我們走了。部隊走到哪里父親就到哪里,父親走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我們從那片土地上沒有帶走任何物質,卻帶走了一戶又一戶人家的思念。剛開始我們和他們還有聯系,那時沒有電話就寫信,再后來信也中斷了。父親的部隊有時所到的地方很偏,或許收不到信,我們和他們失去了聯系至少有近二十年時間。但情是綿延不絕的,情是樹的根,根到哪里情就到哪里。就在去年,父親已經轉業并且退休多年之后的一天,他詫異地收到了來自內蒙古的信。信里的那個女人說,也不知道這信你們能不能寄到,這么多年了,真的好想你們。我的身體很好。等等。她現在應該有七十多歲了,從遙遠的北方,從這么大的中國,找到一家人不能不說是奇跡。聯系上后的一個月,父親收到了寄自內蒙古的郵包,里面是木耳、蘑菇和猴頭菌。
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那里的樹不是一般的樹,一場透雨過后,就能看見一棵棵樹的樹身彎處,黑晶晶的木耳突兀或緩慢地生長著,爬上樹,或站在不高的樹旁,你甚至就看見了木耳出生的過程,從裂開的樹身縫隙里一點點地探頭,一點點地冒尖,之后像一朵黑色的花。我們輕輕地采下交給母親,于是,餐桌上就多了一道美味。太多了,就采下放到籃里,有太陽時把它們曬干,便是今天城里超市中的野生木耳了,比那更純樸、自然。那片土地上生長木耳的樹不是一棵兩棵,任何樹都能生長蘑菇、猴頭。生活在那樣的土地上,那樣的樹莊里,還有什么遺憾呢。能活到現在,那個女人的日子一定是幸福的,如果說有遺憾,就是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兩家人數十年的分離。
遠遠的,看到的是樹的生命;近近的,看到的是人的生命。樹與人,從不分離,就像親密的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