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煤氣的人
灌煤氣的人雙腳使勁踩著三輪車,像思維不清的失語癥患者,重復不停地喊著什么。
冬天在車輪上不斷打滑。他不知疲倦的嘴巴。移到了膝蓋前錄音話筒的位置。
起初。人們對那嚴重走調的普通話感到好奇,感到費解。在風調雨順的南方,他的方言是一顆不會發芽的種子。
后來,小區居民們一聽到嘶啞的聲音,耳朵就開始灌氣、鼓脹。偶然有誰,從上樓的鋁合金窗朝下面喊,像籠子里的鴨。伸長了脖子。
現在我已經習以為常,就像躺在烈日炎炎的大樹下午睡,已經習慣蟬聲。
他一口氣就背上了灌滿煤氣的鋼瓶。我發現,灌煤氣的人嘴巴還綁在樓下的車頭上。
他耳聰目明,但表情木訥;身強體健,而語言卻已經退化。他撕下一張紙條,歪歪斜斜地簽下一份生活的帳單。
我在六樓往下看。城市的蝸牛,背著它的殼。微小的身影越來越小,一會兒,和那含糊不清的聲音同時向另一幢樓拐了一個彎。
勞動力市場
我去過一次勞動力市場。我沒有看到過,還有哪個市場比這里更蕭條,而又更熱鬧:每天都擠滿了人群,但難得有一件出售的商品。
我常常路過這里,總是看見一大群農民工聚集在市場入口,占據了車道。路人避繞而行,汽車不平則鳴。
我知道,他們離開家鄉的茅屋,來到這個城市的屋檐下避雨,他們的想法像攜帶的鋤頭、畚箕一樣簡單。從早到晚,他們站著或蹲著,無聊地數著匆匆的腳步,打量著轟鳴的車輪。他們沒有熟人,沒有錢。
他們有的是看不見的來日,等不完的時間。
但我真正到勞動力市場只有一次。那天,我去接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遠房親戚。
他來之前曾托付我。幫助他找一些城里人不愿做的活,幫助他支付出廉價的青春和體力。
一起工傷事故
鋼鐵猛獸一刻不停地吃著鐵片,從早上吃到深夜。胃口很大的猛獸,張開了巨口,突然襲擊,緊緊咬住了操作民工右手的五個指頭……
這位民工在勞動用工合同上寫著:貴州某縣某鄉某村。虛齡二十一。未婚。初中畢業……
據此判斷,那些歪歪斜斜的字,應該是他用右手寫的。合同上面還留下了一枚紅色的、清晰的指紋,和三個月前的體溫。
那只手握過將近二十年韻筷子,握過九年筆,也許還握過鋤頭、鐵鍬一類的粗糙農具。
離開家鄉后,他除了不停地喂飼機器外,還用那五個靈活的指頭燒菜、洗衣、給遠方的父母寫信……也許那只手惟獨沒有接觸過女性。
一聲尖叫撕裂夜幕。那只患了嚴重哮喘癥的鋼鐵猛獸,一口吞下了他那五根指頭。
高懸的燈劇烈晃動,目睹了這悲慘的一幕。
夜晚,廣場空曠
上完夜班,一群蓬頭垢面、一身汗臭的年輕人走出了廠門,赤膊擠進了廣場邊的大排檔。
他們高聲說話,大碗喝酒。他們把白天的勞累,在這個時候與大家共同分享。
卡拉oK場,有人在模仿某歌星,盡情地釋放荷爾蒙。還有一些年輕的女性,她們使城市的霓虹燈增加了幾分嫵媚、幾分猜疑……
他們都是城市的局外人,像浮萍一樣,在這里尋找漂移的根。他們生活在城市角落里。城市屋檐太高,下雨的日子。思念常常被淋濕。
在這里他們沒有親人。沒有奢望。甚至對生活也沒有可以辯解的理由。但現在有自由占領的夜晚,有夜晚占領的空曠。
夜深了,人散了。天上的星星越來越多,越來越亮;地上的燈盞越來越少,越來越暗。
廣場更顯空曠,夜晚更顯孤寂。
打工妹經歷
是哪一輛火車運載著命運,把她遺棄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她像一只雙眼迷茫的梅花鹿,一不留神就闖進了神秘莫測的叢林。
她對于生活最初的熱情,正好與冰冷的鋼鐵形成反差;機器日夜不停的轟鳴,不斷地填補著她內心的空洞。
在工廠門口,她看見排列整齊的日子疊得很高。正被人搬上大卡車,然后運往批發市場。
不相信生長在山村的野花,會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春天;也不相信,一朵飄萍與另一朵飄萍會相遇真實的愛情。
但她終于相信了:與其榨取自己的汗水,不如揮霍自己的青春。于是,她洗凈了臉上的塵灰。抹上胭脂和香粉,換下沾了油漬的工作服,穿上了時髦性感的超短裙。她一轉身,白天和夜晚也隨著轉了一個身。
現在,她穿過長長的街巷,穿過挑逗的燈光,走進了城市腫脹的胃,像一只陷入黑夜的梅花鹿,一時找不到通往黎明的出口。
建筑工地
城市未來的繁華區,眼前卻是長滿雜草、高底不平的荒地:晚秋的殘景,反襯出工地的喧鬧與雜亂。
民工喘著粗氣,踩著塵煙和影子,不停地推著載重的斗車,為幸福的日子添磚加瓦。
他們的身體彎曲著,與壓在肩上的鋼筋保持一個不變的銳角,支撐起一個生存的理由。他們光著又黑又亮的膀子。操著各自的方言,把水泥、沙漿連同汗水一起加入轉動的攪拌機。
人們眼里那一群搬弄是非的螞蟻,從最底層開始,沿著腳手架爬上最高處,爬到了城市文明的高度。而升降機上升或下降的過程,總伴隨著一次次內心的失重。一陣陣短暫的暈?!?/p>
終于有一天,拆掉了簡陋的臨時工棚。忙碌的工蜂,在密密的巢穴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在這里的居民入住之前,在冬天即將來臨的某個黃昏。他們撤離了剛剛建成的小區,退出了生活的邊緣。此刻,他們當中有誰才突然提起:在那段日子里,好像遺失了什么……
流水線生產
一切聽從機器的精心安排:逆來順受。同命運相連。每個人都被固定在合理的位置。一條線上微小的點。龐大的成套設備上,一枚不可忽略的螺絲釘,隱現于某個細節的裂縫。
金屬互相碰撞。把現實的鏈條焊接。時間被切割,被擠壓,被拉伸,被扭曲,成為半成品。然后打磨得光亮。然而,是什么突然卡住了齒輪,停止了機器的轉動,切斷了流水的方向?
如果說人性化的成本過于昂貴,那么,還有什么可以作為理想的潤滑劑與粘合劑?
塵灰和污垢,在勞動者的臉上抹黑。當進入最后一道工序時,指紋必須被清除。只留下高含附加值的標簽。
輪軸滾動。勞動力被肢解。生產的流水,由低往高,激情奔涌——這種情形,恰恰與生活的本質相反:平靜、暗淡、無聲無息……
在五金制造業基地,五谷退出農業的地盤。一個流水線生產車間。一段食欲旺盛卻消化不良的直腸,制造并排泄出現代工業文明的果醬。
從山村到城市的距離
他從貧窮的山村來到這個繁華的城市,在地圖上叉開手指:從中南地區到東南沿海,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兩個點,挨得很近,很近。
他從某個清晨出發。走山道,搭乘拖拉機,然后擠上汽車和火車,然后在某個黃昏到達。
他以時間來計算,從山村到城市的距離是:三天兩夜。但如果用鄉愁來丈量,這段路就從白天延伸到夜晚,卻太長,太長。
當他來到這個城市之后,才發現距離還在不斷增加。噪音取代了天籟。樓房取代了森林。街衢取代了阡陌。他在現實與夢想之間徘徊,像一個盲人陷入了迷宮。
其實他根本無法真正走進城市。
開放的城市,設置了這么多有形的和無形的柵欄。語言的隔閡。人情的淡漠。文明的落差……越想靠近,越是感到遙不可及。
他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個孤島。在茫茫的生活中漂泊。農業與工業的距離,很遠,很遠。
永遠的距離,是心與心的距離。
民工日記:雪
突如其來的雪,一下子把年關提到了眼前。
漫天的愁緒紛紛揚揚,最早飄落在他們身上——小區清潔女工、早點小店開門人、失眠的打工者、到勞動力市場等待時間的人、互相抱著冬天取暖的夫妻。接著是——
灌煤氣的人。收廢品的人。商店或賓館服務員。和三輪車一樣粗聲嘆氣的搬運工。尋求庇護的討薪者和傷殘者。被民警從出租房帶進派出所的肇事者?;乖诿窆ぷ拥軐W校門口的孩子。不想回家的人和打算提前回家的人。
雪落進夜的染缸。被染白的還有:最后一批走出工廠的年輕人。拖著疲憊離開吧臺的女孩。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我相信有一片雪屬于我。風中不停打轉的雪花,帶來了遠方的消息,此時抵達我的臉上,消失于止不住的淚流。
大雪覆蓋了凌亂的腳印,覆蓋了城市、郊區……如果這場雪能夠覆蓋方言、籍貫、身份、地位以及隔膜、誤解、冷漠、歧視,這些裸露或幽暗的部分,那么心靈的鴻溝就可以填平。
那么,我們掀掉白雪這層厚厚的棉被,就會觸摸到春天的脈搏。
創作手記
我生活在浙中永康市,那里五金制造業發達,民營經濟唱主角,本地人口不足54萬,外來務工人口竟達10多萬。他們對生活要求很低,很無奈,常常為現代文明冷落、排斥和拋棄……關注現實,關注社會底層生活。難道不是作家、詩人們應有的責任嗎?
我嘗試讓散文詩從正面角度直接地進入生活,攫取典型事件和場景,勾勒人物注重細節和線條,盡力避免一般化、程序化的描摹,挖掘更深層面的東西,表現一種生存狀態。
當然,強調散文詩貼近生活,并非簡單地理解為“寫實”。但在這組文字中,我努力堅持客觀的態度和平靜的敘述語調。我覺得,太多個人因素的滲入,或者過分的修辭。都顯得那么做作。并且可能削弱詩意的自然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