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愛潑斯坦與工合

2005年5月26日，噩耗傳來，又一位20世紀中國歷史的見證人，德高望重的愛潑斯坦同志離我們而去了！

就在一個月前，人們還在祝賀他90壽辰的茶話會上聆聽他的講話，欣喜地捧讀他剛剛出版的回憶錄和新聞作品選，那熟悉的語聲仿佛仍在耳邊，不想就此成為歷史……

愛潑斯坦同志以國際著名記者聞名，被視為新聞界見多識廣的老前輩，在這一行業中可謂功勛卓著，深受愛戴。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愛潑斯坦還是艾黎和斯諾等友人創辦的中國工合運動的忠實支持者，晚年更積極參與了重新恢復的工合國際委員會（簡稱工合國際）的領導工作，作為副主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30年代末，愛潑斯坦在香港從事保衛中國同盟工作的同時，也在宋慶齡領導下的工合香港促進委員會負責宣傳工作，為工合編過宣傳小冊子。1941年底保盟遷至重慶后，他繼續在保盟工作，而他的新婚英國妻子邱茉莉（Elsie Fairfax-Cholmeley）則成了在戰時首都的工合運動特別協調員，利用重慶與各方聯絡的便利條件，承擔起維系西北工合同在重慶的工合總部和在成都的工合國際委員會的工作運轉，為處于困境中的工合立下了汗馬功勞。愛潑斯坦每一聽人說起他對工合有貢獻，總是說邱茉莉比他做的事要多得多。后來我在清點他交給工合國際邱茉莉保存的舊文件中，果然看到，光是她同艾黎1943-1944年間的通訊就有120多封，平均幾乎每2～3天就要收到艾黎來信，不是有關西北工合辦事處經費告急，就是催問援助何時到位；要么就是反映各方人員動態與工合內部在勝利前夕日益凸現的各種難題。從這些信件可以看出那時工作的繁雜凌亂，而他們對每件事又是那么認真以對，決不馬虎。老一代外國友人對中國工合事業的一片赤誠，面對困難之任勞任怨，令我感觸至深。

在80年代早期對外友協的友好交流活動中，我見到的艾培似乎總是一副溫文爾雅、寡言少語的學者姿態，不像邱茉莉那樣，熱情地活躍于公眾之間。后來在工合國際恢復后的長期共事中，我才慢慢認識了一個信念堅定、心胸開闊的艾培，感受到他同中國老一輩革命者所共有的那種忠誠執著、甘心奉獻、不計個人榮辱的優秀品質。在工合日常工作中，他對自己承諾的講話、報告、校改文件等從來都是按時完成，那種認真負責、一絲不茍的敬業精神和平等謙和的作風令人起敬，無形中成了大家端正工作作風的楷模。

工合國際1987年恢復伊始，上上下下無一不是在“摸著石頭過河”。我想，即使像艾黎這位“工合導師”還健在，他也要重新探索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重振工合事業的有效途徑。畢竟工合的輝煌已成往事，工合工作者的主體和它所服務的對象都已換了一兩代人。在此情況下，工合復始之旅的艱辛是不難想象的。艾培任副主席后，不惜從小事瑣事做起，為替北京殘疾青年剪紙合作社找銷路，他每到新年就要買上一二百張剪紙賀年片，不但自用，還幫助合作社社員在友誼賓館大廳設攤位賣賀年片，受到過往客人的歡迎，讓那些殘疾青年備受鼓舞，衷心感激。

從1989年起，工合國際開始了建立山丹、龍口、洪湖合作社試驗點的計劃，艾培以飽滿的熱情參加了各項策劃、組織、經驗交流和爭取國際援助的活動，帶頭傳播艾黎的工合思想和“努力干，一起干”、“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工合精神，堅持工合必須致力于促進真正的合作社，維護國際公認的合作社準則，同時同大家一起認真探討在新時期如何推動合作經濟在中國發展的理論和現實問題。1993年8月他代表工合國際出席由寶雞市委、市政府發起召開的有關工合的國際研討會。寶雞原是抗戰時中國工業合作協會西北辦事處所在地，1939年工合運動第一個打鐵合作社就是在寶雞誕生的。它附近的雙石鋪（今鳳縣）是為工合培訓干部的培黎學校校址，艾黎和曾任校長的英國友人喬治#8226;何克都在那里的窯洞中住過。艾培對這次研討會抱有極大興趣，對當地領導希望重振工合昔日繁榮給予了熱情支持。但他也看出，那里的人們當時對合作社這種按“民有、民治、民享”原則組成的企業形式同股份公司、集體企業和合伙企業的差別尚且缺少認識，發展工合似乎只是為了吸引外資，開發當地經濟，這使艾培在興奮之余感到要在那里恢復昔日的“工合之城”還要走更長的路。

同年秋，艾培又率工合國際代表團對西班牙蒙德拉貢合作社聯合體進行了一次考察訪問。這次訪問大大激發了艾培加快促進工合在中國發展的信心，使他更明確了合作社怎樣在市場經濟中發揮作用。他看到蒙德拉貢的合作社在西班牙經濟衰退和失業嚴重的環境中保證了社員仍有工可做，它們生產的汽車部件能供應像福特、奔馳這樣的大汽車工業；它們依靠自己的合作銀行實現了資金自理，為整個社區提供各種金融服務；工人在按勞分配的收入之外還享有股金分紅，因而實際工資高于其它企業，而高層管理人員的酬金則少于資本家企業，從而減少了兩極分化……總之，它靠了經濟規模、彈性的實力、效率、產品質量和有效的民主管理，證明了合作社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完全可以有競爭能力，他深信如果在資本主義經濟環境中能做到這一切，我們在社會主義條件下也能做到，而且能做得更好。

就在訪問蒙德拉貢之后，艾培指出：“合作社在憲法中被列為公有經濟的一部分，但中國至今沒有一部界定合作社的性質、合作社的權利和責任以及它的產權歸屬等的合作社法。現在為合作社立法已是當務之急” （1993.12《政協報》）。在扼要地說明了合作社的性質、原則和工合在戰時的歷史作用之后，他建議今天應以“民辦公助”的方式確定中國的合作社與國家的關系，希望把這種關系寫入合作社法。這次的提案雖然迄未列入政協和人大的議事日程，卻成了合作經濟界呼吁為合作社立法持續努力的先聲。

晚年的艾培盡管把主要精力放在完成《宋慶齡傳》的大工程上，但仍盡可能抽時間參加工合國際組織的各種活動。從合作社辦社經驗交流座談會，到基層積極分子的合作社培訓，都能見到他坐在那里聚精會神地聽發言，作筆記的身影。1997年8月，委員會各試驗點負責人和合作經濟的研究學者齊集山丹，以總結研討10年來工合發展的經驗教訓來紀念路易#8226;艾黎誕辰百周年。那時艾培已82歲高齡，行動不便，但他執意同大家一起乘20多小時火車去山丹。火車凌晨兩點多抵達，他不顧疲勞，當天上午就開始參觀，重建的山丹培黎學校、艾黎故居、艾黎捐贈文物陳列館、艾黎與何克陵園，一個也不舍得放過。在會上的發言中，他扼要地闡述了改革開放后中國發展合作社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反駁了認為工合在戰時的成就是當時工業品匱乏的客觀環境造成，在經濟飛速現代化、商品繁榮、市場競爭激烈的新時期，工合已無用武之地的觀點。他列舉了合作社的現實作用：為下崗職工和農村多余勞力提供部分就業；在低收人區生產簡單價廉的農具和日用品；在城市參與應用現代科技活動，從事修理、運輸、加工等服務性工作。由于合作社成員既是股東又是工人，領導班子由選舉產生，有公開的財務制度和分配制度，因而可以防止貪污腐敗和鋪張浪費的侵蝕。艾培在講話中也提到工合面臨的問題：一是宣傳不力，國內的新聞媒體幾乎從不提到工合；二是缺乏一批具有堅定信念的年輕積極工作者；三是經費不足，特別缺乏建立有效工作班子所需的行政費用；四是合作社培訓工作者有待加快培養。最后他又一次呼吁：“我們需要一部合作社法！”

在工合國際恢復活動以后的18年中，艾黎、陳翰笙、盧廣綿等老一代工合領導人已相繼而去。愛潑斯坦為工合繼續奮斗的樁樁事跡，不僅留給我們無盡的懷念，他在工作中所表現的那種無私奉獻的老工合傳統精神，更永遠是所有工合人繼續前進的鼓舞力量。

我想，艾老如果活到今天，他會滿心歡喜地發現，工合國際第三次委員大會產生的新一代領導，正滿懷信心地走在工合隊伍的前列，迎接中國合作經濟新發展的機遇和挑戰。200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民專業合作社法的頒布，給所有合作社工作者注入了一股強大動力。合作社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宏偉任務中已開始突顯其特有的經濟、社會和教育作用。愛潑斯坦晚年的“中國必須有一部合作社法”的遺愿，終將實現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