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長江背到全世界最高的閃電上（組詩）

祖母

天一黑，祖母就在

我家的三分坡地里

走動，摸摸包谷，紅苕，白菜

查看我種的所有莊稼是否

都比別人的好

有時夜里刮著風下著雨，祖母仍然

在我家的三分坡地里走動

她不怕黑暗和寒冷很多年了

很多年來，我都懷疑

是祖母在夜里帶著我家的

三分坡地沿著長江

奔跑。祖母一生最大的

心愿就是我的幸福

她埋在我家的

三分坡地邊很多年了

這個心愿

一直保存著

姨公

必須雙手同時伸出

我才能捧起你肋骨右邊

第三塊磚，必須緊緊

抱住頭，我才能回憶起

你睡在我身邊的

城市的氣息。我這個鄉下孩子

你知道我最愛的菜是白菜

最愛的事是看電影

你死前念著我的名字

你蓋在身上的被子還溫暖著

我童年的夢

我懂得了死

不是放棄，是繼續

是將忘記了的細節照亮

是把心擦洗干凈

用你的泥土和青草

用我的淚

黃榮

歲月鋒利

構成你一生逼仄

像一把竹刀

小且薄，能把一根竹子

剖出無數

比頭發還細的絲，編成各種東西

身不由己，一次次，你

也這樣像竹子

被剖開，被燒烤，被浸泡

最終標出了大小不等的價格

滿身傷口，喊不出痛

甚至一滴淚也

流不出，像你真的是竹子

身體堅韌

一節比一節高

胸膛里

卻是空的

曾令松

身體里裝滿了

時間的碎片

一天到晚拚命喝茶，從

一間茶館到另一間

一滴淚到另一滴

企圖點燃那些飄散在風中的舊報紙

他不孤獨，寂寞一直和他

做伴。他不痛，痛是他

唯一的故鄉

多年前，他就燦爛得腐爛了

一撮被自己喝干凈的

茶：無色，無味

已經透明

還堅持不死

像秋天半僵的蟲子

蠕動著

還沒吃夠葉子

把長江背到閃電上

把長江背到全世界

最高的一道閃電上

指給她看她養育的土地和

人民，讓她知道

在黑暗和風雨里

她堅持捧在胸口的這個國家是如何被

命名為中國的。就是在

這個國家的一個小山村

幾十年，我喝著她的乳汁不懂得

珍惜，虛度了青春

讓大好河山也寂寞了

把長江背到全世界

最高的一道閃電上

我也隨著燃燒和升騰

不能做彩虹和雷霆，也要

做一滴雨

落在蝸牛的屋頂

最后一粒鹽

一顆帶著一粒鹽

流了多年

終于找到能把自己

曬干的地方，就是故鄉

我的生命

只剩下最后一粒鹽了。我的父親和

母親，回到泥土多年

他們曬出全部的鹽，支撐我

一輩子。我叫喊著

走遍了世界

我默默回到故鄉

從骨灰里掏出最后一顆淚

掛在一片葉子上

希望夜晚無邊的黑

能曬出我最后一粒鹽

我要把它

埋在一棵草下

飛

飛過一座山

再飛過半座，站在

山上喊一聲

貴州，云南和四川

全能聽見，像完整的春天

草叢中的三只蝴蝶

在北京，夜里睡不著，我常去西南的

天空漫步。心切，總是

飛過四川，從貴州和云南

到達瀘州。走在

青石鋪成的街上，雨

就開始下了

正好落在我的眼睛

這，就是我的瀘州，生長著

數不清的雨

給我任何一滴

我都能飛

（選自《北方文學》200７年第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