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人封演《封氏聞見計》中載:“御史大夫李季卿宣尉江南,陸羽來見。衣野服,隨茶具而入,手自京茶,口通茶名。茶罷,李公博士……”此篇文字首先出現“茶博士”的雅號。“茶博士”首先要具備識辨茶的能力,知道什么是好茶,什么是壞茶,明白什么茶應用什么水泡。其次必須有提壺摻水的硬功夫,可以一只手提十來斤,摻水摻得滴水不漏,而且還能一只手四平八穩地拿十余副茶具,擺碗、摻水、扣蓋子如行云流水,還要有“雪花頂”、“二龍戲珠”、“金蟬脫殼”等摻水的招式,才能讓茶客看得眼花繚亂,佩服不已。
丙戌年冬,歷經綿綿陰雨和大霧鎖城的成都終于迎來艷陽高照,心情無端由地舒暢,在家再也坐不住了,約上朋友,去文殊院喝“壩壩茶”。
文殊院坐落于成都西北角,是市區保存最完整的佛教寺院,到了禪茶園,我才發現從前庭到后院,從場壩中到亭榭里,再到屋檐下,擺滿了矮桌竹椅,坐滿了喧嚷的茶客。逢上農歷初一、十五,或是陽光明媚的周末,這里一天能賣茶千碗。走進竹椅陣中,我正尋覓著座位。一位穿著黃色馬夾的摻茶師立即笑臉來招呼:“客人,喝茶呀,那邊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假山背后,果然還有一張石桌兩張空椅。
安頓我坐好了,摻茶師輕聲問道:“是香片還是甘露?”我說一碗香片好了。摻茶師應了諾,提著銅壺進了茶房。不一會兒,見他將八副茶碗、茶蓋、茶船疊成扇狀,用左手五指扣著,右手依舊提著銅壺,走了過來。到了桌前,他左手輕輕一拋,茶船“嘩”的一聲,干凈利落地“梭”到我的面前,再把茶碗擺上,碗里已裝上茉莉花茶。隨后,他右手高高舉起茶壺,一條滾燙的白色水柱直沖碗底,那壺越摻越高,后來居然距茶碗兩尺有余。水龍高瀉,把墨色的茶葉和雪色的花朵沖得翻騰起來,它們爭先恐后地涌上水面,又旋刻沉入碗底。水剛到碗沿,摻茶師手中銅壺一點一頓,水龍戛然而止,居然是滴水不漏,分毫未溢。摻茶師麻利地蓋上茶蓋,說:“慢用呀。”我尚在驚嘆之中,他已轉身去了另外一桌。照例是天女散花般地梭碗,依舊是高山流水樣地摻茶,那確是一道絕妙的藝術呀,讓鄰桌的茶客也看得目瞪口呆。

我一邊輕啜香茶,一邊看著摻茶師像魚一樣在竹椅間游梭,手中的茶壺似乎總是滿的,他一桌一桌地不停地為茶客續水,嘴上或唱著諾,或送著客,或者在“我給!”“我拿!”的搶著買單的聲音中,大聲回答“茶錢某某給了!”那聲音拖得長長的,讓給錢的與沒給錢的都聽得臉上綻花、心若品飴。
文殊院的廣悟法師告訴我,那位摻茶師名叫代明守,在此十余年了,摻茶的技藝十分高超。在成都,為茶客摻茶續水的人被稱為摻茶師,也被稱為茶堂倌、堂倌什么的。一些技藝高超、知識淵博的摻茶師,還被人尊稱為“茶博士”。好些年前,成都的茶鋪茶社都有摻茶師,而今卻大多省去,改為直接在每桌放置一個溫水瓶,要茶客自己續水了。在成都,只有文殊院等少數地方還保留著摻茶師的角兒。

我想與代明守聊聊,但茶客太多,代明守和其他數位摻茶師都忙碌地在茶客間穿梭,他們蜻蜓點水似的續水,天女散花般地擺碗,唱戲似的收錢唱諾,竟沒有半點閑時。
茶碗續過三次水了,代明守走了過來為我續了水,又在自個兒面前放了一套茶具,為自己摻上水,坐了下來。我也終于有機會和他擺茶相敘。
代明守今年四十二歲,在文殊院禪茶園摻茶十余年。談到“茶博士”的雅號,我才從代明守口中知道“茶博士”之“博”非指學術,而是指對形形色色的人物的認識閱歷,茶社茶鋪至少有幾十張桌子,眾多茶客穿梭其間,都是先吃茶后付茶資。摻茶師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停地摻茶、收碗和收款找補,做到不錯不漏。
川人愛面子,自古好擺闊氣,總是爭著給茶錢。進茶館就有人爭著叫“拿碗茶來”、“我給了”,尤顯得很有面子。所以常常滿茶園都是“收這里”的叫喊聲。究竟收誰的,全看摻茶師了。資深的摻茶師一眼便能看出誰是真正的東家。收東家的錢,讓茶客都能高興而來,盡興而去。或者是這次收這個,下次收另一個的,以求得人人心悅。

在茶客眼里,摻茶師也算個角兒,但摻茶卻并不是輕松的工作。摻茶用的茶壺是純銅制的(因為鐵壺易生銹),一壺水至少有十斤重,遇上好天氣,摻茶師得從上午十點忙到下午五六點。代明守入行之初,摻茶時手總要抖,只敢把壺嘴貼近茶碗,小心翼翼地摻水。在茶客間穿梭,總要把壺嘴朝后,小心地左移右挪,以免碰到茶客燙了茶客。一天下來,腿腳酸痛,雙手發腫,倍感辛勞。舊時成都有順口溜云:“從早忙到晚,兩腿跑到酸。這邊應聲喊,那邊把茶摻。忙得團團轉,掙不到米錢。”由此可見摻茶師的辛勞與貧苦了。
雖然每月收入微薄,但代明守說,他知足了。他說,在文殊院摻茶,這既是工作,也是修行。禪茶園白天的熱鬧和文殊院夜晚的清靜,他都喜歡。
才坐下一會,代明守端起茶碗大喝一口,便要起身告辭了。看他為前園的茶客續了水,又引著幾位茶客走向后院,我便把茶船放在桌子上,壓好茶資,悄然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