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不愿把寫作看得過于神圣,高邁。雖然內心里,對文字懷有深度的敬畏。一直覺得,寫作,不過就是一種表達。通過文字,寫作者的內心和靈魂,對世界的感悟和體認,得到呈現,流布,被銘記,或被傳頌。據說,司湯達的墓碑上,鐫有“寫過,愛過,生活過”的字句。生活過,并留下白紙黑字,見證風雨歲月,感受愛與哀愁,這或許是每個寫作者,內心都曾泛閃過的燦然亮光。
能夠被記住的生活,是值得過的生活。但如果沒有文字,沒有寫作,我們如何能夠使之得以久遠?風會吹走聲音,雨會沖淡印跡,白紙黑字,卻能收拾和保藏曾經:笑與淚,幸福與憂傷,細節和片段,花朵和夢想……在散文集《背在背上的井》后記里,我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在這紛亂的世間,能夠保藏夢,保藏“曾經”的美好和傷痛,這是文字的價值,寫作的價值。而能夠在往事中重歷,讓生命在文字里重現,是寫作者難得的幸福。就像一樹已經開敗的花,因為澆灌、滋潤、催孕,居然又重放于歲月的枝頭。
生命有限,個體的腳力和目力有限。在線性的時間中,在浩闊的空間里,我們只能局限于三尺兩丈之一隅,守望白駒過隙之一瞬。我們不能改變生命的長度,但可以增加生活的高度,豐盈和延展生命的厚度、寬度。而寫作,是最好的方式。至少,通過白紙黑字,我們可以在過去和未來間穿行,可以同時抵達此間和遠方——此間使人留戀,遠方更讓人牽掛:風物、人事、景象,在想象和渴望里,自有與此間迥乎不同的種種。或許只能正因如此,魯迅先生臨終遺言,就是“無窮的遠方,無窮的人們,都與我有關”。
我當然知道,寫作,說到底,純粹是寫作者自己的事。但是寫完作品后,如果不是藏之深山,或束之高閣,僅供卡拉OK式的自娛,而要將它發表、刊載,讓人周知,它就應該有所承負,有所擔待,有所寄寓。就此意義而言,我始終頑固地堅持“為文先為人”的觀點,始終堅信,寫作者的人格,比才學、語言、技巧更為實在、重要。
就像我曾經說過的。“寫自己的,但不能僅僅是自己的。寫內心的,但不能僅僅是內心的。我確信一點:沒有自己的人是可悲的,僅有自己的人則是可惡的。正如我確信:沒有內心的人是可憐的,僅有內心的人是可恥的。”
無窮多的遠方,無窮多的人們。許多年來,正是通過白紙黑字,我一次次出發,并逐漸抵達。我不斷訴說著我有他們的關聯:向往,憧憬,夢幻,渴望。而當遠方在我眼前,或字里行間呈現,連上帝也無法全然感受到我的欣悅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