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過客》篇幅很短,如此短的劇本是罕見的,用如此短的篇幅對整個人生作了如此深刻的思索,涵蓋了如此深廣的內容也同樣讓人吃驚。《過客》是象征劇,是荒誕劇,是存在主義的劇本。在當時的中國,除了魯迅,沒有人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虛無和絕望。
戲劇的主人公是過客,象征一個面對荒誕和虛無,感受到人生沒有意義和目標的理想追求者、跋涉者、人生道路的探索者。他約三四十歲,正處在中年,這樣的年齡已經經歷了青春的幻滅,已經在人世闖蕩了一定的歲月,一定已經碰了很多釘子。他“狀態(tài)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發(fā),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這是作者對他外貌的描寫(感覺類似于作者的自我寫照),作者已經在上下求索中被折磨得很疲憊,顯然在此以前他一直是一個失敗者。不愿意停留在一個地方,不愿意放棄,偏要流浪和行走,是他自我折磨,像推石頭的西西弗斯一樣受盡折磨的根源。
另兩個作為陪襯的人物:一個是七十歲的老翁,另一個是約十歲的女孩子。前者象征一個已經走到生命暮年的過來人;后者象征一個還在用孩童的天真眼睛看待世界,還不知道人世的丑惡,沒有經歷過幻滅的悲哀,不知道思考人生意義的未成年人,世界在她的眼中是非常美麗的。因此小女孩、過客和老翁分別象征人生的童年、壯年和老年。
在夕陽西下的傍晚,疲憊困頓的過客向老翁討水喝,有意思的是,老翁分別問了他三個問題: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顯然老頭是一個哲人,這三個現(xiàn)代性追問問得有水平。問的是人的主體性,追問的是人的自我存在,終極關懷,和家園與歸宿,目的與意義,存在的依據(jù)。
“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地,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
奇怪的是,過客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一般來說,每個人都從小就有一個父母起的名字,那么過客追問的顯然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命名,一個自我存在的追問,一個身份的確認,一種來源的思考。“從我還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有一個人”,顯然,作者從來就是孤獨的,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這種孤獨源于他的自我意識的覺醒,自覺意識的產生,個體深度存在的差異性。如果你拒絕了傳統(tǒng),也拒絕了集體性的歸宿,被放逐和孤獨荒原感就不可避免地產生。歸根到底,他走得太遠。你難道就不能停在原地,非要跋涉到人跡罕至之地?想起尼采的話:“吾行太遠,故孑然失其侶,見放于父母之邦矣!”過客只知道一個勁地向前面走去,他問老翁前面是什么地方,老翁告訴他說,前面是墳。在這里,墳象征每個人終有一死的結局,作為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他自然面臨著死亡焦慮,恐怕他也未必相信上帝和輪回。有趣的是小女孩的話:“不,不,不的。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不同,老人看到的是墳,是死;而對人生懵然無知的小孩子看見的卻是鮮花。誰錯了呢?都沒有錯。人生階段的不同導致了看待世界的眼光的差異!
“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過客進一步發(fā)問了,向過來人請教人生奧義。
“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老翁也不能回答他,因為老翁中途就放棄了,他并沒有探索到那樣的深度。或者也可以認為走完墳地之后是指死后的世界,老翁還沒有死,顯然也就不知道死后怎么樣,是化為烏有呢,還是上天堂下地獄,還是轉世投胎?
“我單知道南邊;北邊;東邊,你的來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許倒是于你們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據(jù)我看來,你已經這么勞頓了,還不如回轉去,因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但老者勸他回去,因為獨自前行是危險的。這讓我想起海明威《乞力馬扎羅的雪》中那頭山巔上凍死的豹子,遠方充滿誘惑,但遠方也是危險的,仿佛塞壬的迷人歌聲,強烈地誘惑著你,但你卻永遠也找不到,無法抵達,而且還可能在暴風雪中淹死在大海里。海子說“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馬拉美說“沉入大海的心將一無所戀”,盡管“船可能會翻,可能根本沒有靠岸的島嶼”,為什么不能走完?因為人生之路沒有盡頭?因為中途迷路或者危險的意外!而且你肯定因此很疲憊。
“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
過客說,他只得走,為什么呢?從他自己的解釋來看,他是因為現(xiàn)實的黑暗、殘酷和丑陋而拒絕現(xiàn)實,從而企圖拒絕現(xiàn)實而逃離另一個世界。他的走是被迫的,他自己所處的每一個地方都不是他的家園,但他分明行走在大地上。其實除了社會讓人厭惡,對這個世界讓他感到惡心和厭煩之外,難道就沒有他內心的黑暗嗎?與其說是他的身體在行走和流浪,不如說他的內心沒有安身立命的家園,他的靈魂是無家可歸的漂泊的靈魂!也許他甚至有點后悔自己走得如此之遠,否則也不會如此孤獨。但已經晚了,他一旦開始行走,就像穿上了有魔力的紅舞鞋,再也無法停下來。
“是的,我只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我的血不夠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無論誰的血。我只得喝些水,來補充我的血。一路上總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氣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緣故罷。今天連一個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緣故罷。”
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氣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緣故罷。今天連一個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緣故罷。”
過客要往前走不僅因為無法返回,還因為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前面呼喚他,什么聲音呢?這是一種神秘的心靈感受,是上帝在召喚?是生命的呼喚?是理想的彼岸世界?是對存在的追問?當然,行走是艱難的,過客受過許多傷,流了許多血。他要喝些血,讓疲憊和困頓的自己振作起來,重新獲得營養(yǎng),但血在哪里呢?這個血指什么?有人在評論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的時候說:“偉大的作品無處不充滿象征。”這句話用來評價魯迅的《野草》再恰當不過,這里的“血”自然也可以看做精神的養(yǎng)料和哲學化的人生解說或者宗教信仰,聯(lián)想到魯迅曾先后研究過陽明心學、尼采,還有佛學,我們就知道魯迅永遠需要精神的“血”來補充。但象征的意味是豐富的,他又說:“我也不愿喝無論誰的血,我只喝些水。”顯然,這里的“喝血”,也可以認為是在社會上壓榨、剝削和排擠別人,也就是魯迅自己所說的“吃人”。他要擺脫吃人與被吃的宿命!但在中國,一個吃人與被吃的社會,你不吃別人的血,要生存就必定是艱難的,所以他感到營養(yǎng)不足。
有意思的是,那個聲音也曾呼喚過老翁:“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顯然,在老翁年輕時候,也曾聽到過那個聲音,只是他沒有理解,他也就不叫了,你愿意傾聽,他就存在;你不理睬,他就不存在。絕對彼岸理想世界確實如此,它是無法證明的,全看你個人是否信仰它,是否接受它傾聽它。如果不理睬,不愿抬頭仰望星空,就與世浮沉,忘記了自己的家園和靈魂,泯然眾人矣!
過客終于無法停下來,雖然他多次因疲憊而幾乎放棄,但他終于自我振作,繼續(xù)前行。這里小女孩想給他一塊布裹傷,被他拒絕了。并且說了很奇怪的話:
“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詛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愿意有這樣的境遇。我想,這最穩(wěn)當。(向女孩)姑娘,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還了你罷。”
過客是不是太冷酷太沒有人性了?誰給了他布施,他不感激和報答也就罷了,還要像兀鷹一樣詛咒對方的滅亡,并且詛咒自己的滅亡。有人說小女孩指許廣平,而布則象征許廣平對魯迅表白的愛情,那么魯迅為什么不愿意接受呢?因為他沒有這樣的力量,什么力量什么境遇?我想所謂境遇則主要是指兩者的師生關系,年齡差異,還有魯迅有個原配夫人朱安這個事實,導致他們如果發(fā)展愛情關系必將面臨的嚴酷的輿論環(huán)境。不僅沒有這樣的力量對抗虛偽的社會輿論,也可能是指不能通過愛情使彼此獲得拯救。因此他拒絕了許,他說“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顯然,他對愛情的意義不敢高估,太小,不能包裹傷口。既然如此,魯迅拒絕許的愛就是了,為什么還要詛咒對方的滅亡呢?作者在寫本篇后不久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同我有關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也在《過客》中說過,原來是他認為如果一個人跟他有了關系,那么他就要關心和牽掛這個人,而人活著是很痛苦的,這個世界是丑陋和險惡的,他認為死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自己所愛的人都是好事情。看來魯迅的確內心很陰暗,看問題總是跟一般人不一樣!另外,他也怕愛拖累他,妨礙他獨自的行走。愛不僅是負擔,也會抹殺個體的本真存在,只有孤獨的時候才是他自己。
過客抵制住了過來人老翁的多次勸說,拒絕了愛的誘惑,終于決定孤身一人繼續(xù)行走。他“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向野地里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