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生命有如渡過一重大海
我們相遇在這同一的狹船里
死時,我們同登彼岸
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泰戈爾
一顆流星迅疾滑落的一瞬,我忘記了虔誠地許愿,更無暇欣賞它滑翔的美姿!我只感到恐懼!無力自拔的恐懼!我始終堅信:用俗一些的說法就是,每個人生命中都會有一盞長明燈,而這盞長明燈又以星星的形式顯現了出來。長明燈滑落了、墜毀了,那是一個生命投入了死亡的懷抱。如果肯細細觀察,一定會發現,這些流星其實每一顆都用它不同的姿勢滑向死亡。有的是磨磨蹭蹭,猶豫不前,對塵世戀戀不舍;而有的卻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豪邁與壯觀。這并不是說有人會向往死亡,迫切要求投奔它而去。只是如果當痛苦已把軀體折磨得形容枯槁、求生不能的時候,這竟是一個很好的去處。
我好多次見過這不同種場面,多年前,外公腦溢血后躺在病榻上。那時,他已經神志不清,緊闔著雙眼鼻中粗重地喘出氣,嗓口眼“呼嚕嚕”地像是堵了一大塊濃痰。我的外公,他再也睜不開眼看我,張不開口說話了。而他時不時在懵懂的睡眠中顫動的身軀在我看來卻心痛至極!那是一種與死亡搏斗、同命運抗爭的形態!是對生命渴望甚至對命運祈求的辛酸!是近似于弱小動物的求生本能!而我,卻眼睜睜看著他的艱難和痛苦卻無力幫上一把!最后,他不再動了,他可能累極了!用盡全力卻抓不住命運繩索的他在生與死相交的那個懵懂世界一步三回頭地走遠,再走遠……
而渴望死亡,這字眼本身就令人恐慌和發冷!但事實上,當生命到了它不能承受之重,現實病體中的惡魔以洪水猛獸的肆虐殘酷地不斷侵襲而來時,那個承載病體的身軀恐怕對死亡“向往”并不是一句危言聳聽的話了!
我的小婆就是以這種令人悲憤的方式結束生命的!說到悲憤,是因為人類,這個聽來偉大的名詞,這個主宰了世間一切,能創造一切奇跡的偉大精靈,在天災人禍的肆意挑釁下卻退縮得沒一點尊嚴。
只四十歲的她不幸的患了直腸癌晚期,我和媽媽多次去看望過她。每次,她都被病魔折磨得在床上翻滾,一向隱忍的她先由壓抑的呻吟變為大聲的呻吟,最后是殺生般的嚎叫,我清晰地看著她的面臉在我的注視下一點點扭曲、變形,干涸的眼槽里是那種怖人的絕望和痛楚。
每次去看望她,都明顯感覺她比先前又瘦了好多!爸爸媽媽總會說一些安慰她“安心養病,一定會好起來”之類的話。有時,在她偶爾清醒的時候,會用盡全力捶著胸脯,苦楚地抓皺著一張臉恍惚念叨出一句“主啊!求您早點收了我去!不要再讓我受折磨了!請饒恕我所有的罪過……”
乍一聽到,所有親朋都愣了愣神,待到反應過來,竟都傷痛得不再言語。媽媽總會找機會出門抹拭忍不住的眼淚,親朋們不再有人勸慰,因為所有安慰的話在這時都顯得做作和多余。
最后一次見到小婆是她臨咽氣之前,滿滿圍了一屋子的人。眼窩陷落,雙頰深陷,沒有一點人氣的呆滯眼光飄忽地在每個來看望她的人臉上輕輕掃過,皮包骨頭的她腳桿子只有我的胳膊粗細。媽媽說,患癌癥的人最可憐,身體就是被可惡的病魔一點點撕咬吞噬完的。
我驚恐地看著我的小婆,仿佛看到了那個在她體內張牙舞爪肆虐橫行的惡魔,此時,生命正從她體內慢慢流逝。檀香焚起,我分明看到了她在人間最后彌留之際對擺脫病體的欣喜和對極樂世界的向往。這是怎樣的可悲和可嘆!面對死亡,沒有人能對它說“不”!從此生死兩茫茫,生死阻隔的竟是陰陽兩個相對遙遠的世界!那場面使我周身顫抖!
我無數次經歷過這種生離死別的場面。這個世界,每天有無數的人降生,同樣有無數的人死亡。就好像人體的新陳代謝,永遠都在不知疲倦的循環。我一天天長大,身邊的老人們卻更加蒼老,他們不斷不甘心卻又身不由己地撲滅那盞生命中的“長明燈”。我和大人一起痛心疾首地哭喊著,如果眼淚可以喚回親人,我情愿用我一生的眼淚來替換。這種場面經歷多了,每當有個什么風吹草動,我便會怕得全身哆嗦、手腳冰冷,嚇壞了的我已哭不出眼淚,只瞪著一雙驚恐的眼出神地望著親戚們頭上的白帽。身邊的哭聲愈來愈遠,好像漢民的招魂幡在我面前搖過蕩去。我成了一個沒有魂靈的孤魂野鬼,一頭低賤的動物,或是一片脫離了樹干的枯葉。我獨自站在懸崖的巔峰,倚不上任何可以依靠的支點!我覺得心里很急很急,心在咚咚撞擊著胸腔,呼吸沉重。我不止心急,我的膀胱也很急、很痛,我不斷地上廁所,蹲下身卻只有一兩滴焦黃尿液流出。以后,凡有我在場的這種場面總會看到一個幼小的身影頻繁出入茅廁。那種孤立無援和緊張恐怖的感覺就是窮極一生我也不會忘記!那個時候的生命好像充斥滿了死亡的氣息,大街上游走的人仿佛都成了沒有氣息、沒有人氣的游魂。我看每一張臉都覺得是呆板極古怪極的。很多時候,我會被稍大點的聲音或突然憑空的大笑嚇得心跳、失措。那時的我成了奶奶和媽媽的尾巴。一放學回家,我必定要追著攆著,緊緊拽著她們的手不肯松開,生怕一松手,她們便會化了。我再不肯一個人睡了,有時即便媽媽睡在身旁,我照樣被各種血淋淋的可怕夢境糾纏、攪擾。那個死亡的影子是無所不在的,或頭頂、或后背、或仰面,那是個黑色的幽靈,每時每分都以它冥頑的性情竭力地蠱惑著我,試圖使我崩潰,達到它不可告人的陰謀。我已不能正常的學習和生活、同小伙伴一起游戲。在我那稚嫩的意識里只覺得一切都會結束了。我的親戚、朋友,老師,凡我所認識的人都會如消逝的流星相繼滑落、再也找不見。生命就是這樣低廉,可以任人任意賤踏。什么都值得懷疑,因為一切都是虛無飄渺,沒有可信度、沒有未來!
夜里的我常常在睡夢里和各種可怕的怪物搏斗。那段時日,只要閉上眼,夢魘便會緊攆上來。那些牛鬼蛇神纏得我精疲力竭,擊得我疼痛難受,肝臟都恨不能嘔出來。但我卻不能停下作戰,更不能投降。在我潛意識中覺得只要放棄打斗,我的生命也就從此消逝。而我還那么年青,我舍不得離開爸爸媽媽和親人,我希望在第二天睜開眼睛后依然能看到燦燦的、能剌痛我眼睛的陽光,家人溫和的笑容。我總在睡前吃宵夜,吃好多好多宵夜,哪怕消化不良了還要吃。為的是在睡夢里能有足夠的精力和勇氣同惡魔糾纏。后來想必爸媽也覺察出了我的怪異,凡有親人的消亡,除了最親近的親人不得不去以外,便再也不帶我去了。
很多年后,回想起兒時的那段日月,總有一份難言的惆悵和難受。那種向命運、向死亡發起的幼稚可笑的抵擋和抗爭竟是一顆熱愛生命、渴望長久和愛的火熱心臟的頑固跳動!
其實,“長明燈”不會長明!生命中的“長明燈”無論以什么樣的方式熄滅,都會一如既往地延續它這種亙古不變的形態!這是人類生命必然的形態,是不可改變的自然規律!年齡的增長并未能在這方面賦予我更多的經驗、知識和受益,而是讓我過多的積累對生命必然形態的認識和無奈的品味!
但凡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結合,形成胚胎,再借助母體的形態展示了它的存在。便會迎來一些善意的祝福:“有喜啦”,然后是“喜得貴子”,再然后便是接二連三的祝賀。
先是“送祝米”、再是“滿月酒”、然后“周歲客”、“兩周歲客”……生命在一片片此起彼伏的呵護和吟哦中得以延續。每每出席這樣的場面,心中總會涌現一種莫明其妙的感動!為“降生”慶幸,為“延續”欣喜。這個時候,我不會去想生命的延續實際上都有個終點,當在那段蜿蜒曲折的道路上摸爬滾打過,歡呼雀躍過,再以一個矯健的身形面含自信穩步前進,成熟過輝煌過,最終,都會耗盡一切有價值的資源,以一副“不得不”的蒼老姿勢向著唯一的歸宿匍匐行進。如回力球一般,前面是堵死的終點站,生命中最后致命的一擊會把身形飄忽的軀體以及靈魂往回彈。在冥冥的天際,滑翔出它凄絕的亮點。黑沉的幕布,只是為了襯托它滑翔的過程中忍不住灑落的點點淚光,即便是生前黯淡無光的生命體,也會因最后時刻證明自己存在過、曾經來過……
這還是正常生命體的滑翔,雖然依然使親者疼痛,但絕不會像遇到意外半路夭折的生命那樣使人憤恨命運的絕情。那些在自己正常軌道尚未運行完的星體,想像著它們在意外墜毀前的躊躇、不舍和怨恨,心竟碎裂成片片,再也收拾不起來。
1987年,我剛上小學三年級不久,一個噩耗從天而降。我年僅二十歲的大叔叔駕駛著摩托車從崖上滑翔,滑翔到一個不為人知但又人人恐懼的所在。滑翔于瞬間,但卻定格成永恒,從此,他永遠年青、勇猛英健的形象與事跡會如雄鷹般盤桓于親朋好友的腦際心間,久久不散。而我,那個從小就駕在他脖子上被他不厭其煩地托著上街買麥芽水油條的小侄女,卻多了一份糾纏不清的思念和心傷。
參軍兩年,十一次比賽,十一次獲獎,眾人皆夸的好口碑,領導眼里的精英,注定是一只沖刺藍天的雄鷹!最后一次的野外軍事訓練是為參加他夢想多次的“首都技巧摩托大賽”作準備,首都!國徽!在那個大男孩純稚的心里神圣的名詞,他曾懷著無比的激動和向往寫信告訴家里,說要擁抱他的夢想,與夢想接軌,我們曾一度為他的豪言壯語而激動、自豪!
而所有的榮耀和氣血方剛竟然抵不過歸途中一輛貨車的違章駕駛。這小小的越軌,便使生命在這一剎那被譏諷得如此渺小不堪,想來叔叔的身體在和貨車相撞的那一秒他也深切為生命的無足輕重而感慨、無奈。一個優秀的人在被無法駕馭的“偶然”傷害,當軀體失重,靈魂被鄙薄成一匹低廉的鴻毛,輕飄飄飄向谷底的那刻,什么理想!什么展望!那時的“活著”恐怕就是最珍貴、最了不得的希望和企盼!
我那只上過兩年小學的老奶奶,那悲痛欲絕、欲生欲死的老母親,在哭訴兒子的時候,竟哭出一句意味深長,又使人凄怨難耐的話語:人沒有翅膀,怎么飛啊?
這像是自嘲的自問,又好像對命運的詰問,一句人沒有翅膀就直白地揭出人性是多么的渺小和卑微。縱使你有千般能耐、萬般本事,只要生命到頭,總會被無情地收回!人類,只能力所的在能及的范圍內行事,任何超越實際的想法和做法都是異想天開,而面對無端的慘劇,人類又有多少同命運抗爭的力量和能力呢?興許只是一忽兒,在你還沒有明白過來,便已完成了長明燈的滑翔過程,馬上煙消云散。從此人世間再沒有你這個人!細思量,這些只不過是徒添悲哀而已!
人類,世界的主人!在創造無數偉大財富和價值的同時,卻同樣低微得掌握不了自我的生死!當我懂得這些的時候,心中沸騰起無數個計劃,那都是不肯虛度年華,浪費青春和時間,策劃要過得“值得”、“有意義”的打算。我每日每時沉迷在我所謂的“自我價值”當中,一步步努力去創造、去試著擷取金字塔上的碩果。光陰如流水每走一寸便把我沖刷得更加蒼白、單薄一分,當我無意中窺見自己那已是透明的肝臟、肚腸時,久未有過的翻江倒海伴隨著惆悵、五味一并向我襲來。在口號般的所謂“自我價值”的盲目跋涉與日漸對世俗情誼麻木當中,驀然回首,才幡然醒悟已走得太遠、失去的已太多!太沉!
久未細瞅母親鬢角又多了一層白霜,額頭的秋田又多了幾畝收獲,父親佝僂的背又向新月的模樣靠攏了幾分。日漸成長的小侄兒淌著口水咬著我的臉頰,口齒不清地一遍遍咿呀著“嘟……嘟(姑……姑)”。幸福是什么?其實,回過頭來,幸福竟是以往被忽略過、不屑過的平實生活!
三九嚴寒,清晨醒來,水面上依舊結有一層透亮的薄冰,日出了照舊會日落,月圓了照舊會有月缺。生命是在畫一個圓,走過了,還會回到起點!
自然規律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就像我們無法預料和主宰自己的生死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親人還會陸續離開我,投奔那個令我千萬分痛楚的未知世界。這是必然的殘酷事實!我無力阻止他們的離開,但我已經學著堅強!學著用平和一些的心態來對待這種無奈的大自然游戲規則。包括無條件容納那些無理由、無預兆所強加進來的病魔、天災、人禍。
即便有一天只剩下孤獨的一個我,我也要尊重生命,讓它以正常的規律去滑翔,而不是用不健全的人格阻撓它、褻瀆它、放棄它!
宇宙之浩大,造物之繁多!能脫身為人,難道不該為造化而萬幸和感恩?最值得一說的就是:珍惜二字!生命只能用心對待,而不是任意消遣和胡鬧。
每天清晨,當睜開朦朧的睡眼,重又回歸親情的懷抱,除了感恩和知足外,再沒有其它的奢望和欲想!
在鍵盤上敲下此篇之時,我的爺爺在不久前也辭世而去。我正試著含笑面對人生的莫測,并默默祈求著:下輩子,還讓我們同乘一條狹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