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纂云南通志》是民國年間編纂成書的唯一一部云南省志。
民國二十年(公元1931年)云南省主席龍云(志舟)組建云南通志館,延聘著名學者周鐘嶽為館長,主持編纂工作。民國二十七年(公元1938年)周鐘嶽調任要職,于是聘請趙式銘繼任館長。民國三十二年(公元1943年)成立新纂云南通志審定委員會,聘請秦光玉為主任委員,常務委員梁之相,審定委員有張華瀾、繆爾紓、姜寅清、方國瑜、于乃義等。經十八個春秋的慘淡經營,成書二百六十六卷,定名《新纂云南通志》付梓刊印。民國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一月,經當時的云南省政府決議,印費由省企業局開支,刊印由云南印刷局(后改組為云南印刷廠)負責。當即撥付國幣八千萬元,著手印刷。不料幣值貶落,不敷應用,遂告擱置。民國三十六年(公元1947年)六月云南人民企業股份有限公司成立,盧漢(永衡)出任董事長。盧漢提議由云南人民企業公司墊付印費印制八百部,要求云南印刷廠按期完成。云南人民企業公司即于民國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先后撥專款國幣八十四億三千五百八十二萬元。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國民政府改革幣制,發行金元券。由于券價不斷急劇貶值,云南人民企業公司“以《通志》刊印,事關全省文化,仍勉力籌款繼續趕印”,又增加金元券二十三萬五千元、半開銀幣一萬一千五百元。印刷廠墊付各種費用半開銀元四萬八千五百三十七元,終于1949年年末刊印出版。此時國民黨政府敗退臺灣,中華人民共和國已宣告成立。1949年12月9日盧漢宣布起義,云南即將解放。
《新纂云南通志》全書繁體字直排,無標點,采用川連史紙八開排印,線裝一百四十冊,僅印刷八百套。除國內大圖書館珍藏之外,此書已成不易尋覓的珍本。加之繁體直排無標點,不便閱讀,更不利于今人閱讀,有礙推廣普及。為此,云南人民出版社委托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文獻研究所李春龍等八人將《新纂云南通志》認真點校,改為簡體橫排,精裝出版,實為云南文化事業史上功德無量的善舉。
《新纂云南通志》點校本付梓刊印之際,出版社與點校整理者希望我能對《新纂云南通志》作一簡要評述。我自知學識有限,難擔此重任,推辭不過,勉為其難,略作概說,以為引玉之磚。
一
《新纂云南通志》的編寫,在界定方志的本質方面有所創新。
關于方志的來源與本質,歷來有諸多異說,概括起來大致有三種意見:即方志為古國史,方志為地理書,方志為地方政書。三種觀點長期爭議不休。盡管爭議至今尚未得出完全一致的結論,但是爭議推動了方志的編纂和方志學的發展。
龍云為《新纂云南通志》所作的序文,開宗明義就說:“夫人群進化之跡,文物因革之制,其得失利病、是非曲直、治亂興衰之原,史籍傳焉,乃能視千載猶旦暮。邦國如是,方域亦然。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后世則有《地理》《圖經》、行省《通志》以及府、廳、州、縣《志》之屬。體例愈備。一方之掌故,萃集一篇,詳民情、察方俗,應興應革、何取何舍,國史之所不及者,微方志無以資考,鏡也。”《周禮·春官》說“外史掌四方之《志》”,又說“小史掌邦國之《志》”。《地官》說“誦訓,掌道方志,以詔觀事”。孫詒讓《疏》說“方志及外史所掌四方之志,所以識記久遠掌故,外史掌其書”。《新纂云南通志》將“方志”界定為“地方史書”。龍云把云南視為中國的“地方”,“地方”與“中央”的概念既是相對,又是相聯系的。把方志視為國史的一部分,又是國史的必要補充。盧漢在其為《新纂云南通志》寫的序言中說得更明白:“夫方志者所以紀一方之往事,以備國史之要刪;覘國者重視其國史,亦必重視其方志”。值得注意的是,方志作為國史的一部分,所謂國史不一定是中國的“通史”,更著重于朝代史。清代的地方志就是清王朝史的一部分。主持編纂《新纂云南通志》的龍云、盧漢都把方志視為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無論是縱貫古今,還是每一個朝代,云南史都是中國史中的地方歷史。
周鐘嶽在為《新纂云南通志》所作的序中肯定方志為國史一部分的同時,強調“方志之作,其體史也,其用則政書也。一方宜詳考歷代文化遞嬗之跡象,以為征文考獻之資;一方宜備載民情風土之所宜,以為施政牗民之鑒。故收羅必廣,記載必周,庶幾彰往察來,可俾實用”。中國史學有一個悠久的傳統,就是通過歷史,“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達到教化天下、資政當權、治國安邦的目的。地方志書,大部分都是地方官員主持編修的,他們通過編修地方志書彰顯政績,傳揚功德。方志在地方官員的提倡、推動下自覺不自覺地成為一方政書。《新纂云南通志》以史為體,資政為用,實為云南方志編修史上的創新。對于今天我們探討地方志書的實質,提供了一個好的答案和實例。
清代纂修方志的名家很多,但窮畢生精力浸淫于方志實踐,又提出系統新學術理論的當以章學誠為首屈一指。在中國現代方志學開創的20世紀初期,梁啟超、胡適等史學大家和方志學界差不多眾口一詞地推崇章學誠為中國方志理論的奠基人。《新纂云南通志》基本上按照章學誠的方志理論來編纂。但是在編纂的實踐中,在尊重傳統的前提下,對章學誠的方志理論有所創新。自《華陽國志》問世以來,特別是李京《云南志略》刊行后,云南地方志代出不絕,為數不少,但是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尚沒有一部方志學理論的著作見聞。《新纂云南通志》“以史為體,資政為用”是方志編纂學上一個新的原則,也是理論上的新見解。
方志的本質究竟是什么?到底是地理書、行政書,還是歷史書?這是多年來學者們費盡心思考究探討的基本問題。云南的方志學者,通過《新纂云南通志》編纂的實踐,提出方志“以史為體,資政為用”的原則,對云南乃至我國方志理論的發展有不容忽視的積極作用。
二
《新纂云南通志》在纂修體例上的創新十分顯著。
方志學奠基于清代乾嘉時期,距今大約三百年。近三百年來,方志的體例一直是編修方志相當重要的問題之一。自明代初年我國就開始有朝廷頒訂的方志體例。永樂十六年(公元1418年)朝廷頒《纂修志書凡例》,共列十六門,分別為建置沿革、分野、疆域、城池、山川、坊郭鎮市、土產、風俗、學校、軍衛、郡縣廨舍、寺觀、祠廟、橋梁、古跡、宦跡等。這種體例被稱為“門目體”。這種體例,大體上是分門別類處理地方全部資料,或者說按照門類收集整理資料,編纂志書。但是,朝廷提供的“十六門”體例,并非是硬性規定,非得如此不可,而是帶有相當大的靈活性。許多地方志書都沒有完全按照朝廷規定的體例編纂。萬歷年間李元陽編纂的《云南通志》分為地理志(含地圖、星野、沿革、疆域、形勢、山川、古跡、風俗、物產、堤閘、橋梁、宮室、冢墓十三目),建設志(含職官、治署、城池、倉貯、關哨、亭鋪、養濟八目),賦役志(含進貢、戶口、田賦、課程、鹽課、差發、民役七目),兵食志(含官數、軍數、屯征三目,每目下又有細目),學校志(廟學、科目、附書院、頒降書),官師志(含名宦、題名、流寓、政錄四目),人物志(含人物、鄉賢、孝義、烈女四目),祠祀志(祀典、群祀二目),寺觀志(含寺觀、仙釋二目),藝文(含遺文、版刻二目),羈縻志(含夷司差發、貢象道路、分制吐蕃、僰夷風俗、爨蠻風俗、滇國始末、白國始末、南詔始末、歷代史傳摘語九目),雜志(含災祥、怪異二目)。劉文徵纂修的天啟《滇志》基本上照李元陽的體例而又有些微的改動與補充,例如增加了旅途志、搜遺志,將寺觀志易名為方外志。從李元陽編修的萬歷《云南通志》和劉文徵修纂的天啟《滇志》看,在體例上較之朝廷頒布的體例有很大的改進。這就是用“志”來統領“目”,成為綱舉目張的“綱目體”。
《新纂云南通志》的編纂體例在前人的基礎上,有較大的改革與創新。《新纂云南通志》的宗旨是作為“施政牗民之鑒”,“彰往察來”之用,所以在參稽舊志、博采群書的基礎上,對舊志的體例有所修正。編纂者意識到身處“科學昌明與社會復雜之際,非博采資料擴充門類,無以破宿昔之固陋,導人士以開明”,在體例上,因時制宜,大膽革舊從新,多有創造。
舊志“首錄誥諭,特重皇言”。民國既已推翻皇帝,實現共和,政治體制根本改變,也就無所謂以往特別尊崇的“皇言”“上諭”。我國地方志書重視“星野”觀念,將地理分布與天文(星座)分布視為彼此相關的整體。這成為歷代方志所恪守不渝的原則。《新纂云南通志》認為“天文分野,雖沿禮經,而地限九州,實難征信”,因此予以刪除。以往志書多在山川古跡附錄相關詩文,《新纂云南通志》的編纂者認為這些詩文“多流連風景之詞,無關典要”,于是將其中有價值、可資考證的詩文“依類敘入各門,凡屬浮言,悉從刪削”。這不僅可以簡省篇幅,也是志書編纂的內在要求。《新纂云南通志》依照章學誠纂修《湖北通志》的體例,按照文字體裁分為“記”“圖”“表”“考”“傳”五篇,“與舊志分類迥然不同,執簡馭繁,別開生面”。
劉文徵纂修的天啟《滇志》、范承勳的康熙《云南通志》設“沿革大事考”,但是紀錄簡略。阮元的道光《云南通志稿》、岑毓英的光緒《云南通志》、唐炯的光緒《續云南通志稿》設“戎事門”專門紀錄武功,武功之外的古今大事則未能紀錄。《新纂云南通志》設《大事記》,用編年體紀錄云南大事,“始于唐堯元載,迄清季止”。“唐堯元載迄周顯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42年)為上古代,自周顯王二十八年(公元前431年)迄宋理宗淳祐五年(公元1245年)為中古代,自元憲宗二年(公元1252年)以至清季為近古代”,記錄云南歷史條貫清晰,脈絡明朗。這在云南方志史上實為首創。
《新纂云南通志》在刪除“星野”一門后,以近代科學方法紀錄、概述云南天文、氣象,列為《氣象考》《地理考》等。《地理考》就自然方面,分為地質、形勢、山脈、江河、湖澤、泉潭等目,就人文方面,分為疆域、津梁、城池、關塘、官署、古跡、冢墓等目,不僅運用近代科學加以說明,糾正了以前志書中的訛誤,而且補充了以前志書的缺漏。
舊志將物產列入“食貨”,實為不當。《新纂云南通志》特設《物產考》一門,分動物、植物、礦物等撰述。按照當時的科學水平分類,詳加說明,“使人之重視天然物品。利用厚生”。尤為難得的是,編纂者意識到“科學進步,一日千里”,“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希望日后,科學發展,能做更加精密、正確、科學的記述與論證。
云南地處祖國西南邊陲,與緬甸、越南等國接壤,戰略位置十分重要。自越南淪為法國殖民地,緬甸陷于英國統治區,西方列強覬覦云南,邊界問題、通商貿易、傳教游歷等等,與外國交涉日益頻繁。唐炯光緒《續云南通志稿》已增設“洋務”一目,但過于簡略。《新纂云南通志》增設“外交”一門。依據國家外交部成案、云南省交涉署檔案,“將歷來外交要件列為專篇,以資后來借鑒”。云南省志設立“外交”一門反映了云南自19世紀以來卷入國際事務的需要。《新纂云南通志》的編纂者們,以更長遠的眼光,看到云南在東南亞、南亞的國際地位,處理國際事務勢必成為云南省的重要政務之一,積累外務資料,以備未來應付國際風云變幻之需,實在值得稱道。
云南是一個民族眾多的省份,各民族有各自的語言,同一族內則“方音互異”。阮元在道光《云南通志稿》中首創“方言”一門,運用我國音韻學中傳統的“反切”方法,標示云南少數民族的語言,這一成功的嘗試不僅開創了云南方志纂修的新門類,也為中國方志史上的一大創新。阮元創立的“方言”一門,為岑毓英光緒《云南通志》、唐炯光緒《續云南通志稿》所承繼。《新纂云南通志》仍列“方言”一門,詳考各民族語言,并附各種文字,以顯示“文化之演進與社會之變遷”。依據這一原則,《新纂云南通志·方言考》有“各族語言之比較”,對云南主要族類的語言作了比較。雖然有不盡科學之處,但對于紀錄云南少數民族的語言和變化無疑有不可忽視的資料價值。《方言考》紀錄了怒子(怒族)、古宗(藏族)、傈僳語言,對白文、爨文、麼些文作了考究,對于今天我們深入研究云南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無疑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與學術價值。《方言考》是云南通志的一大特色,首創于阮元道光《云南通志稿》,到《新纂云南通志》將傳統的方言考究推進到最高峰。今天,我們基本上采用國際音標來標示漢語方言和少數民族語言,這比用傳統的“反切”法注音更加科學、更加準確。但是我們不能以此來譏評傳統注音的失當之處,相反我們應該充分肯定《新纂云南通志》在方言和少數民族語言研究上的開拓與創新。
以往志書在“藝文”一門列“記載滇事之書”“滇人著述”“金石”“雜著”四個子目。《新纂云南通志》的“藝文”門亦有較大的革新。滇人著述,《云南叢書》“搜刻略備”,按照《四庫提要》之例,“敘明前人著書之長”。而道光、光緒諸《云南通志》沒有收錄的著述則“詳考補錄”。記載滇事之書“亦依前例列入”。將“金石”從“藝文”中分出,專列一門。由于已經有《滇南詩文略》《滇詩嗣音集》《重光集拾遺》《滇文叢錄》《滇詩叢錄》等刊印行世,可與通志相輔而行,所以《新纂云南通志》不再專設“雜著詩文”一目。這是《新纂云南通志》依據章學誠方志應立“志”“掌故”“文征”三書的觀點,而采取的正確辦法。方志學家將這種體例稱之為“三書體”。“三書體”是綱目體的發展,也是為豐富和完善方志的體例創新。《新纂云南通志》在運用“三書體”的理論上應該說是頗為成功的。
金石學自宋代以來不斷發展,漸趨興盛,成為專門學科。古代目錄學家大多將“金石”列于“藝文”之末。阮元的道光《云南通志稿》也將“金石”附于“藝文”,而且基本上抄錄阮福《滇南古金石錄》。《新纂云南通志》專列“金石”一門。前人所作金石錄,以古為貴而賤后代,此厚古薄今的偏見,導致大多不重視元代以后的金石碑刻。《新纂云南通志》的編纂者強調金石之學,非所以供玩賞之物,而是用以考證“經書”,辨彰學術,更用以“補史”之遺缺,所以不能崇尚古代貶低近世。于是在王昶《金石萃編》、阮福《滇南古金石錄》、李根源《景邃堂題跋》《云南金石目略》的基礎上,廣搜前人題跋,逐件撰寫跋文,編錄前期五卷、中期六卷、后期元代四卷、明清兩代五卷,實為云南古今金石集大成者。“金石”也從附屬于“藝文”,改為獨立列為一門。
前人編修方志,一般多以“建置”統歸“經政”,或以“建置”“經政”分立為兩門。以往云南通志,在“建置”之外,分列“食貨”“學校”“祠祀”“武備”“佚官”“選舉”諸門,而以“水利”歸屬“建置”,以“戶口”歸屬“食貨”。“標目紛揉”,雜亂失當。《新纂云南通志》從實際出發,依據政務日益繁多的客觀情況,分軍制、學制、農業、工業、礦業、商業、鹽務、財政、幣制、荒政、外交諸考,對于不能歸入以上諸類者,則以《庶政考》統列于前。這樣不僅可以將政治、經濟、教育、軍制、職官等分門別類記錄,類別清楚、條目有序,而且避免將政經大事有所遺漏。
阮元道光《云南通志稿》、岑毓英光緒《云南通志》有“武備”一門,列“兵制”“戎事”“邊防”三個子目。《新纂云南通志》將“武備”改為“軍制”,將古代兵制暨綠營、練軍、防營、團練、新軍以及清季所設軍事機關之沿革詳加考釋記錄,無所遺漏。將舊志的“戎事”改入《大事記》,將“邊防”歸入《邊裔考》。云南是國防要地。舊《云南通志》設有“邊防圖”和“邊裔考”,《新纂云南通志》仍設“邊裔考”一門,分為“邊防”“四裔”兩個子目,詳細記錄歷代邊防設施和與外鄰關系。
《新纂云南通志》緊扣時代脈搏,刪汰了已經過時的“星野”“祥異”等不科學、不恰當的門類,將舊方志的“食貨”加以改造,代之以工業、農業、礦業、商業、鹽務、財政等新的門類。可見《新纂云南通志》既尊重修志的優良傳統,又能與時俱進,大膽突破舊的藩籬,積極吸收新的科學文化,有所發明、有所創新。
20世紀初,方志學逐漸獨立為專門的學科。《新纂云南通志》的編纂,正體現“方志學”獨立為一門學科的大方向和大趨勢,較好地處理了新時代面臨的新問題。在編纂云南通志的實踐中,通過體例的調整、編排,較成功地解決了編修方志不可回避的“史”與“志”的關系問題。既注意地方志書與歷史書相同、相通的地方,又關照地方志書與歷史書的差異、差別之體例,通過編次、改并、增刪等辦法,較好地記錄了地方歷史演進的過程、制度名物變遷的沿革;既看重一方的山川風貌、氣候環境、物產資源等地理因素,更注重地方的人物、風俗、族類、教育、宗教等人文;既通過實地調查,收集整理、記錄保存地方各方面的資料,使《新纂云南通志》具有一方“百科全書”的特質,又依據前代志書、文物古跡、金石碑帖等記述歷史,使《新纂云南通志》凸顯“一方文獻”的基調。
《新纂云南通志》以云南行政區劃為空間,從古至清宣統三年(公元1911年)為時間,將一方(云南)的地理、氣候、物產、大事、人物、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教育薈萃于一部大書中,有地理而不是地理書,有歷史而不是歷史書,有政治而不是政治書,有經濟而不是經濟書……《新纂云南通志》的實踐明白宣示:方志學既涵蓋地理、歷史、政治、經濟等學科,又不隸屬于任何一個學科,是記載一方自然與社會之歷史與現狀的綜合性學科。
三
《新纂云南通志》貫穿“中華一統”的原則。
地方志書與中國文化的關系,是歷代纂修方志必須首先確定的原則。我國編修地方志書的傳統以及近代方志學的建立,都是在中國文化發展演變之中逐漸產生和發展的。方志與方志學是中國文化整體發展的一部分。方志雖有地方特點,但不是自外于中國文化的差別,而是中國文化整體之中的大同小異。方志學雖然獨立為一門學科,也不是自外于中國文化的異化,而是孕育于中國文化、在中國文化滋養下發展起來的一門豐富中國文化的新學科。
龍云在為《新纂云南通志》所作的序言中明確寫道:“吾滇自莊(足喬)開疆,爨、蒙世傳,南詔、大理相繼建國,元、明、清代設置行省,上下二千余年,恒與中原呼吸相通,有綦切之關系。民國而后,護國、靖國諸役,滇人所靖獻于國家者,其勛烈尤度越乎前代。是知滇之史實,即國之史實也。”龍云堅持云南自周秦以來始終是中國的一部分,云南地方史,就是中國史的一部分。龍云倡議并主持編修《新纂云南通志》,毫不含糊地主張在云南與全國一體、一致的前提下注意“因地制宜”。也就是在貫徹全國“大一統”的普遍原則下,注意云南地方的獨特性。
盧漢為《新纂云南通志》所作的序言中,與龍云一樣,在堅持“大一統”的原則下,進一步闡發云南在中國歷史上所占有的極為重要的地位。他以歷史事實說明:“云南雖僻遠乎,語其形勢,關系大局之重,為何如也?民國以還,護國之役尤以一隅系全局安危,抗日之師亦以云南為反攻基地。歷觀往事,云南詎可妄自菲薄哉!昔長白英奎序光緒《云南通志》謂:‘滇為大有為之地,《志》亦大有為之書。’允哉斯言!夫方志者,所以紀一方之往事,以備國史之要刪。覘國者重視其國史,亦必重視其方志。云南之與國家,其關系之重既如彼,則《通志》之纂修,詎容輕心掉之?”同樣從云南與中國密不可分的關系,從云南“以一隅系全局安危”的地位來論述纂修云南方志的重要性與必要性。纂修云南志書固然要記錄、講述云南的特點,但這些特點是寓于“大一統”之中的個性。
《新纂云南通志》的《族姓考》前言說:“蓋中國所謂華夷之分,純以其文化之發達與否為斷,余不與焉。中華民族為整個民族,無論漢、滿、蒙、回、藏、苗以及其他各族,皆華族中分支之氏族,亦即四海之內皆兄弟之義,此與狹義之民族觀念固有不同也。云南族姓繁多,漢、回二族外,擺夷、羅羅、摩些等族,人亦不少,茲略舉其衍變之跡,更詳考滇、夜郎、句町、哀牢、爨、蒙,以迄大理、梁王、沐藩等,繹述其世系,兼明其因革。舊《志》封爵亦統括于此。若夫各族之現在與將來,蓋出自幽谷,遷于喬木,乃自然演進之趨勢,有舉其未進化時之陋俗以夸博異者,只足以啟氏族間不良之觀感。且以意附會者居多,未必實然,今一概不取,以示中華大一統之意云。”編纂者稱少數民族為“氏族”是否妥當,今置而不論。編纂者認為“華夷之分,純以其文化之發達與否為斷”,是完全正確的。編纂者明確指出,漢、滿、蒙、回、藏、苗等諸少數民族,是華族的分支。中華民族為整個民族,是各民族共同組成的一個整體,各民族是中華民族中的兄弟民族,四海之內皆兄弟。可以說《新纂云南通志》通篇貫穿了“中華大一統之意”。這是《新纂云南通志》的核心主題,也是其最重要的價值取向,直至今天依然放射著普世的華光。
四
《新纂云南通志》是20世紀云南學術發展的重要里程碑。
龍云、盧漢主政云南,重視地方文化建設與學術發展。《新纂云南通志》編纂、出版就是民國年間云南文化建設最重要的大事之一。龍云、盧漢先后聘請著名學者周鐘嶽、趙式銘、秦光玉等主持編纂工作,他們熟悉地方歷史、深諳云南文獻、精通方志理論,保證了《新纂云南通志》編寫的學術質量。《新纂云南通志》在編修的實踐中,在理論、體例、內容諸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與主持編纂的諸位學者的學識、功力、遠見分不開。換言之,沒有他們在業務上的領導、在理論上的創意、在體例上的創新、在編修上的創見,《新纂云南通志》就不可能成為云南地方志書編纂史上超邁前人、集大成的學術巨著。
《新纂云南通志》先后延聘袁嘉谷、李根源、由云龍、方樹梅、夏光南、方國瑜等一代碩學鴻儒承擔編纂、審訂工作。他們都是當時云南學養深厚、治學嚴謹、為人正派、成就突出的專家。他們負責纂修的部分,無不在前人基礎上有所前進、多所創新。因篇幅有限,僅舉袁嘉谷與方國瑜兩先生對《新纂云南通志》的貢獻為例加以說明。
袁嘉谷先生纂修的《大事記》分上古代、中古代、近古代三個時期共六卷。上古代,始唐堯元載甲辰迄周顯王二十九年辛巳凡2018年。中古代分為“滇立國”“置郡縣”“設庲降都督”“改寧州”“爨”“蒙”“鄭趙楊”“段”八個時段。近古代分為“滇設行省”“沐氏兵屯”“流寇等亂”“滇無藩兵”“交緬喪失”五個時期。這是云南歷史上最系統、全面、完整的編年史大作。《大事記》以大事為綱,逐年編纂,引錄相關史書記載為目,綱撮其要,目述其詳,綱目相從,簡明扼要。每件大事,必言其所自出。讀者不僅可知史事來源,亦可學到目錄和文獻知識。對于諸書所記有不同者,一一列舉,加以考辨,以“案”的形式提出作者的意見。按語多有新意,創建迭現。對于一些難于判斷是非的史事,則以“存疑”記之,體現作者治學的嚴謹、慎重。《大事記》所錄大事大體都有史料依據,所載史事注明來源,編排得當,剪裁有度,頗具匠心,實為前所未有之作。《大事記》記錄了從唐堯到清朝宣統三年間的大事,是有史以來最系統、最完整的云南編年史,對于我們學習云南歷史,研究云南文獻,實為不可不讀的著作。
方國瑜先生編撰的“疆域沿革”,分為“沿革志”“沿革考”“沿革表”“沿革圖”十卷。“疆域沿革”敘述了自古至清末云南政區地理的因襲與演變。不僅對每一歷史時期的云南政區疆域有概說和考證,而且對山川名稱、居民分布地名都加以認真考究,確定其方位。每考釋一個地名,先引用歷史資料注明出處,對于以往諸家意見如有不同,一一列舉,加以評論,有尚無法斷定者則存而不論。這是研究云南疆域沿革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創新之作。20世紀60年代方國瑜先生參加《中國歷史地圖集》的繪制工作,依據《新纂云南通志》“疆域沿革”編成《中國歷史地圖集·西南地理考釋》三冊。到1974年寫成《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六篇百余萬字,1987年10月由中華書局正式出版。這是研究中國西南歷史地理的開拓性的奠基之作,至今尚無能出其右者。
《宗教考》也是方國瑜先生編撰的。《宗教考》對云南宗教的來源、流派、教義等細加闡述,是云南宗教研究的開山之作。《宗教考》將著名歷史學家、宗教史專家陳垣(援庵)先生的《明季滇黔佛教考略》全文收入。陳寅恪先生認為,嚴格說來,“中國乙部之中,幾無完善之宗教史,然其有之,實自近歲新會陳援庵先生之著述始”。陳垣先生的《明季滇黔佛教考略》資料翔實,搜羅宏富,聞見廣博,識斷精當,體制完善,為研究云南宗教史的不朽巨著。
《族姓考》亦是方國瑜先生為《新纂云南通志》所作的重要篇章。如前所述,《族姓考》開宗明義即強調:“中華民族為整個民族,無論漢、滿、蒙、回、藏、苗以及其他各族,皆華族中分支之氏族,亦即四海之內皆兄弟之義”,與狹義的民族觀念嚴格分清界限。在《氏族之衍變》中簡明扼要又全面系統地論述了云南各族類的源流、演變、發展。在《世系》中對滇世系、夜郎世系、句町世系、哀牢世系、爨世系、五詔世系、南詔世系、段氏世系、高氏世系、元代諸王世系、沐氏世系等作了提綱挈領、言簡事賅的論述。這是研究云南民族歷史的開創性經典。1950年初,方國瑜先生以《族姓考》為基礎,寫成《云南民族史講義》。這是第一部云南民族史專著。方國瑜先生通過這部專著培養了新一代的民族史研究與教學人才。20世紀從事云南民族史研究與教學的專業人士沒有不受到方國瑜先生著作啟迪和教益的。僅此一點,我們就可以看到《新纂云南通志》在云南學術史上的重要地位、巨大作用及深遠影響。
作為20世紀上半葉云南百科全書式的巨著,《新纂云南通志》真是前無古人的學術創制,將云南學術事業推向一個新的高峰,在云南學術史上寫下了精彩動人、永不褪色的經典篇章。
五
《新纂云南通志》是保存地方文化的寶庫。
《新纂云南通志》記事起于云南文化初開,止于1911年,廣采舊志所長,略古詳今,多有創新,所載事跡均注明出處,對一些史事有認真的考異、正謬、辨證;以近代科學方法,記錄了天文、地理、氣象、交通、水利、工業、礦業、財政、商業、邊防、荒政等各方面的沿革、大事等,其中工商礦業記述尤詳。有關云南的歷史、政治、經濟、文化、軍事、邊防、民族、宗教等重要資料盡收其中,可謂民國時代包羅萬象的云南大百科全書。堪稱“縱貫千秋,橫分百業;資治一方,嘉惠四海”。本書為學史、明智、資政、教化而作,對于我們深入了解云南歷史、掌握云南省情、鑒古治今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對于云南經濟發展、邊防建設、文化繁榮、學術進步、宗教管理、民族事務等都有重大的現實意義與社會價值。毫不夸張地說,《新纂云南通志》是云南文化寶庫中無價之珍品。
在我們跨入21世紀之初,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此部《新纂云南通志》點校本實在是有益當代、惠澤后世、功德深厚的善舉。
《新纂云南通志》為研究云南的歷史、地理、政治、經濟、軍事、邊防、物產資源、風土人情、社會風貌、自然災害等提供了很多寶貴的材料;提供了愛國、愛家鄉的珍貴教材;更為云南各級政府施政和研究地情提供了大量的有價值的歷史和現狀材料。“治天下者以史為鑒,治郡國者以志為鑒”。認真研讀《新纂云南通志》,對于在云南從事領導管理、科學研究、經濟建設、教書育人、文化藝術、外事邊防、新聞傳播等各行各業的人士來說,都會有極大的裨益,都會從中找到有價值的資料和資訊。
跨入21世紀,新一輪的地方志編修工作已經啟動,《新纂云南通志》點校、簡體、橫排版的出版正逢其時。這對于我們研究利用舊方志的編纂理論、方法,探討其中的成敗得失,以創立新方志的學科體系有重大的作用,對于我們利用舊方志的資源,編寫好新一輪的方志無疑亦有很好的借鑒作用。
地方志書是一方文化的百科全書。文化是人類在改造自然、變革社會、超越自我中創造的物質與精神產品。文化包括以衣食住行為主的“生活”;使政治、經濟、社會和教育等制度化的“文明”;產生道德、哲學、宗教等的“思想”;以音樂、美術、建筑和文學等為主要表現形式的“藝術”。文化是人類具體生活的表現。方志記錄和保存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文,方志是一方文化豐富多彩、繽紛燦爛、繁復綺麗的畫卷。
當今世界以西方文化為中心的“國際化”浪潮洶涌奔騰,盡管西方文化有諸多弊端,卻以強勁的態勢席卷全球,試圖吞沒“一方”民族文化、鄉土文化。面臨西方文化席卷全球的挑戰,對一方文化多樣性的著力保護顯得更加刻不容緩。只有對“一方”的民族民間優秀傳統文化的卓有成效的保護,我們才有可能面對西方文化的沖擊,培育和弘揚民族文化與民族精神,立于不敗之地。《新纂云南通志》的整理、點校、出版,無疑是在國際化浪潮中,自覺保護、承傳、弘揚地方優秀文化的重要舉措。唯有對地方文化熱愛、重視、傳揚,才可能實現中華民族文化在各地方文化相互滲透中的凝聚、再造、創新。
用尊重歷史、敬重傳統、著重創造的新觀念,以實事求是的態度,整理和利用以往方志,在中華文化整體發展中,保存地方文化,這就是《新纂云南通志》重新出版刊行的學術功德與社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