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車又在盤山公路上來回奔馳,常常能遇到黃昏。紅通通的太陽垂掛在半山腰,柔柔的光,把大地染成了土紅色。
陽光從云朵里平鋪下來,把公路兩旁的青山掩映得一層比一層淡。公路曲曲折折,視野很開闊,曲折的公路在青山間若隱若現,在黃昏里總像披著一種柔柔的光暈,就像一條靜靜流淌的河。
這一刻,車不自覺地就會慢慢減下速來。我的心頭也被一種異常平靜的感覺籠罩著。這種平靜來源于一種感動,像彎彎的河水一樣,靜靜流過我的心房。
一
一九九九年,當兵第三年,經組織決定,派我到離兵站200多公里以外的胡楊執勤站,去接替一名即將退伍的老兵。
早就聽說過胡楊執勤站,地處戈壁最北端,是一個一年到頭黃沙彌漫的地方。
戈壁天氣反常得很。早上聽說那里正刮沙塵暴,所以要趕在傍晚跟著補給車啟程。車子開得很快,公路邊都是一閃即逝的胡楊模糊的影子。放眼望去,天空星星閃爍,道路兩旁視野非常開闊,蒼穹覆蓋著大地,像有一種暮色蒼茫的感覺。軍車在長長的公路上行駛,就像一個亮點。
天色微微泛亮的時候,車子到達了執勤站口。迎接我的扎格爾班長,遠遠地就向我招手。我一跳下軍車的時候,整個腳猛地一下子陷進了沙子里。
扎格爾班長很熱情,幫我提著東西:“早就聽說站里會給這兒配一個通訊院校的來,一想就是你。”扎格爾聲音很沙啞,臉龐紅紅的,他說:“這里除了是戈壁最北端以外,還是方圓200多公里的通訊線路中轉站。”我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卻聽著腳下吱吱的沙響。走了好一陣子了,還是不見兵站,扎格爾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說:“翻過這座沙丘就到了。”腳踩在沙丘上一下子會陷得更深,等拔出來的時候鞋里全是沙子,好不容易捱到執勤站的時候,原來只是一間半的房子,還有一部老式解放卡車,這就是最北端的胡楊執勤站了吧!扎格爾說:“條件有點苦。”我說:“我有心理準備。”扎格爾馬上又說:“你見過戈壁的黃昏嗎?很美的。”我搖搖頭,說:“站里說,就讓我在這兒呆半年,通訊器材理順,調試好了我就走。”扎格爾沉默了,繼而倒給我一杯水,微笑著對我說:“當初我和你一樣,可是沒想到一呆就是六年!”
六年是怎樣的一個時間概念?窗戶的外面是茫茫戈壁,一望無際。一根根的通訊電纜桿交相排列伸向遠方,這是和外界聯絡的僅有渠道吧!
二
工作馬上就展開起來。通訊器材的測試也很順利,傍晚的時候,扎格爾喊叫著讓我先出來看黃昏。
戈壁的黃昏,總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就那樣空空蕩蕩地垂掛在天邊,紅通通的染得沙丘都成了暗紅色,有點耀眼。廣漠的戈壁下有一道斜斜的影子,這就是我們的營房。我倆一句話也沒說,就一直看著太陽直挺挺地沉入沙原的盡頭,暮色一點點地從天邊平鋪過來。
黃昏為什么總是這么快從眼前消逝?傍晚時分,營房上的風車響得更厲害了。
“又要起沙暴了。”扎格爾說。果然借著落日的余輝,看到了天邊一層像霧一樣的沙塵,隱隱地都能感覺得到腳下的沙粒跟著跑起來。
沙塵由遠及近。執勤站里的燈開始搖搖晃晃起來,忽明忽暗。狂風卷著沙塵,“砰砰”打在窗外的棉簾上,棉簾隨風飄蕩起來。窗戶外面是黑壓壓的一片沙塵,橫沖直撞,空中總在不斷回旋著一種被撕裂的聲音。
聽著外面的風聲,心里卻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這種感覺從要到胡楊執勤站的那天起就沒有停止過。下車第一腳就踩進松軟的沙子里時,這種感覺變重了。
扎格爾還是那樣微微地笑著,仿佛他聽慣了外面的風聲,平緩地說:“我來自內蒙,當兵頭一天為趕到車站,半夜起來趕路,第二天中午才趕到車站。當兵第三年被分到這個站,通常接到一封家書都是一個月前的。整天面對戈壁,整天修補線路。有時候,我一個人就跑到沙山上看黃昏,盼著聽到公路上來去的車聲,有時候就朝戈壁大喊,喊出來之后就覺得好受多了。
“你知道‘九八’抗洪吧,這個中轉站方圓百公里,線路卻連接著兩個不同的兵站,南方發洪水,而這里卻正在刮風暴,風暴把通訊線纜刮斷了,運送物資的信號怎么也發不出去。我只好一截截地查,原來通訊桿被風刮斷埋在沙子里,兩根線斷得很遠,然而把兩根線接在一起的時候,檢修包早被風刮跑了,沒辦法,用手把斷點連起來。由于風大沒通訊桿的支撐還會斷,我就一直兩只手握到天亮。風稍停,我趕緊跑回執勤站,兵站告訴我信號已發出的時侯,我一下子有了種很滿足的感覺。”
窗外的沙塵逐漸小了,屋子里暖烘烘的。
扎格爾和我聊的故事,我早聽兵站的人說過,當時他身子半陷在沙子里,手至今留有殘疾。我還聽說扎格爾在這里還是一名教師。扎格爾臉紅紅的,眼睛很大,一提到教師,扎格爾卻顯出了一點沉重。
三
第二天起來天氣格外的好。我趕緊洗漱完畢,跟著扎格爾檢查通訊線路。一出門,風打在臉上有點疼,這是皮膚不適應。戈壁的早晨有一種清冷的安靜。昨天沉入天邊的太陽,總算又早早出來了。戈壁廣漠上,有一層層舒展、曲折的沙紋,一層層鋪向遠方。
扎格爾說:“你看這像不像大海的波浪。”
我點點頭。
“你見過海嗎?”
“在電視上,無邊無際一層層的波濤,像我們那兒的草原一樣遼闊,也像這沙原一樣條理分明,如果我退伍了,就先取道大連去看看海。”
“想法也不大,你這個愿望一定會實現的。”
荒漠空無一人,太陽就顯得特別大,慢慢地,把我倆的影子拉長了。走了一陣子,感覺著像要走到公路旁了,很奇怪的是,這時站線旁出現了好幾座石堆。
“幾年前,這里鋪架通訊桿的時候,遇到了暴風,好幾個戰友在暴風中失蹤了……”
扎格爾的表情非常凝重。
“每當我走到這里,都要向他們揮揮手,其時他們一個也不少,還像昨天一樣查線站哨……”
不遠的地方傳來叮叮當當的駝鈴聲,緊接著一個老人使勁向我們招手。扎格爾讓我等等他,他有一些事情要和那位老人說。
我仔細地數了數,總共是七座石堆。風從石堆的縫隙間穿過,嗚嗚作響,沙粒又不斷把縫隙間重新填滿。
扎格爾遠遠地向我呼喊,我聽不到他在和他們說什么,但他要帶我到一個村子去。原來這個駝隊是附近一個村子的取水隊,三匹駱駝,八大桶水,叮叮當當的。走到一個沙丘的時候,扎格爾轉身向石堆揮手。
四
還沒聽說過,戈壁的附近會有村落。沿著公路走到邊緣的時候,果然看見有一大片人家。時近中午,有些人家的煙囪里冒出了炊煙,說這是村落,倒更像是古代的一個驛站,四四方方的被土墻包圍著,從坍塌的地方繞過去,遠遠地看見幾個孩子騎在土墻上。他們也看見了我們,遠遠地就從土墻上跳下來,一溜煙地向我們這邊跑來,也許是他們的爸爸或哥哥帶回了水,該領著他們回家吃飯了吧。
真沒想到,這群孩子卻纏在了扎格爾身邊。
“扎格爾,今天教俺們什么……”
孩子們七嘴八舌,旁邊的大人們吸著旱煙,一煙桿劃過去,嚇唬著孩子們。
“先去家里吃飯吧。”
跟著四散的孩子們,我倆被領進了駝大爺家。大爺六十幾歲的樣子,留著山羊胡,頭上裹著毛巾正給我們做飯。
“聽孩子們說,你有幾天沒來了,不知道咋的了?二娃在土墻上看見你了,我就趕緊做飯。”扎格爾笑了,挽起袖子幫著他,說:“這幾天太忙。這位是新來的。”
我趕緊和大爺打招呼,接過大爺遞過來的水洗完手,剛要倒掉,卻被駝大爺一把拽住了:“娃,可不敢浪費呀!”
扎格爾大笑:“這水先要洗洗臉,再洗菜,再飲院里的驢!”
窗外也轟然大笑起來,原來院子里站著好幾個孩子,正湊著腦袋往里瞅。他們在等扎格爾。
大爺熱情地款待了我們一頓面條,可飯還沒吃完,孩子們就嚷嚷著把扎格爾帶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一個小男孩,駝大爺告訴我,這是他的孫子“二娃”。他爸早些年出去了,留下了他們爺倆。我蹲下身子,摸摸他的臉,紅紅的,大約八九歲的樣子。孩子好像很怕生,一直躲在門后,怯怯地看著我。
駝大爺說:“二娃,帶叔叔去學校吧!”
這時候二娃才從門后出來,把小手放進我的大手里,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有一種很溫暖的感覺,有點像回到了家的感覺。這個孩子一定是和我熟悉了,也許是跟著扎格爾的緣故,才一點點地被他所接受。走出門外的時候,二娃突然松開了我的手,指指對面的沙丘,做了一下“跑”的姿式來。
“要和我賽跑?好呀!”
孩子跑得很快,在他的身后是一道淡淡的沙塵。他邊跑還邊回頭看,也許是擔心我落后,我就故意跟在他的后面。跑著跑著,孩子回過頭來向我揮手,不知道大聲說了幾句什么,然后又往前飛跑,小小的身子在沙地上蹦跳。
孩子終于跑到一棵胡楊前,轉身站在那里等我。我趕上的時候,孩子手里面已經有了許多紅色的小果子,伸到我的面前請我吃。
二娃咯咯地笑著,露出了兩顆小小的虎牙,紅紅的小果子像豆子,放在嘴里甜甜的。樹后有一頭驢也正伸著脖子看著我們。我跟著也咯咯大笑了起來,心里面的那種重重的東西仿佛也在一點點地變輕。
再往遠看,是一座矮矮的土房。“叮當”傳來了上課的鈴鐺聲,一群孩子歡叫著跑進了土房。我就站在教室的外面,朗朗的讀書聲從里面傳出來。一片沙地被掃得干干凈凈,中間直直地立著一根鐵桿,上面飄揚著五星紅旗。
日頭快偏西的時候,下課了。孩子們依然簇擁著扎格爾,嚷嚷著問他什么時候再來。
“很快的,但要好好完成叔叔的作業。”
二娃就在我的后面,他輕輕地把挎包遞給扎格爾,滿挎包的小紅果子,還有幾顆雞蛋。
“每回都這樣……能不來嗎?”扎格爾動情地說。
五
“能不來嗎?”
以前這里來過支教老師,可戈壁荒灘,滿天黃沙能讓這位南方來的老師支多久?
老師要走的時候,當天正趕上村子停電,孩子們知道老師怕黑,就把自家過年用的紅蠟燭拿來給老師。三十二個孩子,三十二根蠟燭。夜幕籠罩下的這所小屋變得很亮很亮,也籠罩著三十二個孩子稚嫩的臉。
這個南方來的老師一下子就哭了。一個小女孩聲音很小地說:“你不走不行嗎?”老師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緊緊地擁著她的這些學生。
二娃倒是站在孩子們中間大聲說:“老師你別哭。我們也不哭。”扎格爾和我說的時候,眼圈紅紅的,可是三十二個孩子一起哭了,聲音很小。
第二天清晨,老師一開門,門外站著全村的鄉親們。孩子們被大人們緊緊拉在身后。駝大爺說:“俺們知道這里苦,老師要走了,大伙送送你。”
她謝絕了大伙湊的路費,也謝絕了大伙的戈壁特產。
她只帶走了一疊作業本。我聽兵站的人說過,老師在車上一邊看作業一邊哭。孩子們都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作業工工整整,八歲的二娃畫了一片海,這一定是老師告訴他的:海很遼闊,是蔚藍色的。可二娃能想象得出戈壁的遼闊,但想象不出蔚藍色來,于是二娃用蠟筆重重地畫了幾條曲折的線后,還是把線條染成了黃色。
老師再沒有回來,可我相信她已記住了戈壁上的這個小小村落。
“能不來嗎?總得有人來,斷斷續續的我就成了他們的‘老師’。”扎格爾憨憨地笑了,“為了這些孩子。”
我趕忙打趣:“也為了那些甜甜的紅果子。”
“是呀!你咋知道,當然也為了看到那片海……”
“扎格爾,你看黃昏。”
紅通通的太陽又大又圓,離我們是這樣的近。黃昏下的戈壁總是金黃色,曲折的沙波彎彎曲曲,一層層的……
“扎格爾,你看,其實這就是海。”
扎格爾歡呼著:“唱支歌吧!”
“我不會。”
“聽我的。”
“茫茫草原我的家,暮色蒼茫,姑娘在遠望,是在催趕著那暮色中的羊群,還是在等待遠方的親人……”
“好不好聽?”
“好聽!那個姑娘是誰?”
扎格爾抿抿嘴笑了。
黃昏柔柔的,總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我說不出來。扎格爾的愿望會實現的,他替孩子們重新勾畫了海。
幾個月過去了,通訊線路調試得也差不多了,覺得時間過得真快。
這幾天扎格爾總像是有心事,尤其是在學校總呆到很晚。“扎格爾,再有兩個月你就退伍了。我已經向上級遞了申請。我會留下來。”
“是真的嗎?你愿意留下來?”扎格爾激動起來。
“為了這通訊設備的調試,我得記錄匯報,另外就是那三十二個孩子。”
黃昏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還想聽歌嗎?”
“不想聽了。”
“為啥?”
“你唱得很難聽。”
“哦!”
“你知道歌里的姑娘是誰嗎?”
“不知道。”
“四年前處的對象。”
“四年沒回家了?”
“嗯。”
“哦,就是一封信一個月,一句話兩個月才能聽到的嗎?”
“去你的。”
六
遠處的戈壁上出現了駝大爺的身影。
“扎格爾,二娃病了。”
駝大爺是來求助的,大爺很著急,“早上還好好的,可到了中午就成這樣了。”孩子的臉很黃,閉著眼,呼吸很微弱,把孩子的衣服脫下來的時候,身子是蠟黃的。
“大爺,孩子病得不輕,依病狀看,這像是甲肝,并且已不是一兩天了。”我在衛生隊呆過一段時間。我一邊安慰大爺一邊聽他說,前幾天這孩子食欲不好的時候臉就發黃,可大爺卻用了一種“偏方”,幾天下來結果耽誤了時間。
扎格爾說:“大爺,我現在送孩子到兵站去。”
“解放”卡車被隆隆地發動起來了,車子后面揚起了一道沙塵。扎格爾說他明早回來。
這一夜我一直沒有睡,既擔心著孩子,也擔心著扎格爾。凌晨的時候,風車突然間嗚嗚作響,要起風暴了。我的心情也一下子繃緊了。扎格爾還在路上。
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扎格爾的卡車被風暴吹翻了。扎格爾頭撞在方向盤上,卡車像在暴風中受過劇烈的翻撞,車身嚴重變形了。
扎格爾就這樣帶著理想、憧憬,匆忙地走了。他有一個處了四年的對象。他覺得這四年中有點對不住她。他的愿望是退伍后帶著孩子們看一看海……
二娃出院了,但他不相信“扎格爾已經退伍了”,其他的孩子也半信半疑。他們不相信扎格爾會這樣一聲不響地走了……
“扎格爾要領著我們去看海的。”“我答應過扎格爾的,孩子們,我會帶你們去。”海就像這戈壁一樣,有曲折,有波濤,有平靜。我想留一個完整的扎格爾給孩子們,不要傷害他們童真的心,破壞他們的幻想。
幾個月下來,按照扎格爾留下的教程,這個學期的課要臨近尾聲了,可兵站通知我要調動了。可能是孩子們知道我要走吧,這幾天課堂上一直很安靜。終于有一天,二娃站起來了對我說:“叔叔,你會想我們嗎?扎格爾真的回到家鄉了嗎?”三十二雙眼睛,三十二張稚嫩的面孔,我真是再熟悉不過了。“是的,叔叔會想你們的,不過執勤站里還會來一位叔叔。扎格爾回到了家鄉,他的故鄉是草原。”
三十二個孩子流下了眼淚。這回我也沒有控制住。
線路旁,又多出一座石堆。
又是幾年過去了,我聽說兵站負責起了這些孩子的教育,還通了公路。我想,小小村落的外面還種上了沙棘吧。二娃也該有十二三歲了吧。
車窗外隱隱地有風吹過,黃昏下總能閃現出那個遙遠的執勤站。我也真的見過黃色的海,當這份感動奔襲而來的時候,總是有想喊也喊不出來的感覺,也許是感動太重了才能學會平靜。
蜿蜒的公路上我慢慢地加速,手伸出車窗外,向黃昏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