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石頭記

有石五塊，賞藏兩宜。

“石不能言最可人?！笨扇酥钅苎浴?/p>

石之一：《風采》，雞血石，產于浙江昌化，36×25cm

鄉人騫國政，散文寫得很多，我讀的也不少。他把辦報紙、管廣電之余的一丁點應該休息的時間，用來經營心靈深處的藝術空間，工作狂更兼寫作狂。其散文如“心靈的泉水”，滋潤著他的精氣神。

我告國政說，孫犁的散文，就是從心泉流出來的尺澤，希望在它的周圍滋生一片淺草，幾顆小樹，能為經過這里的善良的飛鳥和走獸，春燕或秋雁，山羊或野鹿，解一時之渴，供一席之蔭。

轉眼間，國政也不年輕了，一手寫散文，一手玩石頭，癡心于奇石，寄情于收藏，心泉流過百般夢幻的世界。他以石為伴，老在琢磨著內里的神采和情韻。當他把一塊雞血石當眾示我時（那簡直就是一只活錦雞，威風凜凜、血跡斑斑！）我被激活了，腦海里立刻跳出《韓詩外傳》里稱贊有加的話：“頭戴冠者文也，足縛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能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卑央u說得五美俱全無以復加！

國政的雞，武也，血染的風采。見我激動，便求我配詩，不計工拙，一揮而就，凡四句：

荒寂野士困猶斗，戰罷通體血腥紅；

夢覺化石兀自立，天下不白不辭鳴。

石之二：《求偶雞》，高山石，230cm×360cm×200cm

西安第四軍醫大學出來的黃傳貴，治癌有名，不但是個好醫生，而且是個好父親，還是“全國敬老好兒女”。

黃傳貴背著八十多歲高齡的媽媽上長城，超越一群又一群游人，直上八達嶺長城的最高處的石碑——“不到長城非好漢”。氣喘吁吁的老外們見一個中國軍人興致勃勃，汗流浹背，像爬山一樣蜿蜒而上，向上再向上，口中念念有詞，對著媽媽的耳側勸慰著、咕唧著，親切、溫順，充滿幸福感，竟然向黃傳貴歡呼起來。十年后，黃傳貴的愛女黃芹意外事故不幸去世，他秘而不宣，照常門診，也沒有耽誤過一次急診，但是，當著女兒的遺像，他卻放聲大哭，萬籟俱寂，夜，已深了。

一個周日，黃傳貴到京，上車給我的女兒切脈，說：“腸吻合處水腫較厲害?！遍_了消腫的方子，鼓勵說：“閻荷是真正的戰斗英雄！”百忙之中，二次返回車中問寒問暖。又是精心診治，又是資助藥費，誰能拗得過他呢？送黃傳貴上機場的路上，我們暢敘衷腸。黃傳貴說：“剛才整理行李打開一看，才發現那么大一塊壽山石精雕，雞籠內外一群活潑可愛的彩雞，太貴重了！閻荷有病，你這是干什么呀？”我說：“四個字：‘蓄謀已久’！正好，那天在王府井壽山石精品展銷會上遇到此物，一見就愛上了。古人說：‘不為風雨變，雞德一何貞?！瘑酒鹛枺行讶祟悾还湃朔Q為德禽。你曾說過：‘閻老師，我是山里人，絕不會被少數人所占有?！运鸵蝗荷O強的雞公公、雞婆婆、雞娃娃給你的老母。壽山石、壽山石，壽比南山，山石永存！”

回昆明后，他便讓這群活蹦亂跳的雞娃們嬉戲在老母的靈前。

《求偶雞》屬高山石，明麗鮮艷多色，濃淡過渡有致，為壽山藝術品中最佳的原料。古語說：“玉石無價”，壽山石者，石中之王。壽山石柔而易攻，最宜雕刻。《本草經疏》記：“花乳石，其功專止于血，能使血化為水。”民間利用其粉治療痱子，十分有效。當談到壽山石具有醫療保健功能時，黃傳貴尤喜。

《求偶雞》，中國雕刻藝術拍賣會上的精品。

石之三：昆山石，13.5cm×10cm×7cm

那年，楊守松下海南，血氣方剛，寫了篇報告文學《中國死了》，被我看中，但他必須改換標題，他堅持不改，“要改就改成《上帝死了》或《皇帝活著》?！边@不跟沒改一樣嗎？幾經反復，他同意改為《救救海南》，但提出一個無容辯駁的條件：“那就讓我死吧，你給我的署名上加上黑框！”

我是《救救海南》的責編，犯有“故意殺人罪”。

《救救海南》是探路者的報告，只找回了真實、真誠和焦慮，只求埋葬自己的奢望與海南的劣跡，以死求生，但是迷路了。他繼續找，找到“昆山之路”，1990年，《昆山之路》出版，空谷足音，從而有《蘇州“老鄉”》、《昆山之路（續集）》等的一番熱播，又有《黑發蘇州》、《永遠的［昆山之路］》等鮮亮登場。楊守松又活了，同時宣判我無罪！

楊守松眼光獨特，激情如火，敢唱《大風》，筆下有雷聲。南京時，我以二句贈守松：“文章尤貴在肝膽，波譎云詭始動人?！?/p>

兩年后，楊守松還是拿昆山說事，出版了《小康之路》一書，備受媒體夸贊，卻讓守松本人陷入了冷靜的反思：作家的創新之路到底該怎樣走下去？

三月，他來京，假中國作家協會會議室，召開“《小康之路》作品批評會”，事先明確“三不”：“不要主辦單位，不請官家領導，不聽一句好話”。我第二個向守松開火，守松頭上直冒汗。會后題詞，我寫“別開生面”四字，又寫“作家要表現，政府要宣傳；讀者要審美，書商要賺錢。”舉座皆歡。雷達起，援筆立就，改為“作家要表現，政府要宣傳；讀者要好看，書商要賺錢。”眾又笑。會散。守松交我一個提包，囑我小心打碎。進家門打開，見鏡框內有一石，白生生的，質堅，瘦、透、露、皺，活脫一座精美的太湖石。隨石附言：

閻綱：這是塊石頭，為昆石，極堅硬，原在我“工作室”，2002年冬，你來見過。當時我突然感覺，此石非你莫屬，之后一直耿耿于懷。這次來北京，就帶來了。此意唯你能懂。

楊守松３月５日于北京

石之四：“武夷靈石”，甚小，2.8cm×1.9cm×1cm

一個郵寄的小盒子，兩頁《尋石》的文字，包裹著一塊很不起眼的粗石，寄件人：小郝。

“一次開會，遇到閻先生，我說：‘老師，你救了我一命！’他很吃驚。我說讀了你為女兒閻荷寫的《三十八朵荷花》，感人至深，它無聲地動員從來不去醫院看病的我下定決心做了卵巢囊腫手術。大夫說幸虧及時，再晚，肯定耽誤了。

“這次有機會到福建游玩，我就琢磨著一定要給閻先生帶回個什么禮物。我喜登山，每年參加登山比賽。當年登泰山步行上山再步行下山，為先父背回一塊泰山石，父親激動得淌下熱淚。

“山奇水幽數武夷，而武夷之魂在九曲，何不在九曲溪尋得一塊中意的石頭，以‘武夷魂石’相贈謝，既雅且趣，再好不過了。

“古人游九曲，由一曲的武夷宮出發，逆流而上，到九曲；崇（安）桐（木）公路開通以后，游人改由九曲順流而下。溪水輕托著竹筏，清幽、閑適，猶如搖籃里的酣夢。難得這無拘無束的野趣，久違這自由無羈的快感，飄飄然如云中鶴，晃晃悠悠，輕舟迎進一曲溪。

“登上九曲的木筏，見沿岸碼頭全是水泥臺階、水泥路，無石。我不急，９．５公里的九曲溪長著呢！山挾水轉，水繞山行，倏忽漂到了五曲。木筏擊水，水色綠而黃，渾濁不得見底；即便水淺偶爾看到石子，也遠非淺到伸手可得。急問年輕的艄公怎么能撿到水底的石頭，他一臉的壞笑：‘要石頭干嗎？剛才經過的雙乳峰要不要？一會兒就到的玉女峰要不要？’一片轟笑。我不急，繼續想我的辦法，只要水淺，就開始‘撈’石行動。好容易漂到看來水淺流緩的地方，急忙彎腰把手伸到水里，艄公怒吼一聲：‘不要命了！’便把撐桿插到水底狠狠地教訓我：‘你就是跳下去也夠不著的！’我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石頭石頭快顯靈！’一直念到一曲，手無數次地濕著，石頭卻一回也沒摸著。我暗暗嘲笑自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水多深。

“下了竹排，上得岸來。一看，傻了：沿岸全是人工砌成的石路！今兒走進山山水水，難道就尋不到一塊石頭？干脆，沿岸往回走，嘴里仍不停地‘天靈靈、地靈靈’，腰快彎到１８０度，臉近得貼到地，邊走邊用雙手緊著撥拉……好容易吹沙出石，露出一塊質地粗劣的小石子，不方不圓，鄙陋不堪，怎好拿它送人呢？不死心，繼續找，沒有；再找，還沒有?！D來喲，出發啦！’回頭看，我竟然被落得老遠。唉，天不靈地不靈石不靈，什么獅子星座五個星的好運氣！罷了，起身直腰，決意放棄。就在起身的一剎那，忽地發現腳下有個小小的石尖冒了出來，像是猴頭！俯首彎腰，下手挖出，竟大拇指一般大小，立在手心，酷似臥猴，環抱著，一邊是小兔，一邊是小猴，慈幼之態可掬！哈，我太幸運了！老天早預先安排定了，唉，天不靈地不靈石不靈，……卻委屈它埋入沙中許多年，不就等著今天遇著我嗎？有道是：‘有意尋它它不見，驀然低首卻自來?！?/p>

……

這是一枚生肖石?。∨P于掌中，立刻覺出體溫，置于案首，相顧而嘆曰：

有心尋之，無意得之；

猴兔擁之，栩栩生兮；

九曲久兮，彼心曲兮；

武夷壽兮，殘年寶之。

示人，都說很像。

我屬猴，小郝恰巧屬兔。

石之五：昭陵臥牛，11cm×12.5cm×26cm

陜西省有個醴泉縣，醴泉縣有座九嵕山，九嵕山下埋著唐太宗李世民，巍巍乎“昭陵”。（恕我把仍叫沒有簡化前的“醴”泉縣，湖南的“醴陵”不簡化干么非簡化咱“醴泉縣”不可？）“昭陵”有臣僚的陪葬墓108座，被譽為中國最大的皇家陵園，鄉里人叫它“唐王陵”。“唐王陵”以西有座筆架山，像婦之雙乳，則天皇帝的陵寢，俗稱“寡婆陵”，即“乾陵”，轄歸乾縣。昭陵腳下有個西屯村，村里有個年輕娃，捏“泥娃娃”，燒“泥人人”，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結果出了名，出落成了泥塑家，竟然出洋到外國。魯迅說：“我相信，從唱本說書里可以產生托爾斯泰、弗羅培爾的?！蹦敲矗瑥拿耖g傳統的“泥人人”里是不是也能捏出個雕塑家羅丹來？

要問李小超的雕塑藝術有多好，先看看他捏出了多少好玩藝兒。他的近40套組100０余件“泥塑”，將“昭陵”所在地——我們醴泉縣農民地地道道的藝術造型和“關中愣娃”的硬漢子精神，同陳忠實筆下《白鹿原》里全景式的關中風情逼真地揉合在一起，雖小卻好，那風格，使人想起漢代的磚雕，骨力畢現卻大氣渾然。

２００１年９月，我受小超之邀，有幸在他家里作客，目睹了讓人驚喜的一切。像雕塑工作室又像個窯場作坊，滿地是活靈活現的泥人坯子，我想，臨潼當年燒制秦兵馬俑，也不過這番景象。人們見到過陜西茂陵的石刻，幾錘子砸下去，即成生命的發動和力的威懾；人們也贊嘆醴泉縣的“昭陵六駿”，雄健強勁而神態各異，驍勇無畏又通達人性。我想，不管李小超有意無意，這憨實驃悍的風骨和簡練傳神的靈性，都像生命的乳汁一樣滋養著他的雕塑藝術，薪火不滅。

正是這一天，在覆斗形的“昭陵”所落座的九嵕山的山麓——李小超的老家前院，他將這塊十多斤重的石頭當眾遞到我的懷里，然后發表演說：“這是咱醴泉的‘嵕山石’，一頭默默耕耘的‘關中牛’，專門留給閻綱鄉黨作個念想?！荒苎宰羁扇??！扇酥钅苎裕俣嗟脑挘摇徽f了！”

石牛不輕，我還是背回北京，心想，要是頭駱駝該多好啊，我屬猴，駱駝命！

責任編輯 劉亦群

閻綱 中國當代著名文學評論家。著作頗豐，發表散文、隨筆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