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有病

一

詩人也是凡人，這誰都知道。但是這句廢話卻是真理，真理幾乎都是廢話。比如：吃飽了不餓；比如：天比地大，時間比生命長久；比如：有病了就要找醫(yī)生看看，等等。

由此可見，真理是對常識的說明，或者說，真理就是常識。所謂追求真理，就是追求常識。

人如果僅僅生活在常識中，他可能生活得很正確，很平穩(wěn)，但他也許生活得沒有激情，沒有深度，更沒有騰挪躍宕、沉醉飛升的生命體驗。

所以除了常識或真理，人還需要詩，只有當人生活在詩意中或他感受到某種詩意的時候，人才真正占有了他自己的生命。

遺憾的是，詩人常常被占有，他生活在幻覺，或幻想中，也就是說：詩人作為空間的人，卻常常被時間的洪流所挾裹，古往今來的無窮時間，像迷宮誘惑召喚著他，他的肉身和大家寄存在同一空間，他的靈魂、記憶、想象卻游蕩于時間的遠方和深處。詩人是沉迷于時間的幽靈。

一味生活在常識中的人少了一點詩，少了一點詩的激情和幻想。他們很難不庸俗，盡管也許他們自我感覺很幸福。

一味生活在詩的激情和幻想中的人，又少了一點常識，少了一些正確和平穩(wěn)。

而現(xiàn)在，他必須從詩的幻想中回到一個簡單的常識中來。

這個常識就是：有病了，要找醫(yī)生看看。

詩人已經(jīng)病得不輕了。

二

ＣＴ和Ｂ超都做過了。

問題在頭部。

頭痛已經(jīng)多年了。果然頭部有病。先進的醫(yī)學揭示著身體的真相。

年輕的馬醫(yī)生和藹、文雅地對他說：

多休息，少想事情。請你配合我們。其實，你的身體也渴望休息。

現(xiàn)在，他必須減少思考腦子。難啊。

詩人北岳似乎第一次感到：服從或尊重常識也需要超常的毅力。

他可以制止他思想，但他無法制止疼痛。

他按時服藥、打針，頭依舊很痛。

三

他望著吊針架上的那瓶液出神。

據(jù)說那是消炎殺毒的藥液。除了藥，它的多一半該是水吧？那些水來自大氣層，具體說是來自某一處地層。甚至有可能來自某一座雪山，那雪在山上積壓了一千多年了——當時蘇東坡還沒有出生，那是李白的時代。李白月夜飲酒的時候，雪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落著，雪停在那里忘記了融化。在山頂上睡了一千多年，終于被越來越熱的太陽烤化了，它匯入大河、滲入地底，又冒出地面，被制藥廠連同藥劑裝進瓶子。現(xiàn)在它緩緩地注入病人北岳的身體。

這水，一千多年來，從它變成雪的那一刻開始，一直在尋找我，終于在病房里找到了我。

在水變成雪之前它在哪里？在孔夫子頭頂?shù)脑旗F里？在屈原身旁的漩渦里？或者，在更古老的年代，它是女媧頭發(fā)上的騰騰熱氣？

全部時間都參與了對我身體的拯救。

北岳望著吊瓶里的藥液，禁不住激動起來。

四

量體溫，測血壓，打針，吃藥。

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單，蒼白的病人的臉。

年輕女護士溫柔的面容，是這白色里唯一的一點紅潤。

有時，靜脈的血倒流進針管，在一片寂靜和蒼白里，他看見自己的血紅得那么眩目，像火焰，他想，人的身體其實是一個沸騰的火海。

他又想，那進入他身體的針液，它們有的被身體吸收，有的已戰(zhàn)死沙場，變成汗液或排泄物離開身體，然后滲入泥土或被蒸發(fā)到大氣層，變成云，變成霧，變成雨雪，變成北極或南極冰川的一部分，成為不可思議的時間和命運的一部分。

那曾經(jīng)是熟悉我們身體、曾經(jīng)深入我們的內臟和隱秘部位的事物，很快變成陌生和遙遠，成為只能被我們想象和猜測的神秘事物。

疾病刺激了北岳的想象力。北岳發(fā)現(xiàn)，醫(yī)院其實是最適宜哲學家和詩人生活的地方。

而在醫(yī)院外面，人其實是病著的，雖然貌似很健康。他想起醫(yī)院外面的人山人海，那里面有多少是病人啊。

五

詩人曾經(jīng)是狂熱的理想主義者，現(xiàn)在不那么狂熱了，但骨子里仍是理想主義者。

他曾經(jīng)從政，在一個縣級法院任副院長，他想以詩的情懷和法的冷峻，讓良知、正義、公理滲透并凈化公眾生活，具體到他的工作中，就是以盡可能公正的法律實踐，抑惡揚善，祛邪扶正，尤其是為那些無錢無勢的弱勢群體提供法律支持。然而，法在紙上，勢在生活中。主管他業(yè)務的頂頭上司，是一個貪污受賄、利欲熏心的卑劣小人。用北岳的話說，判他十年或二十年絕不會是冤案。然而，就是這個本應受法律審判的人，卻主管著法律，而且人家的后臺硬著呢，道理很簡單，他用受賄得來的錢財又去行賄，在一個唯物主義的世界上，人家以物換物，以勢換勢，以好處換好處，這就是“唯物主義者的良性循環(huán)”。詩人兼副院長的北岳只有良知和激情，這些都屬于“心”的范疇，或許以心也能換心，比如好心人的贊許和同情，但是心敵不過勢，雞蛋碰不過石頭。在唯物的世界上，詩人斗不過小人。詩人也不屑于把生命和時間浪費在與小人的無聊爭斗里。蔑視，甚至連眼珠子也不轉過去。

他憤而辭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小人巢穴。

現(xiàn)在，他望著病房天花板上一只盤旋的蚊子（或是飛蛾），就想，詩就是這樣一點點放棄了生活，把空間、人群、權力出讓給詩的反面，出讓給庸俗和邪惡。生存就這樣大面積地俗化、惡化甚至毒化了。

詩太愛清潔的語言清潔的心境，詩把詩人變得清高而脆弱，太愛自己的干凈，老是想呆在干凈的地方，見了臟就逃跑躲避，世界就越來越臟了，最后，詩只好踮起腳尖站在一個針尖一樣小的干凈的地方。最后，連這點干凈也沒有了，詩只好插上羽毛逃到云霧上面去。

吊針的液體嘀噠著。

這些液體也比詩純真而且堅強。它們勇敢地進入危機四伏的病體，以自己的晶瑩凈化著混濁的內臟，在昏暗和危險中，堅持藥的信念和水的本性，哪怕最終死去，也要支撐起這傾斜的身體的廟宇。

要是這液體也像詩那么愛清潔，拒絕到臟的地方去，那有病的身體就沒救了。

詩，是不是也是一種解毒劑呢？它不能放棄這有毒的生活。

清高，導致逃避和出讓，最終原諒了臟和惡，成全了臟和惡。

他想，清高，是軟弱，是另一種自私。

六

后來，他“下海”了。

他到了海邊，海潮已退下去，海趨于平靜。鯊魚和海豹已控制了海的大部分領域。淺灘上的螃蟹撕扯著，在爭奪一些剎生剎滅的泡沫。

他最初在一個官倒公司里打工，負責宣傳和廣告詞的撰寫。很快他明白了，他挖空心思寫的那些漂亮、動聽的廣告詞，不過是為資本這頭狼身上縫制迷人的羊皮，那些“詩意的語言”正好成了狼嘴上迷人的山羊胡子。

他為自己感到恥辱，他為語言感到悲哀。那些動詞正在向詩的反面運動，那些形容詞正在為他不屑的勾當無恥地做著獻媚的形容，那些名詞正興高彩烈地為陰暗的事物命名，虛詞虛晃一槍打入物質的庫房，介詞明目張膽地介入罪惡。

詩人被商人利用，詩，不知不覺效命于資本。

他徘徊在腥咸的海邊。他一夜夜失眠。枕著濤聲，他在想，太平洋深處那一只只螃蟹的命運，在憤怒無常的海浪里，它們鐵鉗般的小腿，是怎樣死死地扣住礁石的縫隙，才能在洶涌的大海里保持一點點平靜？

“再量量血壓”。

年輕女護士捧著血壓器走進了病房。

七

離開了體制的豢養(yǎng)，他試圖自己養(yǎng)活自己，用經(jīng)濟學家的說法，就是：只有經(jīng)濟上獨立了，才有人格的獨立，而具有了獨立的人格的知識分子，才稱得上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在體制豢養(yǎng)下的文化人，只能算作“士”，或許他們也會有一些良知和正義感，甚至對體制作一些批判，但他們的存在畢竟是毛與皮的關系，毛對皮的指責和埋怨，不可能是對皮的革命性否定，至多是希望皮變得更厚實更多一些彈性，以使毛寄生得更舒適一些。至于這張皮是虎皮狼皮狐貍皮豬皮野狗皮，毛是無從選擇的，毛也不會動物去剝了它所寄生的皮，毛生在哪張皮上就是哪張皮上的毛，皮為毛提供寄生的空間、營養(yǎng)和血色素，毛點綴和護理皮，使之保溫、好看。

這是他的一位研究經(jīng)濟學的朋友說過的一段妙論。多么古怪的皮，多么可憐的毛。

離開這古怪的皮，不做這可憐的毛了。

詩人發(fā)現(xiàn)自己又做了一回毛，從虎皮上脫落下來，又粘附于資本的狼皮，不是眉毛、睫毛這種經(jīng)典的毛，是汗毛、茸毛，這種細小的毛，主要作用是保護汗腺和皮膚的細部，使其流暢地分泌和呼吸，這種毛有實用兼裝飾的雙重功能，它依靠很少的營養(yǎng)就能存活，它卻能讓依附的那張皮顯得毛色鮮亮而溫柔，在生存的叢林里，兇猛的動物不僅有好的胃口，而且那好看的毛皮也使其大增嫵媚，這樣，就有更多的食物和地盤歸屬于其毛色斑爛的身影里。

那位愛好經(jīng)濟學的朋友開玩笑地說，為某個利益集團效勞的所謂知識者，充其量只是扮演了“胡須”的角色，胡須也是一種毛，長在要害處，即長在嘴邊，順便粘些油水，并因那張嘴的開合而引起注視。而那些格外受寵的毛，也許長在隱秘的部位，如腋毛、陰毛，可得到較多的蔭庇，可吸收到較多的水份，而且倍受珍視，仿佛舉足輕重的毛，其實是一些帶有更多病毒的毛。那位朋友竟拋出一句臟話：不過是一撮毬毛！

那么，我充其量是做了一次汗毛，使那張皮舒服地分泌，且使其鮮亮柔軟，汗毛呢，也順便得到點體液和鹽份的滋潤。

他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媽的，毛！

他情不自禁地將手猛地舉起來，猛地揮了一下。

手揮了一半，疼痛使它停下來。針頭已被抽脫，手腕的血流出來，吊針鐵架搖晃了幾下，又站住了。

針液仍在輸液管里嘀噠著。

針液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他急忙喊護士。

八

后來，詩人做了“自由撰稿人”。

“自由”這字眼總是好的，自由，讓人聯(lián)想到飛翔的鳥和天空的云，想到海里的魚，想到自由流動的空氣。何況是自由撰稿人，即自由，又能名利雙收。這是多么好的職業(yè)——厭棄學業(yè)而又幻想一夜之間走紅天下的中學生也許會這樣想。

其實大部分自由撰稿人絕非是那么自由的，名利雙收者也只是鳳毛麟角，大部分自由撰稿人既失去了體制的豢養(yǎng)，他們的生存和事業(yè)就只有面對市場，而市場對他們又是那樣吝嗇如鬼，有時又貪婪如狼。文化市場被低素質低品位的文化商人和文化受眾所操縱左右。為了贏得市場份額，你必須放棄自己的文學追求和寫作立場，你不媚俗，俗就不接納你。你越媚俗，你就有可能占有較大的市場份額。一百多年前，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曾經(jīng)寫道：一個少女向一條狗獻上一束鮮花，狗卻無動于衷不理不睬，棄她而去，另一個屠夫模樣的人向狗端來一盆大糞，那狗就不停地向他搖尾巴表示感謝，并且連聲說：真香啊真香。不少自由撰稿人為了生存，就只好去制造文字垃圾，從文化地攤上換取一點“回報”。他們心里也這樣想：先賺點錢，有了生存的保障再寫作真正的文學精品，先迎合市場，再回歸心靈。然而經(jīng)年累月的非文學甚至是反文學的操作，嚴重地敗壞和摧毀了他們的心靈世界和文學感覺，手段變成了目的，過程在過程里死去，終點淪陷在起點里，而他們曾經(jīng)眺望的文學高峰和心靈凈地，早已不知去向，只是偶爾在靜夜的夢中重游芳草鮮美的河灣，醒來，窗外的市聲風暴一樣震響，小販和曙光一同登門，推銷賣不出去的貨物，也推銷微笑和抹著蜜與芝麻的語言點心。而此時他們會有同病相憐的感覺，你們賣不出去貨物，而我們的貨物——那成堆的書稿，又賣給誰呢？也有一些自由撰稿人在報紙上找到一角位置，在廣告和新聞的夾縫里，租得一個豆腐塊的“門面”，向公眾零售一些感覺快餐和關于消費的“真理”。

詩人靠詩能賺錢嗎？詩能賣錢嗎？就算詩能賺錢，詩人一年能寫幾行字？一首流傳千秋的七絕，比如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李白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等等，都是與日月同輝、與天地共存的不朽杰作，又能賣幾元錢呢？指向心靈的事物是無價的，因為心靈是無價的。而市場要為一切事物標價，一切事物只有轉換成價格似乎才有價值，價格篡奪了價值的無上地位，最有價值的也許成了最沒有價格的。再偉大的經(jīng)濟學家也無法論證詩與經(jīng)濟學的關系。詩在經(jīng)濟學之外，在市場之外，在流行的價值體系之外。而詩人卻身陷于經(jīng)濟學、市場和流行價值體系的圍困之中。詩不能養(yǎng)活詩，詩人卻必須以自己的情懷和血肉養(yǎng)活詩。被市場和經(jīng)濟學剝奪得一無所有的詩人，皮包骨頭、骨瘦如柴的詩人，卻必須養(yǎng)活那從歷史深處踏血而來踏雪而來踏月而來的高潔詩神。詩人啊，你孱弱的身軀，行走在風中，那么孤單而蒼茫。

詩人迷茫了。

森林里，純真的梅花鹿食青草而飲露水，迷月光而醉星辰，它們汲水汲過溪澗，美麗的身影倒映在清水里，它們望著水里面出現(xiàn)的另一個自己而驚喜，于是它們靜靜地立在水畔，凝視著自己的影子出神，它們等待著水里的另一些自己走出水面，與它們結伴同行。

時間靜止，世界停止。萬物在這一瞬間定格，美凝望著美，幻象重疊著幻象，生命從死亡的鏈條中被解放出來，這一刻，寧靜的美主宰了時間……

忽然，豹子出現(xiàn)了。

梅花鹿死去。

他從血淋淋的惡夢里驚醒。

他看見四周蒼白的墻。

他的臉也像這病房，沒有血色。

九

面包總會有的。面包在市場上。

詩總會有的。詩在心里。

經(jīng)濟學和美學在爭吵打架。最后歸于和解。上帝主管靈魂，金錢主宰市場。面包在市場上，詩在心里。物質歸屬于物質，而精神，哲學家白格先生說：精神展示給精神，并歸于精神。最后，白格先生說，精神在無限運動中趨向于對終極真理的融合，在精神的峰巔，精神看到自己的運行軌跡已化作精神宇宙的星光，有限的主體與無限的神性合一了，精神在自己的運動和飛升中完成了對宇宙圖像的重演和呈現(xiàn)。于是，在心靈無限性和神的無限性的交合重疊中，世界達到了峰巔，世界完成了。白格說，物質世界只是精神主體借以完成和呈現(xiàn)自己的場。物質只是材料，精神是其靈魂，物質是手段，精神才是世界的目的和歸宿。人只是大地的皮膚病，精神、詩才是大地的意義。

但是，肉身必須存活于物質的世界中。

生存仍是詩人必須面對的問題。

肉身，沉重的肉身。

有朋友勸他改換“湯頭”。在一個荒誕的世界上，你的嚴肅也顯得荒誕，你的正經(jīng)也有點假正經(jīng)，雖然你是真的。對荒誕，你何妨也還它荒誕，對不正經(jīng)你何妨也來點不正經(jīng)。你的憤怒并不激怒世界，它照樣在那里嬉皮笑臉尋歡樂，既不能激怒它，何妨來調侃它？倘若調侃也無用，就索性拿出毒藥來投給它，對毒施以毒，也許還能解毒，有時，神圣并不能拯救邪惡，倒是一些一點也不神圣的東西，對世界做了最低的拯救，當然，是最低的；最高的拯救，那是上帝的事情，是絕對領域里的事情……

朋友言之鑿鑿，北岳聽之茫茫。

朋友拉他入伙辦歌舞廳，并說，這是來錢最快的買賣，僅次于賣官受賄。朋友說，俄國詩人涅克拉索夫有一部詩，叫“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在我們這里誰能過好日子？答案就在市場上寫著：貪官和名妓。

詩人當拉皮條的？

詩人與少女，古往今來，有多少美好的傳說和動人的故事。美麗純真的女性滋潤并激活了詩人內心里潛藏的豐富美好的情感，她們撫慰了詩人，灌溉了詩，人類精神的長河里，流淌著偉大女性的淚水和心血。

詩人與妓女？一個巨大的荒誕從地獄深處冒出來。

詩人做人肉市場上的老板和顧客？

“為了生存！”——且是這么不容置辨的理由。

詩人可以喂豬殺豬賣豬肉或做閹匠專割豬的卵包或做獸醫(yī)為豬治病或當餐館跑堂打雜的早晨起來就在市場上買回一車豬頭蹲在餐館后院一根一根拔豬頭上的毛汗毛眉毛睫毛拔盡了然后就一刀一刀剁開豬頭切豬頭肉切成一大塊一大塊紅燒熟了就把鮮艷迷人令人垂誕的紅燒豬頭肉擺在餐館門前讓食客們用鑷子夾用筷子挑來撥去選自己喜歡的肥肉瘦肉或肥瘦適中的或選自己喜歡的豬腦髓據(jù)說吃什么長什么吃了豬腦髓就變成人腦髓人就更聰明至少變得比豬聰明至少不讓自己像豬那樣被人吸了腦髓這樣就能在市場上所向無敵并賺回更多更多的豬包括金豬銀豬……

詩人與豬。詩人在河灘上野地上放豬。詩人是小牧童。詩人與豬，一個蠻荒而生動的意象。

詩人與妓女？

詩人與人肉市場？

笑不起來也哭不出來。

他只覺得荒誕。

荒誕？那么多人就這么荒誕地生活著。把荒誕讓給別人，把莊嚴留給自己，這就是詩人的博大？只讓別人去荒誕，你就不能荒誕？詩人就是這樣擔當世界？世界之輕盈純真，你領略了，還不算英雄，你只不過是在分享世界之輕盈純真。世界之渾濁沉重，你敢擔當嗎？你能擔當嗎？渾濁沉重才是世界的真相和真正的重量，你擔當了多少？

擔當世界就是加入世界的濁流？

詩人也去拉皮條了，生活就有救了？

優(yōu)秀的人們也墮落了，生活還有什么希望？

“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

永恒的女性已消失在地平線那邊。

“小姐”像春天的潮水席卷大地。

教堂的后門，斜對著妓院的前門。

鮮艷的肉，廉價的青春。

母性從下水道里迅速流走。

招展的裙子后面藏著太多的病菌。

牧童從青草岸邊走失，柳笛已成絕響。

大腹便便的過客們，風流瀟灑的稻草人們。

無用的脂肪，空虛的氣球，擁塞了大理石的市場。

肉漫過去。

錢漫過來。

過剩的垃圾堆成山，乞丐站在“山頂”，眺望面包如眺望偉大的日出。

詩人瘋了。

精神分裂癥。

朋友們秘密傳遞著北岳生病的消息。

而此刻，病床上的詩人并不知道自己是精神分裂癥。

他只感到頭痛。

他看見天花板上有人的影子馬的影子在奔跑。

他看見天花板上掉下一頭豬，仔細一看，卻是一堆鮮艷浮腫的人肉。

護士說，什么也沒有掉下，是你在做夢。

十

他已經(jīng)熟睡過去。

多少天了，他怎么也睡不著，老是看見有東西從天花板上掉下來，有一次他說天花板上掉下一首詩，急忙口授讓護士幫助筆錄下來，那詩是這樣的：

漁翁在岸邊老去

魚返回深水

大理石在地底

呼喚一個名字

海，帶走了你的淚水

你體內的鹽

在若干年后

被另一雙手捧起

人是水邊的廟宇

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

一生一世，我都在尋找石頭

不停地加固自己

在石頭和天空的夾縫里

鷹側著身子盤旋

從漩渦和風的手中

奪回自己的羽毛

峽谷里跌跌撞撞的云

折斷肋骨的聲音

令人心驚

我想象你的夜晚正在落雪

請伸出你的手

你會接住

我歸來的靈魂

我一直在詩里行走

走著走著，天就完全黑了

銀河里的石頭

全都向我砸下來

我看見一顆流星

落進少女憂傷的眼睛

漸漸變成寶石

那位護士捧著抄有這首詩的筆記本來到病房，請他解釋這首詩的意思，她輕輕喊他，沒有聲音，她又大聲喊他，仍沒有聲音。怎么睡得這樣沉？她發(fā)現(xiàn)枕邊有一個裝藥片的小紙袋，又在床下面看見一粒藥，是安眠藥！他一定是服了過量的安眠藥“熟睡”過去了。他是想不開，想這樣永遠睡去！

她急忙喊醫(yī)生。

十一

醫(yī)生在緊張地搶救病人。

在昏迷中，詩人已達成了對生活的和解。

詩人想讓這和解成為永恒。

而醫(yī)生的職責是救死扶傷。把他從昏迷中拯救出來，這是醫(yī)生的愿望。這個愿望正好和他本人的愿望相反，他想讓自己熟睡過去，沿時間的河水順流而下，或溯流而上，回到生命的上游或下游，讓自己漸漸變成遙遠，他相信在那個越來越遙遠的遙遠里，他仍將眺望到他的往事，眺望到他的從前，他的遙遠……

醫(yī)生仍在生的岸邊打撈他。也許另一種激流還沒有把他帶到更遠？

醫(yī)生仍在緊張地打撈著順流而下的詩人。

或許醫(yī)生的努力最終是徒勞的。詩人已完成了對世界和生存的和解，他已漸漸變成遙遠。

或許，醫(yī)生最終拯救了他。

他將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短暫的和解結束了。

他恢復了對痛苦的感知。

他恢復了精神分裂癥患者的全部癥狀。

然后接受治療或再一次拒絕治療。

然后，躺在病床上看見天花板上許多怪誕的東西掉下來。

詩人仍在昏迷中，仍在對世界的和解中。

醫(yī)生仍在搶救。

直到他恢復對痛苦的知覺……

責任編輯 張艷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