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秋呆呆地坐在門前那塊石頭上,此時他也只能這么著坐在門前那塊石頭上。他現在除了呆呆地坐在兒子家門前的那塊石頭上,他還能干什么呢?他甚至每天從自己住的東屋里走到門前四十年前他從山上一氣搬來的這塊石頭邊,都得顫巍巍拄著拐杖而且還得讓孫子小石頭攙扶著,因為他已不是當年那個為一張白面餅和人打賭一氣從山上扛著塊幾百斤的石頭回家的青年小伙子了。現在他老了,還有病,腦血栓后遺癥。他走不了路,腿軟;他說不了話,嘴歪。
現在是深秋,太陽已經跳到山的頂上了,空氣里有了一絲暖意。老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每天急切地渴望著太陽出來,是的,從來沒有,因為現在他住的小東屋里沒有太陽,有的只是房梁上的那盞十瓦的小燈泡,那像只獨眼龍似的小燈泡只能發出慘白的冷光。有時土炕下面的灶洞里偶爾添進幾把柴草,也是鳳芝讓七歲的小孫子添進去的。小孫子雖然盡了全力,但終究沒有他的奶奶也就是老秋的老伴兒活著時那樣把小屋弄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按老秋的話說,那才像個人住的樣子。
有時老秋坐在土炕上呆呆地看著蹲在灶前燒火的小孫子,就想起老伴生前蹲在灶前燒火的身影來。老伴是個勤快的女人,冬閑時她就挎了筐子上山去打柴,老伴打的那些柴禾足以使老兩口住的小屋里暖和整個冬天。有時燒的柴禾潮一點,老伴就蹲在那兒歪著頭用沒牙的嘴使勁地吹,煙從灶里冒出,老伴眼中就被熏出淚來。其實老秋早就想給老伴裝副假牙,哪怕裝副便宜的呢。轉過山那邊甸子鎮上就有一個鑲牙館,聽說那老師傅的手藝相當不錯哩。可老伴總是往后拖,砌新房啦,給兒子定親啦,緊接著就給兒子辦喜事,然后就有了孫子……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后來老秋突然得了腦血栓,又要花好多的錢治療。老秋的病是穩定住了,可老伴卻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得心肌梗塞故去了,看著老伴的遺容,那張嘴癟成了一個坑,老秋的淚就斷線的珠子般流下來,他覺得自己欠老伴的情啊!
此時有一縷陽光已經照在老秋黑亮而骯臟的粗布襖上,老秋就感覺到了一絲溫暖。孫子背著書包晃蕩著從眼前走過,叫了聲爺,孫子上學去了。而兒子已經去了遙遠的一個城市打工,過年時才能回來。
早晨的炊煙已經散去,小村里有了響動。每當這時,來子的汽車就要從胡同里倒出來,因為胡同窄,他就只能倒著出來。老秋扭過頭看大街,他不看來子的汽車。來子本來是個好孩子,是老秋看著長大的,雖然不是同一個姓,但街里街坊住了幾十年了,兩家從來沒有紅過臉,按輩份來子和小石頭同輩,來子管老秋叫爺爺呢。現在來子還是叫,老秋卻從不答應,連頭也不點。原先他是點頭的,而且還笑一笑,因為他得病之后說不了話,他對街上經過的所有打招呼的鄉親都點頭笑笑,即便自己當時的心情是多么失落與糟糕。
那天晚上天氣熱得很,是麥收時的一個夜晚,來子幫鳳芝把地里的麥子用車拉回來時,月亮就在東天升起來了,燈也就亮了,鳳芝就留下來子吃晚飯。孫子端過來一碗剩粥,還有一塊餅。老秋吃了就躺下了,他聽到兒媳在給來子勸酒,老秋預感到要有什么事情發生,但他又不相信,因為來子是有家室的人,他的閨女跟小石頭年歲相當,再說又是街坊,來子和兒子平常關系也不賴,又管鳳芝叫嬸。老秋就想自己這是想什么呢,怎么越老越沒出息了,雖然兒媳對自己不咋樣,可不能說別人也不咋樣吧。老秋雖然不能說話,可他耳朵并不聾,心里也不傻。這些年他不止一次聽到鳳芝在院中對小孫子指桑罵槐,鳳芝罵,小孫子就哭。
鳳芝罵:“哭什么哭,要這要那,你能給人家小栓子比嗎,人家的爺爺是個退休工人,一個月好幾百塊錢呢,誰叫你沒修下個有錢的好爺爺呢!”
老秋在床上極費力地翻了個身,他早已感到自己對于這個家來說已經是個累贅了。
兩年前還是老伴幫著翻身,老伴常常邊忙活邊嗔怪道:“你就是天生的老爺命!”
老秋問:“那你呢?”
“我是丫環命唄,天生伺候你們的。”
老秋開玩笑道:“好人有好報,你定會有后福的!”
老伴無奈地笑笑:“啥時都別讓我生氣就好了!”
老秋想,老伴你是真的有福,沒病沒災的一下子就去了,剩下我這么個病懨懨的老頭子受煎熬。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兒子成年不在家……很多苦楚老秋只是把它埋在心里,他想等自己到了那個世界再好好地給老伴說說。
老秋想到這兒就睡不著了,他聽到北屋里還有說話聲,還聽到鳳芝竊竊的笑。此時老秋想馬上睡著,可越想睡著越睡不著,好像有一千只小蟲子爬在自己的心上,那屋的燈熄滅了,老秋好像沒聽到來子出去的腳步聲,他想也許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人老了嘛!他真希望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屋角老鼠“吱吱”的叫聲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老秋更睡不著了,他在想在遠方打工的兒子,那個一磚頭也砸不出個屁來的悶小子。媒人張婆可會說:“你家兒子不愛言語,就得找一個能說會道的媳婦,這樣才取長補短呢,還沒外人敢欺負!”
過了門兒,兒媳婦果真能說會道,但也只是嘴上伶俐乖巧,心里卻有一百八十個眼兒。
老秋又聽到老鼠的叫聲,他現在是確信自己的耳朵沒出毛病。后來院里的腳步聲更證明了這一點,盡管那腳步聲放得那么輕,但每一步都像踩在老秋的心尖上。
老秋可以容忍半饑半飽的一日三餐,自己又不干啥,成天在門前石頭上坐著,能糊弄過肚子就行了;老秋也能容忍自己住的冰冷的屋子睡的冰冷的炕,把老伴遺留下的被子多蓋上一點就行了,身下還鋪著個狗皮褥子,再說白天還有太陽出來做伴。老秋常想如果人像太陽一樣實誠就好了,像太陽一樣公平就好了,可惜人不是太陽,人只是人,有時人還不是人。老秋卻容忍不了兒媳和來子不是人的舉動,但他自己又能有什么舉動來阻止兒媳的不義舉動呢?
有一次老秋急了就用拐杖“啪啪”地砸窗戶,他就聽到北屋開門的聲音,好像是來子要走,又聽到鳳芝小聲說:“你給我進去,甭管他!”然后是“哐”的一聲關了門,再往后就什么也聽不到了。
來子每次出車時雖然還叫他爺,可老秋只是閉上眼睛,不理不睬他。后來來子就不怎么叫了,但晚上他輕微的腳步聲依然在老秋耳邊響起,他踩著老秋的心尖與鳳芝頻頻幽會。
老秋就更老了。
讓老秋不可理解的是白天來子依然叫鳳芝嬸子,而鳳芝竟響響地答應,這兩個人配合默契的舉動對于別人來說沒有什么異常,可對于老秋來說無異于在他發炎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老秋的痛苦沒有人能知道,老秋想慢慢地消化掉它,不是用胃口,而是用心。但老秋有些心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消化掉它們。
人們依然看到老秋每天被孫子扶著出來坐在門前的石頭上,但是現在已極少有人知道老秋坐著的這塊石頭是他當年從山上一氣扛下來的了;人們依然給坐在石頭上曬太陽的老秋打招呼;人們依然看見不能說話的老秋笑著沖他們點點頭。但人們沒有誰注意到老秋對住在屋后鄰居來子的表情和態度的變化,這只有老秋和來子心知肚明。
此時來子面無表情地看一眼老秋,就打開車門上了車,他要發動汽車了。雖然深秋,山里的氣溫已然初冬了,車涼且有點老,總不好發著火。
來子本來就買了輛二手車,新車他是買不起的,買這車來子還借了錢呢。
老秋記得來子還跟兒子借了兩千塊錢,當時鳳芝不愿意,可兒子在這件事上卻做了回主,結婚幾年來這也是兒子做的唯一一次主。老秋支持兒子,本來嘛,遠親不如緊鄰,再說來子借錢又不是去賭去嫖,他是去干正事,去買車,去拉沙子掙錢,誰沒有窄住的時候,窄住了親戚街坊不幫誰幫?
突突突……來子的車還是沒發動起來,鳳芝這時跑出來,頭發黑亮黑亮的,她站在門口嬌聲地問來子:“怎么了來子?累壞了,動不了窩了。”
來子從車窗里探出頭,朝鳳芝笑著擠擠眼:“打不著火,嬸子,沒勁了。”
“用熱水不?我給你去拎一壺!”
來子笑笑道:“不用,這不是拖拉機,那壺熱水留著你晚上洗腳吧!”
“討厭的來子,好心當成驢肝肺!”
說完鳳芝就進了院子,他們兩個人剛才打情罵俏時誰都沒有注意到邊上還有個人,一個心中在淌血眼中在冒火的人,他們也許把這個人已經當成了一塊石頭,一塊和他身下坐著的一模一樣的石頭。
可老秋并不是一塊石頭。
老秋記得來子剛買車半年就出了次車禍,把前村一個孩子的腿碾壞了,光治療費就花去七千多,當時來子買車的錢還沒有還清,這下他著實做了癟子。那兩千還沒有還,他便又來向兒子借錢。雖然這次兒子還想再借給來子一些,但終究做不了媳婦的主,來子兩手空空而去。老秋看在眼里,他心疼來子,小伙子早出晚歸的跑車也不容易,他就把自己僅有的兩千元錢讓老伴偷偷給來子送去,還讓老伴叮囑來子千萬別讓鳳芝知道。在老伴去世時來子才把錢還回來,辦喪事老秋就拿出來花了,老秋給老伴體體面面辦了一場。
可來子現在竟把自己當成了石頭,鳳芝也把自己當成了石頭,莫非自己真的變成塊石頭了?老秋干澀而皴裂的臉上竟有兩行淚流下來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以前,老秋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英雄流汗流血不流淚”,村里老少爺們兒誰不知道老秋是條響當當的漢子!
可現在鐵漢子老秋竟然默默地流淚了。
現在老秋就像塊石頭一樣坐在石頭上,來子還在一次一次發動著他那輛不聽話的汽車,太陽又往天的中央移動了一下。奇怪的是現在大街上竟沒有一個人,甚至一條狗,一只雞。大山中間的這個小村安靜得很,好像只能聽見來子發動引擎的聲音。忽然來子的車底下冒出一團濃厚的黑煙,一陣舊車發動時嘈雜的“啪啪”聲在村街上響起來,坐在駕駛室里的來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齜著白亮的牙笑了。他下意識地把頭探出車窗外往后看了一眼,他忽然看到老秋此時也笑了。來子感到十分納悶兒,好長時間他都沒看到老秋笑了,現在他卻笑了,老頭子會有什么開心事呢?
來子想著就掛上了倒檔,腳下加大了油門。
……
當來子傻呆呆地站在老秋的尸體跟前時,他的舊汽車還在“突突”地響,已經有很多人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面對這罕見的血腥場面,一些男人臉上都變了顏色,女人捂住了眼,有孩子在哭。鳳芝瘋子似的在抓撓來子的臉,來子木雕般戳在那兒,任憑那個瘋狂的女人在自己臉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秋風從后山刮過來,人們都感到很冷,有人不由縮起了脖子,有人不由在打寒噤,他們知道,冬天馬上就到了。
年前,來子把車賣了,但還是湊不夠給鳳芝的三萬塊錢。鳳芝的男人就說差個三兩千就算了吧,來子又不是故意的。可鳳芝死活不依,來子就打了張欠條,然后跪下遞給鳳芝,嘴上叫著嬸子。
那張欠條兌沒兌現沒有人知道,但自那個秋天以后,村人們發現來子見了鳳芝就像陌路人一樣,兩個人臉上都石頭般沒有一點表情。
責任編輯 言和
任新安 近年曾用筆名“老鄉”在網上發表部分作品。男,1969年6月出生于河北省滿城縣。1986年4月起,先后在《廣西文學》、《海燕中短篇小說》等省內外二十余家報刊發表小說、散文,現居保定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