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康啟昌,女,滿族,1932年生。遼寧省鳳城人。50年代開始文藝創作,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心心集》、《耐冬·黃葉》、《黑夜的愛情》、《海棠依舊》、《投影黃昏》、《文學與愛情》、《哭過長夜》,評論集《散文我見》、《理路情深》,長篇小說《迷途少女》,小說集《魯野·康啟昌小說選》等。
那天早晨,我本能地有點慌亂。我的一百零二歲的老娘,昨天只喝一匙牛奶,兩口水。老娘乃蒙古后裔,天生嗜肉,以牛奶為命。僅此反常,就該送她住院。于是,趕緊打電話,醫大、武警、急救中心、120……但是,沒有送她最后上路的準備,因為她根本沒有病危的征兆。前天上午,我的一位朋友來看她,陪她玩紙牌,第一局她勝。朋友初學乍練,常把四條當八條,絕沒有為取悅老人而故意敗北的意思;第二局老娘雖負,卻只說有點累了,“牌打精神色斗膽”嘛。如此心態,如此頭腦,如此阿Q式的幽默,誰會想到三天后的晚上,她竟跟著太陽微寒的余光踽踽獨行了?躺在救護車上,她伏在我女兒的耳邊囑咐:“告訴你媽,讓司機開慢一點,不要晃悠,我要睡覺。”如此心平氣和,如此分寸有度,如此不急不躁地訴說,誰會相信九個小時以后,她會撒手人寰不辭而別呢?入院后,吸氧,滴溜,喝水,還要下地上廁所。“不行,大夫不許下地。”我說,她沒有堅持。女兒抱起她,我拿便盆,她竟使勁扯著自己的衣襟以遮住下體。如此剛強,如此自愛,如此知羞怕恥,誰會想到四個小時之后,她再也聽不見她女兒、她外孫女的呼喚了呢?女兒握著她的手,按摩她的脈搏對我說:“我看,姥姥一定能夠闖過這一關。”“我看也沒有問題。”我雇好了護工,讓女兒明天上班。弟弟在火車上打來電話,說他半夜到沈。我回電說,請他放心。一切順利,諸事大吉。用不了十天半月,我們就像6年前一樣,凱旋出院了!誰會想到,就在我不緊不慢,吃著餃子,蘸著醬油的時候,女兒叫我:“姥姥的脈搏,跳得慢了。”我立刻緊張,急忙過去喊:“訥!”不應。我拼命大叫:“訥訥!”還是不應。完了,我的心涼了!我警告自己,千萬別慌,別暈倒,訥訥需要我。快找大夫……小時候,訥訥夢魘,發出恐怖的囈語。我害怕,一邊搖晃她,一邊哭著喊叫,“訥!”但不管她夢魘多深多沉,我總能把她喚醒搖醒。這次,不能了。我不搖了,不叫了。心電圖的微波告訴我,她要安息,她將永遠告別青春的夢魘安靜地睡去了。不要吵醒她,不要驚動她,讓她睡吧,我們送她回家。夜幕倏然垂落,月亮不露一絲光影,只有幽藍的夜空數不清的星斗默默地照耀著她回家的路。送行人,有淚無聲。
靈車穿過子夜的寂靜,駛向回龍岡墓園。星光燈影不時地閃進車內,閃射在母親那杏黃色的緞被上。一片黃葉飄搖在夢的曠野,沒有任何一種風向可以使她重返綠色的枝頭。飄搖沉降靜臥安眠,臥成秋葉之靜美,睡成杏黃色的安寧。我想告訴司機,開慢一點,我娘她睡熟了。淚水淋濕了我的胸襟,杜鵑啼血,語凝聲咽。
我的淚并不表示悲哀。七十多歲的人了,已經到了與這個世界完全和解的年齡。自己的太陽早已兩斜,送別百歲娘親回家,還有什么遺憾嗎?“人老了,應該成為哲學家,不習慣哲學的思辯,也還可以具備一個哲學的情懷,哲學的意趣,哲學光輝籠罩下的微笑、皺眉、眼淚,至少可能獲得一種哲學的沉靜。”這是王蒙的生命體驗,我愿引至座右。我縱使沒有那種哲學的思辯,哲學的情懷,也該擁有一份哲學的沉靜啊。讓我舉手加額,禱告上蒼,祝福母親一路風順吧!但是不行,人的理智并不萬能。當我們從觀葬室的窗口看見載著母親遺體的小車順著軌道向我們駛來的時候,我的心炸裂了。那人掀開蓋在母親身上臉上的黃緞子被單,讓我們確認,我望見那張最親切最慈祥最美麗的臉,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疼痛了。我放浪形骸,肆無忌憚,嚎啕大哭。風暴狂起,雷霆萬鈞,天,塌下來了;山川抖動,草木同悲,地陷進去了。心,撕開了,肝膽俱裂。我只會喊出一個音節,“訥!”
小時候,母親服侍公婆,很晚才能回房休息。我和弟弟等得不耐煩的時候,便不顧大家庭的禮儀,居然違拗長幼尊卑的秩序大喊大叫。我們先小聲說,“一,二!”后大聲喊,“訥——呀,來——呀!”男女童聲齊唱,反復,悠揚,接連不斷,不屈不撓,直到上屋的祖母發布赦令放母親回來。母親回來了,兩只小鳥兒同時撲向訥訥的懷抱。“訥呀!”多么優美動情的歌聲,如今竟成為她一雙兒女沒有歸宿的絕唱。我和弟弟無論怎樣嚎叫,都喚不來慈母那一雙溫暖的臂膀了。
忽然,正在號哭的我,如醍醐灌頂,醒悟了。母親揮手長亭,無悔無怨,沒有悲哀,沒有凄楚,我卻任灞橋柳枝空對明月金樽,我不是來送她老人家回家的嗎?怎能在這無謂地嚎叫?我急忙擦干眼淚,在隆隆的電機聲中跑出門外。站到高處,瞪大雙眼,努力向房頂張望。啊,我看見了,看到了母親。房頂,不算高大的煙囪正在噴射滾滾濃煙。我知道,它,黝黑滾燙飛翔著的氣體,就是我的母親,我母親生命存在的新的形式與證明。騰躍奔馳團團簇簇,直干云霄。“訥,你慢走啊!”我用心靈向訥訥喋喋絮絮叨叨。母親聽見了,她一定聽見了。灰褐色的煙靄放慢了節奏,卷卷舒舒,纏纏綿綿,剪不斷,扯不完。我知道那是母親的腳步,母親步履輕輕卻沒有回頭,她走遠了。我一直看著最后一絲青煙,裊裊婷婷完全融化在淡藍色廣袤無垠的天空:母親到家了。
有人認為,人生在世就意味著離家出走。流浪,攀登,漂泊,跋涉,長亭短亭,喜怒憂傷,都是游子的行蹤心緒閱歷體驗。母親的一生,何嘗不是一次艱苦而浪漫的旅行?天地是她的逆旅,她是百代的過客。走過漫長的黑夜,見過燦爛的朝霞。徘徊孤影守望青春的寂寞;笑迎夕陽,撫摸痊愈的傷疤。一百年航行,不知疲倦;不覺膩煩。苦辣酸甜,神農嘗百草,活得有滋有味。她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從不諱言死亡的話題。六年前,她患“心梗”,幾次搶救,死去活來。她感謝醫生救命之恩,但出院的時候,她卻對醫生說:“活著是好,可誰也不能總活著啊!”說得多么明白,多么輕松,多么實在!而這卻是一般人很難參透的人生哲理,人生的大智慧啊!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羅素說:“人到老年,已經歷盡人間悲歡仍還恐懼死亡,就有點可憐和可恥了……”我母親從來不會使用這種尖刻的語言,她只能以自己一百年的閱歷與一百年的體驗說明死亡的必然與并不可怕。瓜熟蒂落,該回家時就回家。但對于母親,回家不是回到安放過她搖籃的地方,乃是回歸于生命的自然。我的祖父母、我的叔父嬸母生前均有所囑,無論山多高,水多長,一定要埋在故鄉的溝坎上。而我母親卻不在意那些祖宗安排的傳統禮俗。她注重精神信仰,注重內心平衡,注重靈魂皈依。她的家園在她心里,她的心,比大地寬厚,比天空闊朗。她像一個快樂的孩子,“功課完畢太陽西,收拾書包回家去”,像一位主動辭官未老還鄉的官員“舟搖搖以輕揚,風飄飄以吹衣”,那樣瀟瀟灑灑“歸去來兮”!
埋葬了母親的遺骨,我和弟弟跪在母親的墓前,緬懷良久,冥思良久。我們在母親的墓碑后面刻下了我們的思索:
致母親
童年折疊的紙鳶,
折斷在故鄉的古井旁。
野草連天,
你心不荒涼。
你用一百年的寬容播撒和善,
你用一百年的忍讓種植剛強。
上帝的女兒守候永恒的歡樂,
拒絕憂傷。
香骨長存地下,
靈魂行走天上。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