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可否重來

前不久，某地房地產(chǎn)業(yè)召開一個“高峰論壇”，主題詞氣吞山河：有多少城市可以重來？

其實，這口號并不新鮮。早在上世紀中期，就有類似的說法。好像非此不能顯示現(xiàn)代人的豪情壯志。然而，這些看似壯麗的口號又是可怕的。多少大自然的生態(tài)和不能再生的歷史文化遺存，就在這口號下被大肆滌蕩，推倒重來，最終所剩無幾。

今天，站在現(xiàn)代文明的立場看，這些口號是不文明的，甚至是野蠻的。或許，開始對外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的時候，一些人并沒有站在現(xiàn)代文明的立場去審視過去和面對今天。腦袋一熱，依舊是“破舊立新”和“舊貌換新顏”，再加上這一次的力度前所未有，所以直接的負面后果是六百多個城市的歷史生命被一掃而光，于是，性格形象消失了，滄桑感沒了，個性記憶被刪除得干干凈凈，人們已經(jīng)無法感知認識自己城市的文化性格和精神歷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城市是不能重來的！

城市不是一個巨大的功能性的設(shè)施齊備的工作機器與生活機器。首先是一個生命。有命運，有歷史，有記憶，有性格……它是一方水土的獨特創(chuàng)造———是人們集體的個性創(chuàng)造與審美創(chuàng)造。如果從精神與文化層面上去認識城市，城市是有尊嚴的，應(yīng)當對它心存敬畏；可是如果僅僅把它當做一種使用對象，必然會對它隨心所欲的宰割。

這些年跑過的地方不少，每到之處都會向當?shù)刂魅颂岢隹纯礆v史街區(qū)。這種在歐洲會被當做很尊重他們的要求，卻常常使我的主人陷入尷尬。一次，去往德州這座我心儀已久的古城，轉(zhuǎn)了半天只看到一座古墓，此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這樣的徒有虛名的古城，我能開出一個很長的名單，保準人人會吃驚。古城變成新城———這大概就是“重來”的結(jié)果。江浙一些沿海的現(xiàn)代化城鎮(zhèn)甚至已經(jīng)“重來”幾次了！

世界上有沒有重來的城市？有，我看過兩座。但我對這兩座重來的城市是沒有非議的。其中一座是在二戰(zhàn)時被戰(zhàn)火蕩平的德國的杜塞爾多夫；一座是被大地震顛覆的唐山。它們幾乎是完全重建的。但這是很痛苦的事。然而唐山人很有眼光，還是刻意保留幾座令人觸目驚心的地震廢墟，作為城市生活難以抹去的痛苦記憶下來。

珍惜城市精神文化的人，一定會精心地保存自己城市的歷史，因為城市的靈魂在它的歷史里。這使我想起曾經(jīng)邀請我去柏林演講的一個專事修復(fù)前東德城市遺存的組織，這組織的名稱很獨特，像口號，它叫做：“小心翼翼地修復(fù)城市”。一聽這名稱，我就對他們心生敬意。

我們是不是真的不懂得城市的文化意義與精神價值？我想是，但也不是。

為什么說“也不是”？實說了吧，有時表面裝不懂，實際是為了錢。為了經(jīng)營城市及其土地。在這些人眼里每一座建筑下邊的土地都可以變成大量錢財。只有把這些建筑拆掉，土地就有了再使用的價值，即經(jīng)濟價值。于是，城市的歷史文化便成了他們“盤活土地”的障礙。所以，他們千方百計要拆去這些歷史建筑——這大概就是對城市呼喊“重來”的最真實的動機了。

城市要發(fā)展，要更新設(shè)施，增添功能，一定要被更改。為此，歷史文化遺存也一定要付出代價，但這個代價要經(jīng)過審慎思考和嚴格論證，它與“重來”是兩碼事。重來者無視城市的歷史存在與文化存在。它對于城市的歷史生命是一種斷送，對文化積累是一種徹底的鏟除，對城市個性是一種摒棄。

不要把這個城市的“重來”之說僅僅當做一個不恰當口號。它是那種由來已久的無知與野蠻的城市觀，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惡性發(fā)作。尤其是在一些歷史街區(qū)一息尚存的城市里，這種口號將催化城市歷史的終結(jié)式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