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所低矮簡陋的房子,在校園墻邊的一隅。那是初秋爽朗而溫暖的日子,讓人想起《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這支歌。解剖實驗室里堆滿了鮮花做的花圈,大多是從常熟路上的麗麗鮮花店里定做的,許多人選擇了百合,因為知道她喜歡百合花。我至今都記得百合花散發出的強烈香味和綠色根莖的截斷處散發出的腐爛的氣味,那就是葬禮的氣味。我站在芳香而敗壞的氣味里,回想起最后一次見到戴西,她站在淺綠色的柜子前,在玻璃花瓶前整理白玫瑰的情形,她白發如云,變形的手指以上個時代上海女子的嫵媚姿態握著花束。如今,她的尸體將要捐獻給醫學院的學生,作為一年級生的解剖課教學樣本之用。她將沒有墳墓,也沒有骨灰,所以,這一天,我們與她,是真正的永訣。
在她的葬禮上,我提到要為她盡力寫一本書。這就是后來出版的《上海的金枝玉葉》,這個書名,來自于她的挽聯。那對挽聯,是我的朋友連夜寫出來的,就掛在她遺像的兩側。
她的兒子中正低垂著花白頭發的頭,他臉上依稀可見照片上的那個大頭大腦的小男孩的樣子。但戴西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在洛杉磯再見到他,他的頭發竟然全都白了。
葬禮結束后,人們陸續離開,我一直看著戴西最后仰面長臥的樣子,她終于安息了。我心里這樣想,她終于光榮地走完了一生。最后,她將自己的身體作為最后的禮物,獻給那些未曾謀面的醫科學生們。我那時想過效仿她,也去紅十字會捐獻自己的遺體,但我想了又想,終是不愿意將自己的身體交給別人擺布,因為那天我看了她很久,她就躺在解剖臺上,那是淡黃色的水磨石臺子,兩邊帶有凹槽,大概為了解剖時體液的引流,也便于最后的沖洗。少年時代,我也曾修過解剖課。如今看戴西靜靜躺著,等待她最后意愿的實現,感到不忍。
2
皮克夫人去世的前一年,已經在有條有理地準備自己的墓碑、墓地和棺木了,她對自己將要在一年里去世深信不疑。她一生都喜歡巴洛克風格的臥具,她的大床是白色描金邊的,所以她為自己選擇的棺木,也是白色描金邊的。她給我看了棺木的照片,它看上去更像一張華麗的單人床。
那時我正在維也納大學做訪問學者,在她的指點下,我去了她當年遇見那個美國兵的中國餐館,還找到了當年她下班后與他去跳舞的咖啡館。她答應要將自己保留多年的信物,他的來信和他在美國的地址都給我。我在她家客廳里坐著,吃著從中國寄來的月餅,她起身去臥室拿那些東西。跌倒受傷以后,她的動作遲緩了許多,但她仍舊因為我來訪細細化了妝。她與戴西一樣,都喜歡那種鮮紅的口紅,都描彎而長的眉毛。
我靠進沙發,心里有光突然閃過,我覺得自己看不到那些信了。
她空著手走出來,大聲說:“我找不到了,也許我已經處理掉了。這一年我一直在處理我的東西,也許我將它們燒掉了。當我的腳摔壞了,知道我再也不能旅行了,我就知道我們此生不會見面了。”
果然我看不到它們了。
“好吧,沒關系。”我安慰她說。
“我和他,終于是無法再見。”皮克夫人輕輕地落座。我目睹過不少老人死之將至時的樣子,他們的身體,風中之燭一樣輕盈飄忽,好像你用一根手指輕輕一點,他們就會仰面倒下。皮克夫人的身體那么輕,好像一片葉子。我想,她的預感是對的,她就要死了。
“你遺憾嗎?”我問。
“是的,我遺憾。”她點點頭,“我原以為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但是終于是絕望,我想也許他已經死了。”
“也許發生了什么事,他不愿意見你了。”我說。要是我,會這么想的。
“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事,但他如果活著,就一定會來找我。他是一個誠摯的人。”皮克夫人說。她至今都相信他的品行。我想這就是上個時代的人。
“你滿意自己這樣的一生嗎?”我問。
她想了想,回答說:“我滿意。我的一生,比我幼時夢想的還要豐富。”
后來,她取了一本墓碑的樣本來,與我討論自己墓碑的式樣。她喜歡體面的墓碑,但必須是在自己的錢可以承受的范圍里。她解釋說,希望以后來墓地的人,能看到一個中國人樣樣都舒齊的墳墓。
“你難道怕自己給中國人丟臉嗎?”我問。
“我不能讓中國人覺得不體面呀。”她認真地回答,“你知道,下葬的時候,大使也會去的。我不能讓大使覺得寒磣。”
過了一年多,我收到一封寄自維也納的電郵,得知皮克夫人已安穩地去世了。
3
2006年夏天,在國際禮拜堂,舉行了張可女士的基督教追思禮拜。
沈牧師領著滿滿一教堂的人起立,唱第194首贊美詩。通常在葬禮上,我都是沉默的,這是我第一次在葬禮上唱歌。
我漸漸感到,張可透過這首贊美詩與我交談,這是奇妙的感覺,張可的聲音通過我的歌聲傳達給了我自己。我聽著自己的歌聲,另一個我在說:“好的,我的姐妹。”
我見到張可的時候,她已經不能真正表達自己了。所以,可以說我從未與她真正地對話。當年做訪問的時候,她只說簡單的詞,由王元化先生轉達她的意思。王先生肯定是懂得她的,但他們的風格不同,我知道這些意思要是由張可說出來,一定會用不同的詞,不同的語調,那是一個遠遠避世的女人的表達。可是我從來也沒有聽到過她的語調。我知道自己又錯過了機會,去接觸一個完美的人。
此刻,我感受到這是張可在說話,透過我嘴里的歌聲,安慰我的凄楚。
我看到王先生的博士生們散立在人群中。他們跟王先生做學問,但都號稱自己屬于母黨,因為他們都愛戴張可,都愿意站在張可旁邊。我初見到傅杰時,他還是個機靈的青年,此刻突然發現,他已是低垂著頭,似乎無所適從的沉郁男人了。他當年最擁戴他的師母,當年就是他,在老師的書櫥里看到張可年輕時代的照片,驚為天人。
“主展全能羽翼護你,主賜日用糧食養你。愿主同在直到再相會。”滿教堂的人同聲唱著,似乎張可正在歌聲里安慰整個教堂為她唱歌的人。她借眾人的歌聲,一一交代了自己離開以后的事,令人不再害怕生活中因為有人去世而留下的黑洞。王先生穿著喪服,坐在張可的遺像前,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失去母親的男孩,他的悲哀里帶著倔強和憤怒。他以后怎么辦呢?他一直戀家,出國訪問,只要必須參加的會議一結束,他一定馬上返程回家,從不單獨旅行。現在,張可不在了,他的家已經散了。張可護衛了王先生一輩子,如今如何再護衛他呢?“愛的旌旗常率引你,死的冷波不能傷你,愿主同在直到再相會。”歌里是這樣唱的,但愿今后的日子真能這樣安全。
張可去世后,有時我去看望王先生,他突然真的衰老了。他抱怨皮膚病的困擾,醫生建議他不要每天洗澡,減少對皮膚的刺激。“這怎么行呢,我和張可,我們一生都是每天洗澡的。在最困難的時候,就是冬天洗冷水,也要每天洗澡。現在不讓我洗澡,我真做不到。”
他像孩子一樣抱怨,不像老人那樣怨懟。老人的心,有時會因為無力而變得歹毒,而不是像孩子那樣只管仰面祈求。我看他四肢皮膚上的淺淺疤痕,“我不喜歡自己這樣,好像癩皮狗一樣。”王先生引得我們都笑起來,他自己也搖著頭笑。旁邊的茶幾上放著張可的照片,如雪的短發,臉上笑著,如雪那樣碰不得似的干凈。我想起來,當年她靜靜坐著,聽王先生說什么,她笑著,簡短地評價說:“夸張了。”她如安靜而清澈的大湖,細波滟滟,鎮定著山河人心。這時,她即使只存在在照片上,也能安頓房間里的氣氛。
老女士們的三個葬禮,讓我捫心自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如此,像鉆石一樣堅強而純凈地度過一生,長壽而純凈,溫情脈脈,并一生都對愛情抱有赤誠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