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佛爾先生輕輕擁抱著埃佛爾太太。一切都像童話一樣……
1997年,那時我還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一個人在芬蘭求學的日子是孤獨和艱難的。尤其是對于一個僅僅只有21歲的黃皮膚女孩。一個月來自家里200美元的補貼根本不能保證我的生活,甚至根本無法付清那潮濕公寓的房租——盡管那只是歐洲最最破舊的老式公寓。于是我必須每天傍晚去赫爾辛基郊外的一處人家做做鐘點工的工作。否則,我將面對的問題將是很清楚的;我將無法念完學位就卷鋪蓋走人。而前提是,我還必須有足夠的錢買一張打折的國際航班機票……
我的雇主是一對年邁的夫婦。先生叫做埃佛爾。他們沒有孩子——至少我從沒有見過他們的孩子,也從沒聽他們說起過。這對老夫婦對身邊所有人都是那么友善,以至于我一到這里就找到了一種家的感覺。一個中國留學生,能在異地他鄉找到這樣一種感覺真是很不容易的。我為埃佛爾家整整工作了兩年,他們從不會像很多苛刻的外國雇主一樣,到處來挑我的刺兒。恰恰相反,在這里,我要做的僅僅是為他們打掃干凈地板和家具,接著洗洗盤子。然后,我就必須無比尷尬地等待他們的一頓晚飯和甜點。每一次,我都能夠得到一筆可觀的酬勞。一個月下來,我便又能攢下大約360美元的生活費,加上原有的200美元以及學校的獎學金,日子倒還能馬馬虎虎過下去——至少,我不用惦記那份機票錢了。
傍晚時分,埃佛爾夫婦倆總是要手挽著手出門散步的,就像初戀的情人那樣。他們走在干凈的林蔭小道上,與來往的每個人微笑著打招呼。因為埃佛爾先生患有輕微的呼吸道疾病,晚餐前他總是要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清新卻不刺骨的空氣,于是埃佛爾夫人便時刻陪伴著他。每當那時候,埃佛爾夫人總會輕輕靠在埃佛爾先生肩上,他們相互攙扶著,盡管他們的年紀還未使他們步履蹣跚。夕陽下,一對老夫婦就是這樣手挽著手,相依著向前走向每一個朝他們投來羨慕眼光的人,給他們一個夕陽一般燦爛的微笑。鄰居說,這是埃佛爾的禮物。
在他們散步的那段小路上,有一處不大的玫瑰園——芬蘭人總是那么熱愛營造浪漫,即使是靠近嚴寒的北極,也有人會想盡辦法來擺弄這些火紅的花。
花園的主人是一個蓄著一臉大胡子的有趣男人。他有著和埃佛爾夫婦一樣火熱的心。他知道我為埃佛爾家做事——有時老夫婦倆會在別人面前叫我親愛的孩子——于是,每次他在花園侍候那些嬌嫩的花時看到我,總會揮起大手咧開嘴向我打個招呼。
這一整條路似乎都充滿了玫瑰花的芬芳——那是一種淡淡的香味,讓人陶醉。每個路過的人都會不禁放慢自己的腳步,貪婪地用力深呼吸,伸長脖子朝園子里張望一陣。埃佛爾夫婦走到這里總會停下來,隔著矮籬笆或走進院子和那個男人聊會兒天,有時也進屋喝杯咖啡。每次散步回來,埃佛爾夫人手中必然會捧著兩朵艷紅的玫瑰花,臉上透著無比幸福的微笑。尤其是情人節那天,她竟捧了一大束花回來,讓我真正見識了一回歐洲人的浪漫。火紅的花配著她滿頭的銀發以及那燦爛的笑容,我相信沒有人看后會無動于衷。埃佛爾太太總會在第二天把玫瑰花瓣鋪在花園里,把它們曬干,裝進一個漂亮的盒子。人們稱贊埃佛爾夫人的高貴和夫婦二人讓人羨慕的這段持續了三十多年依然新鮮的愛情。
圣誕節那天的傍晚,人們卻沒有看到那對讓人尊敬的夫婦相依走在夕陽下的小道上。
埃佛爾夫人病倒了。這個一貫堅強的老婦人,竟然在圣誕夜病倒了!芬蘭的學校為圣誕節放了三十天的假期,我便開始留在埃佛爾家照顧老夫人。埃佛爾先生寸步也沒有離開過。他一直守在床邊,緊緊握著妻子的手,為她讀報,陪她說話。圣誕夜,家家都彌漫著誘人的烤鵝味。埃佛爾的家很暖和,并沒有因為埃佛爾夫人的病情而顯露出絲毫的凄涼。門前豎起了圣誕樹,上面掛著漂亮的小玩意——這是埃佛爾先生的侄子不久前來拜訪時幫助我從附近的樹林子里砍回來的。
夫婦兩人愉快地談笑著,這是兩天來埃佛爾夫人第一次露出笑臉。我為他們做了熱湯。埃佛爾先生一勺一勺地給妻子喂著湯。當我表示我來喂時,老先生客氣地拒絕了:“這是我惟一能為約翰娜做的。”那天晚上,我同埃佛爾一家共同享用了一頓正宗的歐式大餐,埃佛爾夫人也吃了些,并喝了一些酒。看得出,這對傳統的老人依然把圣誕節看得很重。
圣誕節過后兩個多月,中國的春節又要到了。我已經兩年多沒有回家,但埃佛爾家的情況又使我決定留下,也好對夫婦倆有個照應。畢竟,一個花甲老人照顧病人,始終讓人無法放下心來。更何況,由于日夜陪伴和缺乏足夠的休息,埃佛爾先生的精神顯然不如從前那樣充沛了。我時常看到老人在妻子睡著的時候,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那張布滿皺紋的熟悉的臉。在晨光中,在夕陽下,兩位老人暗黃色的頭發偶爾發出一道光亮。
春節前一個星期的早上,當我把牛奶送進埃佛爾太太的臥室時,兩位老人都醒著。埃佛爾太太叫住我,慈祥地看著我的眼睛——就像每一個母親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孩子。“陳,你該回國去了,我知道,你已經兩年沒有回中國了,也許你需要看看你的母親。”
“是的,埃佛爾太太,我有兩年沒有回中國了。”我說。
“你不想念你的母親和朋友嗎?”她帶著笑意問我。
“但我覺得現在我不能夠離開你們。”
“不,好孩子,埃佛爾先生可以照料我,我們的侄女會來照顧我一段時間,直到你回來。”她的笑意仍然那么濃。
“我知道,中國春節像圣誕節和復活節一樣重要,不是嗎?”埃佛爾先生說。
我點點頭,望著這對年邁的夫婦。
“陳,我的好孩子,去吧,代我們向你的父母問好。”
三天后,我搭上了歐盟航空公司飛往上海的飛機。
家鄉的春節永遠是喜慶的。街上不時傳出一聲巨響。那是淘氣的孩子點燃的炮仗。我裹著厚厚的羽絨大衣,和男朋友手牽著手走在西單的小巷里,看那些有趣的玩意兒。有小孩兒在我們身邊不時向我們兜售不知從哪弄到的玫瑰花——零下十幾度的冷天,弄到這樣的花總是不易的。他為我買了一束,我輕輕拿在手上,心里涌上那么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仿佛有了手里的這束花,全世界都屬于我了。我突然想起了埃佛爾一家。想起每天傍晚埃佛爾夫人總會從花匠那里帶回一束火紅的花。我開始明白老婦人那發自心底的微笑。不知道埃佛爾太太的病怎么樣了,也許,該好些了吧?于是,我又每天向上帝祈禱,請他保佑這對可敬的老人。
我向教授請的近兩個月的假期要結束了,另外,我也實在放心不下對我就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的埃佛爾。于是,在春天剛剛來的時候,我又匆匆飛回了依然寒冷的芬蘭。
我去埃佛爾家時,門前的車道上已經積了不少的雪了。顯然屋里的人根本無心再去搭理這些事情。我按響門鈴,埃佛爾先生的侄女為我開了門。她向我笑笑——這似乎是埃佛爾家的傳統——向每個人微笑——然后指指樓上的臥室,那是告訴我夫婦倆知道是我來了。
我輕聲走進臥室,埃佛爾太太無力地躺在床上,見我進來,她無力地對我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看得出,埃佛爾太太的病情似乎加重了。埃佛爾先生看起來更憔悴了,他緊緊握著妻子的手,見我進來,還是愉快地向我打了招呼,表達對我的想念。我看見,埃佛爾先生的眼角又多了幾道深深的皺紋。
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埃佛爾夫人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醫生下了病危通知單。走時,醫生對埃佛爾先生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從那天開始,埃佛爾先生就一步也不離開自己的妻子了。總是由護士把兩個人的食物送進臥室。我不用再去那里做些雜活了。因為這幢房子的全部重點都已經轉移到了埃佛爾太太的病情上。只是,每個星期我都要去看望這對老人。
五月的一個禮拜日,我來到埃佛爾先生家,正好是傍晚。讓我吃驚的是,埃佛爾太太竟然起床了,并且精神出奇的好,臉上露出如同往日紅霞一般的顏色。他們準備出門,盡管護士竭力反對她這樣做,但夫婦倆還是向護士保證只出去半個鐘頭,并且拒絕了護士和我陪同的要求。
半個鐘頭后,夫婦相依著回來,埃佛爾夫人手中抱著一大束玫瑰花。一進家門,她笑著說:“陳,知道嗎?回來時我仿佛覺得自己回到了五十多年前,又成了埃佛爾的新娘。”她幸福地看著站在身旁的埃佛爾先生。
晚上,護士悄悄告訴我,埃佛爾太太的病情實際上已經加重了。我吃了一驚。想到埃佛爾太太下午的反常。難道,這是中國人常說的回光返照?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埃佛爾先生打來電話。他說:“陳,我的孩子,我的妻子希望再見你一面,你可以來嗎?”
我掛掉電話,心里涌起一陣強烈的恐懼。可能,那個慈祥的,像母親一樣對待所有人的老太太真的已經不行了。
我來到埃佛爾家的時候,埃佛爾太太坐在輪椅上,她已經奄奄一息了。吃力地吐出人生最后幾口氣。她望著我,已經很難開口說話了。只是從她看見我時一瞬間眼睛里發出的光亮能夠看出她對我的到來表現出的欣喜。“陳,請幫我把儲藏室的箱子拿來好嗎?你知道,就是靠左邊那只箱子。”
那只箱子里裝了滿滿的玫瑰花瓣。埃佛爾太太過去總愛把曬干的花瓣儲存起來,不舍得丟掉。她總對我說:“陳,這是埃佛爾的愛情,我怎么能把它們丟了呢。”
埃佛爾先生把花瓣從箱子里一把把捧出來,灑在了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灑在埃佛爾太太的身上,這個不大的房間里頓時彌漫出一股美妙的香味,仿佛能夠暫時沖淡悲切的氣氛。夫婦倆就坐在一起,坐在玫瑰花叢之中。埃佛爾先生輕輕擁抱著埃佛爾太太。一切都像童話一樣……
兩天后,埃佛爾太太去世了。我沒有出席葬禮,因為我實在不愿看到埃佛爾先生那張悲傷的面容。不過,埃佛爾先生在電話里似乎很平靜:“約翰娜走時一切都很好,沒有痛苦,她是在玫瑰花叢里離開的。”
1999年,我拿到了國際金融碩士學位,就要離開芬蘭回國了。回國前兩天,我去了赫爾辛基南郊的墓園,想要再看一眼埃佛爾太太。
墓碑前,擺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埃佛爾太太那面帶微笑的面容靜靜地藏在玫瑰后面,乍一看去,就像是她躺在玫瑰花叢中……
(責編/洪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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