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秘密

我小的時候便只喜歡父親，每每他和母親一塊兒下班回來，我都會從奶奶的懷里拼命掙脫出來，猛撲向父親抱住他，且非得給他三個響亮的親吻之后，才依依不舍地放他去洗手洗臉。

那時候母親總是笑話我，說這么依戀你老爸，將來出嫁時怎么辦？我摟著爸爸的脖子，把小腦袋緊貼在他硬朗溫暖的臉頰上，微閉上雙眼，很堅定地發誓：“那我永遠都不要出嫁！”這樣的話，父母都只當是笑談，照樣縱容我對媽媽小小的霸道和嫉妒。上街的時候，我必是親密地緊拉著父親的大手，且讓母親走在我另一邊，稍有“越位”，便用眼淚把她逼到原位去。看電視累了，也須靠著父親的肩膀，才會有均勻的呼吸。連睡夢里遇見壞人，第一句話喊出來的，也必是“爸爸救我！”早晨起床，不管父親時間有多緊，都得又哭又鬧地要他給我穿衣。再加上母親是個懶得操心的人，樂得把我拱手交給父親帶著，甚至我讀了小學，晚上還要在他們床上睡一會兒，才肯讓父親抱到我自己的小房間里去。

其實父親并不是那種很優秀的男人。他在市政府里做著一個并沒有多少升遷希望的公務員，每月的工資甚至不如母親的多。他又不是那種好交際的人，因此，極少吸煙喝酒。周末的時候，甚至還會接過母親手里的鍋勺，興致勃勃地燒一桌飯菜給全家人吃。母親一向是不屑父親下廚的，即便這會讓她輕松許多。她總說這樣的男人沒有出息，成不了大器，永遠不會讓老婆孩子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我卻喜歡看父親炒菜，每次都樂此不疲地給他當助手，看他汗流下來了，便用自己有香味的漂亮手絹，細心地一點點幫他擦掉。旺旺的火苗映紅了父親的臉，亦將我的心燒得炙熱無比。像兒時那樣躺在父親懷里美美睡上一覺的渴盼，也火一樣，永不停息地躥出來。

是的，在父親這里，我有一種可以放心倚靠的美好和安靜。他的懷抱遠比母親義務似的關愛和照顧，更強烈地吸引著我。我喜歡躺在他的腿上，看他溫柔的視線，水一樣一點點將我浮躁不安分的心撫平，又給予它無限的溫情和疼惜。就像我永遠是他手里，一顆值得用一生去呵護著的無瑕美玉。

那時候我已經讀了高中，住校。卻是三天兩日地乘很長時間的車，回家去。有一次沒有趕上末班車，甚至在電話里對著父親哭了起來；直哭得連母親都慌了神，奪過電話來，問我出了什么大事。我不顧公話旁一長隊的人，一遍遍地對著電話喊：“爸爸，我想你，真的真的很想你！”身后，有人在小聲地笑，我不管，依然對著電話自顧自地說，卻沒說完，便聽見啪地一聲，那邊掛斷了。

似乎從那一次，我和母親之間，便有了某種無法張口說清的隔閡。周末回家，她甚至連衣服都不樂意給我洗。父親不忍心，自己端起盆來洗，卻被母親跑過來一下子將他擋住了。一旁的衣服，也無意中被她絆出來。我鮮艷的內衣和染上了血跡的內褲，很鮮明地顯露在上面，我的臉，一下子就紅得發紫……

那時候已經有男生開始給我寫情書，我當然不會理他們，但卻把這些寫得纏綿悱惻的情書帶回家去，趁母親不在的時候，躺在父親的臂彎里，溫柔地讀給他聽，然后聽他一遍遍地低聲告誡我：“安安，千萬不要早戀，學業要緊。”我總是在這樣一句讓我沉醉的話里，連連地點頭，又向他保證，絕對不會背著他做這樣的“壞事”。那時的我，總覺得，父親的那句話里，還有別的含義；而且，只有我和他，才知道這其中隱藏的秘密。

我18歲生日那天，母親很難得地對我展露笑顏，還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為我祝賀。我看著她那么堅決地將父親攆出廚房，自己一個人忙碌，做我最愛吃的糖醋鯉魚，又破例地在我面前放上一杯紅酒，將蠟燭一一點燃，把所有的燈都熄掉了，這才停下來，對著乖巧地依在父親懷里的我，很鄭重地說：“安安，以后你就是大人了，應該知道獨立生活，不再依賴父母；畢竟，我們老了，你也要有自己的家，父母不可能永遠照顧寵愛你。來，把蠟燭吹滅吧。”我在這樣一番意味深長的話里，懶懶地離開父親柔軟舒適的臂彎，還沒有坐正，便一下子把十八根蠟燭全吹滅了。而后等著母親去開燈，卻聽見她在一片黑暗里，低而清晰地說：“安安，從現在起，你可以自由地，將你喜歡的男孩，帶回家了；我和你爸爸，都期望你會很快地，找到一份讓你可以托付終生的真愛。”我的心，像是突然地被人丟入荒野，任憑怎樣拼了命地跑，都跑不出那片將天地都罩住了的恐懼和荒蕪。我突然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習慣性地去找那雙曾給了我十八年愛與溫柔的大手，卻是在指尖相觸的那一瞬，倏地被甩掉了。我的淚，終于在無邊的孤寂里，流了滿臉……

我在一個月后，便進了大學，開始試著不給父親打電話，不對他說“我想你”。亦開始嘗試著，與幾乎在我心里激不起任何歡喜或哀傷的男生們，約會，親吻，甚至，一種身體的觸摸。直到我遇到了宇，一個與父親有著驚人相似的優秀男生。我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一顆已是麻木冷凍的心，竟很尖銳地疼痛起來。我想命運還是厚愛我的，肯讓我藏了18年的愛戀，以這樣的形式，繼續走下去。

可惜，一切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樣美好。我拉著宇的手，偎在他的懷里，吻著他的唇，或是輕撫著他的背，聽他說著甜言蜜語的時候，我的心，依然沒有我夢里出現過的千百次的甜蜜和顫栗，甚至它還會極力地想逃脫掉這樣渴盼了許多年的溫情。這樣的感覺，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宇。而宇，亦在一次次的困惑和追問后，將我冷淡的根源歸于自己，且把更細致的呵護和憐愛，加倍地送給我。

暑假的時候，經不住宇的再三懇求，終于帶他回了家。父母見了，皆是欣喜。我卻是在見到父親的第一眼，便將宇忘得一干二凈，且像往昔那樣，吊在父親的脖頸上，沖他撒嬌，讓他吻我，直至幸福得臉頰如花兒般盛開；結了冰的心，一下子被一股讓人暈眩的暖流包圍住了……我把宇送出門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對宇，再也無法去愛。而宇，在我的一句“分手”里，竟是一句話也沒有，轉身沖下樓去。

我在一個小時后，便得到宇出了車禍被送進醫院的消息。聽說在劇烈的傷痛里，他還一聲聲地喚著我的名字。我的心，第一次，因為宇，而痛苦地痙攣。轉身要出門的時候，我看到廚房里的父親，火光映紅了他的臉，還有，一道道深深的皺紋，什么時候，父親不等我的秘密綻放，成熟，自己先老了？我慢慢走過去，像兒時那樣，從背后一下子抱住他，將小小的腦袋，緊貼在他已是瘦削的背上，我聽見自己低低地說：“爸爸，我愛你，還有宇。”父親沒有回頭，卻是很溫柔地輕拍著我的手臂，說：“安安，爸爸媽媽也永遠愛你，宇也會。”

在心里瘋長

了十八年的那個秘密，終于在這樣的話里，如陰暗中見了陽光的青苔，靜靜地，開始枯萎。

（責編/朱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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