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尊嚴(yán)

同情恰好有兩種。一類同情，懦弱而感傷，其實只是想盡快擺脫因他人的不幸而引起的難堪與激動，而另一類同情，不只是多愁善感，更富于創(chuàng)造性。它知道，它想做什么，它該做什么。

——茨威格《心靈的躁動》

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聽說我是極愛吃魚的。不僅愛吃魚，還愛吃魚籽。媽媽最初是這樣誘導(dǎo)我的：“看，這些全是魚的寶寶呵，現(xiàn)在，它們都想去你的肚子里游泳呢!”于是，我一邊貪婪地咀嚼著黃燦燦的魚籽，一邊美滋滋地看著媽媽細(xì)心地為我擇著魚肉中的刺。

不吃魚是從五歲那年開始的。那天，我從幼兒園一回到家，就聽到一陣陣“撲通、撲通”魚兒拍打水的聲音。原來家里買了幾條鮮活的鯽魚，準(zhǔn)備熬湯用。當(dāng)然，以我當(dāng)時的年齡，根本不知道它們已經(jīng)是命不久矣。我興奮地蹲在大木盆旁，看著它們用力鼓動著兩腮，吐著泡泡，然后還沒等我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淋了一頭的水。其中有一條體力最好的，猛地跳出了盆外，不停地在地上打著挺。我想將它放回水中，但它身上滑膩膩的，加上我又膽小，費(fèi)了好大的勁還是抓不住，只好喊來爸爸幫忙。除去體力最好的這條，還有一條已經(jīng)成了重傷員，鼓著眼睛，偶爾吃力地翕動一下兩腮，看起來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我壯著膽子用力地掰動它的腮，一張一合，想盡自己的力量幫助它呼吸。但直到我的腿都蹲麻了，還是無濟(jì)于事。我傷心的淚一滴滴流在這些已經(jīng)無法游動的小生靈身上，可惜，家里沒有誰注意到我的悲傷。

第二天，魚全死了。晚上，飯桌上濃白的魚湯散發(fā)著甜甜的腥味，那些支離破碎的軀體總讓我想起悲哀的魚眼。我不知道，一顆顆絕望的心，是怎樣在煎熬干渴中破碎地死去，然后化成了淤泥，堵塞了我幼小的腸胃。

從此，任憑家里人怎么勸說，我再也不吃魚。不僅不吃魚，我也不吃蝦、不吃海米、不吃螃蟹，不吃任何一種可以讓我看到眼睛的東西。

偶爾隨大人們?nèi)ズｕr店吃飯，我從不觀看那些大廳里的魚缸里游來游去的魚。它們總是讓我聯(lián)想到人類的殘忍。我試圖在它們的眼中尋找到一絲幸福的光彩，但是，在它們凝結(jié)得很淺的情緒中，我只看到了灰暗。它們是被傷心填滿的魚，如果它們的游動中體現(xiàn)出一點點活力，那也是因為，它們羨慕著，奢望著，夢想著，玻璃缸外那些悠閑自在的神態(tài)，那些五彩繽紛的表情，還有，他們所擁有著的比它們長得多的生命。所以，我再也不讓爸爸養(yǎng)魚。我從不覺得那些在魚缸中游弋的色澤艷麗的魚兒是一種賞心悅目的美麗，真正的美麗和快樂應(yīng)該是超越生命的自由，真正的美麗是所有的生靈能夠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和諧共處，無論大小，無論強(qiáng)弱，無論尊卑。我當(dāng)然知道適者生存的自然規(guī)律，但我依然固執(zhí)地認(rèn)為，美是屬于所有生靈共享的大自然的，而不是用來供人玩樂，用來滿足人類的私欲的。那位匈牙利的詩人不是早就說過自由的重要嗎?

每逢去親朋友好友家吃飯，人家總會特意準(zhǔn)備魚、蝦來招待客人。看到我將碗里的“佳肴”毫不猶豫轉(zhuǎn)給父母，人家總會驚奇地問：“這么好吃的東西，怎么不吃呢?”父母總是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人家，這孩子從小就不吃這些東西。“信佛啊?!”大人們對我開著玩笑。我理直氣壯地說：“不是，我只是崇尚自然。”我一直覺得，每逢初一、十五那些放生的舉動其實都是做給佛祖看的，有著太刻意的成分。真正的佛是在心中。就像那句話說的“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有非常熟悉的人這時就會揭我的短。“你不是愛吃牛羊肉嗎?怎么不崇尚自然了?”這話倒真是說得我啞口無言。我的確非常愛吃牛羊肉，愛吃到幾天不見就想得要命。后來我想了想，大概我從來沒見過屠夫是如何宰割牛羊的，否則，也許真的就吃不下去了。聽說，牛羊之將死，都是會流眼淚的。我還聽說，屠夫都是些手腳麻利技術(shù)過硬的人，將牛羊的生命結(jié)束得很干脆，屠夫的仁慈表現(xiàn)在，最后的關(guān)心保全了這些可憐生命的尊嚴(yán)。

我不信佛。我愛吃牛羊肉。我不吃魚。不吃蝦，不吃螃蟹，我從不養(yǎng)動物。我不是在標(biāo)榜自己的善良，只是覺得，再弱小的生命，對某個個體來說，都是惟一的，都值得我們抱以虔誠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