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世界一流雙人滑教練姚濱的兒子,姚遠不會滑冰,也沒有拳加過任何一項體育項目的專業訓練。與大多數孩子一樣,他走的是讀書上大學這樣一條普通的道路,并于2005年順利考取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計算機系。在他的成長道路上,父親姚濱有十年時間與他天各一方,以至于現在兩人相處,姚遠都還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拘束感。然而,作為一個體育圈外的年輕人,姚遠說他不埋怨父親,他為自已擁有這樣一位父親感到驕傲
——編者
1
小時候我很愿意讓別人知道我是誰的兒子,一有人問:“你爸爸是姚濱吧?”我就忙不迭地點頭,響亮地回答“是啊!是啊!”,很有那么一種“身份感”。
其實我那會兒根本不知道我爸的情況。我只知道他是滑冰教練,老在北京,一年我最多見他三回。我對滑冰也不感興趣。我只上過一次冰場,人太多,我有點害怕,就再也沒去過。
據媽媽說,其實爸爸還是在我身邊呆過幾年的,因為在我出生的第二年,也就是1988年,花樣滑冰雙人滑國家集訓隊解散了,爸爸回到省隊,直到1992年集訓隊重新成立,才又回到北京。也就是說,在我兩歲到5歲期間我們父子倆是在一起的。
但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幾乎沒有多少他的影子。對幼時的我來說,“爸爸”就是媽媽臥室里墻壁上的那張相片,英俊,嚴肅,遙遠。
在我15歲之前,我們就像兩座有著不同運行軌道的星球,在不同的星空下各自運轉。我的世界在哈爾濱,是由爺爺、奶奶、姥姥和媽媽組成的,那是一個孩童快樂而又混沌的世界:而他的世界在北京,在首都體育館的那塊冰場里,是由宏博哥、小雪姐構成的,后來又加上了佟健哥、龐清姐和張丹、張昊,是一個又一個的比賽和連綿不斷的訓練。
聽媽媽說,生我時爸爸遠在北京,等得知消息安頓完隊員,坐著火車趕回哈爾濱時,我已經在醫院的育兒房里呆了三天了,于是爸爸給我取了這個“遠”字。三天后,他就又回北京了。
遠,正是15歲前我們父子倆的寫照。
我爸忘我的奮斗,換來的是中國雙人滑運動水平在競技場上奇跡般的攀升。1999年3月,在世界花樣滑冰錦標賽上,申雪和趙宏博獲得了銀牌,這是中國選手在世錦賽歷史上取得的最好成績,就在幾年前,中國選手在國際賽場上的排名還是最末。在這項長期被俄羅斯、歐美選手壟斷的項目上,中國人的進步速度之快,被國外報紙形容為“跳高運動員”。
當然,這些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2
因為家中常年看不到男人,鄰居們的眼神曾一度告訴我,他們以為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
我爸常年不在家,最苦的其實是我媽,里里外外都要她一個人操勞。我媽也是運動員出身,滑大道(指速度滑冰,編者注)的,因此非常能夠理解我爸對事業的付出,極少抱怨。但我爸顯然知道一個女人既要工作又要照顧老人孩子的不易,于是在2000年他寫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尊敬的花樣部并中心領導:
我今年45歲,從事所熱愛的花樣滑冰事業已經55年了。因目前國家隊教練工作的需要,特別是從1986年,首次建立國家隊就任教練以來,與妻子兒子兩地分居達十年之久。贍養老人,撫養孩子主持家務等擔子一直落在我愛人曾桂鳳一人身上,致使她在工作和我們的家庭方面,作出了很大的犧牲,因此我深感內疚?,F在我的兒子姚遠已經13歲了,正因為他出生時,我在北京國家隊工作,而沒在他們母子身邊,才給他取名姚遠。他馬上就要面臨升高中考大學,為了盡到一個做父親和丈夫的責任,也為了減輕我的思想負擔,集中精力工作,在此我向花樣部并中心領導提出申請,請求組織上能夠盡量解決我的實際情況。當然無論組織上能否解決我個人的困難,我仍然會繼續盡我最大的能力和責任,為國家的利益和冬奧會的責任,為花樣滑冰事業,獻出我全部的心血和力量。
這封信導致的結果是,2002年,15歲的我從哈爾濱來到北京,終于跟爸爸生活在同一個城市里了。不久我考上了清華附中,它與首都體育館都屬于海淀區,開車只要幾十分鐘。
我的到來只是在爸爸的生活里加了一個小小的變奏而已,他的生活里依然是一個又一個的比賽和連綿不斷的訓練。如果沒有出國比賽的任務,一般一周我能見他一面。周五晚上他開車把我接到首體他那間宿舍里,然后,我忙我的,他忙他的,周日他再把我送回去。
我們獨處的時間更多的是在車里,一般都是他主動找話題,而且顯然我各方面的情況他都想了解一下。我們之間的對話經常是這樣的:
“最近學習怎么樣?”
“挺好。”
“生活方面呢?”
“挺好?!?/p>
“別的呢?”
“也挺好?!?/p>
沉默一會兒?!霸趯W校就沒啥事兒要跟爸爸說說的?”
“沒啥,都挺好?!?/p>
沒辦法,十幾年造成的距離,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消除的。我印象中我們全家在一起吃飯不超過5次。我還記得他一共拍過3次我的肩——最近一次是今年大年三十我去機場接他,這也是我唯一一次去接他,他下飛機后我倆握了握手,跟電視上兩國領導人會面差不多,隨后他拍了我肩膀一下,也許他也意識到了場面的尷尬。
3
高中之前,我不太關心我爸的事業,對他的工作知道的特別少,因為學業繁忙,自己也有自己的生活空間,對他的事業也不太感興趣。事實上,來北京之前我很少能想起他這個人來。高二我曾回哈爾濱半年,那期間才開始有了對他的思念,但不好意思,還是一閃而過。
只有在報紙或電視上看到空難,恐怖事件,才會想起他并且有點擔心。2001年,美國“9.11”事件發生后,恐怖的氣氛席卷全球。而2002年2月冬奧會恰在美國的鹽湖城舉行,此時距“9·11”事件還不到半年。電視上、報紙上成篇累牘地報道美國方面如何如臨大敵,花費巨額資金將安全保衛工作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機場里有帶著軍犬的士兵巡邏,旅客過安檢門連鞋都要脫下來,到舉辦期間,鹽湖城上空始終都有戰斗機巡邏……義無返顧地,爸爸帶著他的三對弟子飛赴鹽湖城參加比賽。在決賽中,小雪姐、宏博哥使出了撒手锏“拋四周跳”,盡管落地做得不完美,這一世界大賽中從未有選手做過的突破人類極限的最高難度動作,仍然讓他們獲得了至為寶貴的一枚銀牌,實現了中國雙人滑在冬奧會上獎牌零的突破。我每天關注著比賽的進程,提心吊膽地收聽新聞廣播,擔心著會有恐怖分子制造新的恐怖事件。謝天謝地,鹽湖城平安無事,爸爸平安無事。聽說他在法國有一次發燒到40攝氏度,差點回不來了。還聽說有一次坐飛機遇到氣流把頭磕破了。那時才會想,老爸挺可憐的,飛來飛去也夠危險的。
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男孩一樣,我愛的是籃球,對NBA球星我可以如數家珍,但花樣滑冰的術語我懂的沒兩個,一場比賽現場都沒去過。2003年,中國首次舉辦世界花樣滑冰大獎賽總決賽,這是花樣滑冰世界最高等級的比賽,地點就在北京首體。比賽基本場場爆滿,而我一點都沒心動,看的是電視直播——還一邊玩著電腦,就在我爸的那個宿舍里,離冰場大約100米的距離。
那次比賽,爸爸的三對弟子全部進入決賽,中國隊盛況空前,成為進入決賽選手最多的隊伍?!袄洗蟆鄙暄w宏博最后獲得了冠軍,“老二”龐清/佟健名列第五,“老三”張丹/張吳排名第六。據報道,現場觀眾非常熱烈,在表演專場時,不停地呼喊著申雪和趙宏博的名字,其瘋狂和喊叫聲不亞于任何一個巨星的演唱會,有些人還哭了。
那次我爸有點“抱怨”,雖然平時他也很少跟我聊工作的事。比賽完進屋見了我,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你也不去關心關心?!蔽艺f我看了電視,他說那跟現場能一樣嘛!很久以后我才忽然醒悟,老爸其實是很希望得到來自家人特別是我的喝彩的。
我對雙人滑的關注是在高中后期才逐漸增多的。我知道得越多,就越覺得我爸真不容易,真了不起。當年他作為運動員,5次參加世錦賽兩次參加冬奧運,都是最后一名,因而發誓要親手培養出世界冠軍,申雪/趙宏博已經是他培養的第六對。那是在怎樣艱苦的條件下啊!在省隊時,要自己背著鋪蓋卷到外地滑野冰,到了國家集訓隊,條件好了些,可后半夜等著上冰訓練的事情一度也是家常便飯……一個人的發憤可以像他那樣有著穿越十幾年的力量,一個人的決心可以像他那樣能夠無畏那樣艱苦的條件,一個人對事業的癡迷可以像他那樣達到舍棄一切的地步!
而了解帶來的另一后果是,我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積極地承認他是我爸爸了。我有點怕別人知道我的“身份”,從來不主動提他的名字。其實就是怕他的光芒掩蓋了我,這是潛意識中希望超越他的一種表現吧。
直到上大學后的這一兩年,我才開始主動地去了解這個項目。因為他還是那么忙,我基本上是通過上網來進行的,一般一周去他的個人網站一次,看留言。我自己也留過一次,“爸,我支持您?!苯Y果因為網站延遲,當時還沒發上去。留言的很多是家長,希望我爸能去看一下他們的孩子。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實在太忙了。實際上他本人是很少上他的這個網站的,也從不更新。
2006年冬奧會的電視直播我看了,是半夜爬起來看的,我媽、還有心臟不好的姥姥也起來看了。電視里有他幾秒鐘的鏡頭,表情跟平時一樣,看不出他心里是怎樣想的。比賽完我給他發了短信,挺平淡的,就是“祝賀你啊”這樣的話,一點都表達不出我看比賽時那激動的心情——張丹摔倒的瞬間我和所有普通觀眾一樣,心情難以名狀,之后的幾分鐘看得我心中很忐忑,那段時間《龍的傳人》的旋律還在冰場上回蕩,一種壯烈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光是由張丹的意志而引起的,因為那時我確實也感到了這么多年父親的艱辛,相信他摔得這么慘也有不少次了,無論身體的,還是心理的。我那時真是體會到了此時此刻金牌相比于這種精神,相比于花樣滑冰從沒落到騰飛就顯得沒有那么耀眼了。
他的回信風格跟我一樣平淡,就四個字謝謝兒子。
新裁判法出來后,我從網上找到了,看了一遍原文。我希望以后我能跟爸爸聊聊他的雙人滑,最起碼說出話來不再外行。
4
我是在我媽批判式教育下成長起來的,難得聽到兩句表揚。我爸的教育方法跟我媽不同。
他很尊重我,希望我能由著自己的天性自然地成長,從來沒壓迫我干過什么。我小時學過鋼琴,學過小提琴,這兩樣他都有一定水平,還在電視臺表演過鋼琴獨奏《梁?!?。“子承父業”,他非常支持,還趁去前蘇學習時給我弄回來一架鋼琴,但我學了沒多久熱乎勁兒就過去了,沒見他說過什么。我不會滑冰,我也沒見他有什么遺憾。他經常跟我說的一句話就是“看你是不是那塊料”。
他也很少批評我,但是他說話很有力度,基本上他的一句話能頂我媽的十句。每次批評我,他的一句話,我得想挺長時間。
2005年,我憑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北航,我爸嘴上不說,心里應該還是挺自豪的。他覺得他自己盡管平時沒顧得上管我,但關鍵時刻“指揮有方”,抓到了點子上。我高考前心理壓力大,給我媽打電話時掉了眼淚。那是五月初,我媽馬上請假從哈爾濱趕到北京,陪我呆了幾天。6月1號又趕過來陪我直到高考結束,她一是怕我壓力大,二是怕我的情況影響我爸備戰奧運會??荚嚽拔野纸o我打過一個電話:“運動員比賽時的心態很重要。有的人平時訓練很好,一上場比賽就不行了。你有實力,放輕松考就行,別的不用想那么多?!?/p>
我估計他一點不緊張。因為他的語氣讓我這樣感覺:你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他判斷我是“行”的,依據是我的基礎還有對我頭腦的肯定。但我老覺得這話多半成分是在鼓勵我,他對我有信心,不如說他對他自己有信心,覺得他姚濱的兒子怎么會差呢?我爸挺高傲的,在這點上也一樣。
好在我沒讓他失望。
5
今年三十晚上,我從機場把我爸接回家,當他脫下那件冬天常穿的藍色NIKE棉大衣時,我忽然發現他魁梧的外表下卻原來是那樣瘦削的身軀,他的面容又是那樣地憔悴。那一刻我感覺到我爸老了。
怎么會呢?照片中的爸爸是多么地年輕英俊,寬寬的肩膀,高高的個子,透著男人的風采:訓練場邊抱著肩站著的爸爸是多么地年輕,專注地看著他的“老大”“老二”“老三”們旋轉、托舉,指點著,比劃著,周身散發著事業有建樹的男人才有的氣息;電腦旁的爸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對事業的追求比年輕人還要執著……
可是爸爸確實不再年輕,“老”一點點地走近了他——兩年前,他的身體不允許他再上冰指導:也是兩年前,備戰2006年都靈冬奧會的操勞讓他的頭上有了白發;多年不愈的胃病讓他的臉變瘦了,臉色也不好:連我都比他高了,盡管只高了1公分。
早年艱苦的、不科學的訓練給他的身體埋下了很多的后遺癥。最讓他難受的是患有椎間盤突出的腰,從第三到第六節都需要手術,2004年他做了第三節。醫生原本建議他全做的,但那樣的話至少要臥床休息半年,可都靈冬奧會在前頭等著他,他無法給自己放假。這一兩年來他的“老腰”(他對自己腰的稱呼)更壞了,無法一個姿勢久呆,有時開車接我回來的路上都要停下車,到路邊站一會再走。他感嘆要能換個金屬的就好了??粗峭纯嗟臉幼樱揖拖?,“這怎么辦呢?”
他一直挺累的。2003年我們有了家之后,周末在家看電視,經常是半小時沒到,扭頭一看,他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了。工作之外,他其實心特別細。爺爺過75大壽他趕了回去,姥姥過70大壽,盡管我媽不讓他回去,他還是趕回去了。下午的訓練結束后,坐的是晚上的飛機,原本當天夜里就要飛回來,趕上哈爾濱有暴風雪,航班延誤,不得不臨時改第二天的頭一班飛機。等他回到首體宿舍放下箱子,就又直接去了訓練場。
4月29號我爸就50歲了。我們家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我在我媽生日時送過花,當時我還不在哈爾濱,是托一個好朋友送的。對我爸,我只是問候過一句“生日快樂!”我爸不喜歡搞什么名堂,覺得娘們嘰嘰的,我也是那樣。他已經經歷過6屆冬奧會了,可我知道他還不能停下腳步。盡管在一起話不多,但我自認為還是很了解他的,那種了解來自血液深處,不需要語言。我知道他一定會在達到自己的目標后才會安心地過日子。
6
我爸帶宏博哥已經18年了,小雪姐跟他練也已經有15年了。我看見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有說有笑,氣氛融洽熱烈,絕沒有我跟他在一起的那種拘束,不知道的肯定以為他們才是他的兒女——小雪姐也確實認了我爸當干爹。就連我爸自己也說過,跟我交談不如與他的隊員交流來得順暢。
就有一次,我印象非常深刻,是他又要出國了,來學??赐?,在附近吃的飯,不知道怎么的聊開了,氣氛非常好,邊吃邊聊得有兩個多小時。我以為這頓飯就是個轉折點了,以后我們就老能這樣了。但這頓飯之后,一切照舊。
其實除了拘束感,我爸身上還有一種氣質讓我無法放松。那種氣質是那些在自己的領域里獨樹一幟的成功人士所共有的,就跟我在我們北航那些老教授身上感受到的一樣。
其實很多次我想跟他說話時,卻發現他腦子里在想別的。我覺得等他退休了,沒那么忙了,我們說話的機會肯定會很多很多。那時我們就能真正的交談了。但我想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我爸的朋友,在他面前,我始終只能仰視。
初中時有一次寫作文,我忽然涌起一股沖動,就想寫寫我爸,那總是離我那么遠的爸爸?;仡^看看當時對他的認識,當然跟現在有很多不同。在作文里我形容他是一個完美的男人,現在我不這么認為了,因為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些缺陷,我爸應該也有。如果讓我現在評價他,我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希望我也能像他那樣。
責編 張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