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具有地理學的某些屬性:小說的世界涉及到背景、場所、視野,涉及到眾多的風物和展開它們的地平線。而詩歌的感知與修辭想象——就像沈葦的作品,則向我們揭示一個地區的意義,表達詩人獨特的空間感受,以及地方在形成主體的意識結構中的建構作用。他的詩歌不僅揭示出一個地方的歷史性和社會性,深刻地挖掘一個地方的自然歷史所蘊涵的美學意味以及道德內涵,還展現了自我逐步地把外部空間改寫為自我的疆域的構成過程。這是沈葦的詩歌值得關注的理由之一。對他所生活的區域的深入理解和區域感受的挖掘,構成了沈葦詩學中充滿情感認知的“詩歌地理學”。
作為一個旅居者或旅行者,對他移居別處的地方構成的首先是一種美學關系。自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沈葦大學畢業從江南移居新疆——這也是他詩歌寫作的真正開始——西域既是他的居住地,也是他旅行的地方。西域對初到此地的詩人來說首先呈現為一種美學現象。他首先感知到的是景觀與自傳經驗的可分離性,正是這種可分離性產生了審美的空間、陶醉與想象力。
古道湮沒,樓蘭的蜃景燦爛一現,
香噴噴的妃子何時告別了喀什噶爾?
(《新柔巴依》,8)
在詩人自信的時刻,他還沒有意識到自我屬性將要發生的深刻改寫。還沒有預料到建構與這個地域的聯系需要喚醒的是一個陌生的自我。在詩人重建自我與世界聯系的過程中,除了對神秘符號的想象性解讀,旅行成為一種更加直觀的方式。沈葦的《金色旅行——新柔巴依集之二》具體地展現了“世界——我蘇醒的身體”之間深廣與細微的對應。金色旅行是詩人輝煌的自我巡禮,并把西域的地貌風物和它們向詩人顯現的多樣化的時刻化入身心。
當天光暗淡,環繞準噶爾盆地,
幾個地名開始閃亮:
阿勒泰、福海、富蘊、青河——
啊,散落的璣珠,遠去的異族家園
我要用一根金線將它們串連(18)
這是西域對詩人所顯示的一幅最初的面貌,不是字謎般的充滿神秘異己含義的世界,而是一個光明的世界,在它的明朗面前,詩人不掩飾自己的某種迷醉。西域的每一事物都帶來這樣的迷醉:它消除所有的觀念與意識,沒有人的歷史,沒有傳統,也沒有它們所塑造的傳記式的自我。“金色旅行”中的那些事物、地點與風光,在隱秘地化為詩人自我認知的符號。
一個短期旅行者的審美經驗和他的迷醉可能會到此為止,在意氣風發的迷醉或佯醉之后旅行者就會離開,主體會得到滿足而不是改變。它所造成的自我距離化很快就會在現實中彌合。但對沈葦,這是開始而不是結束。在詩人的行走經驗中,一些日常的敘事性因素開始出現在自我與世界的認知關系中。在敘事性的層面上,他不只是停留在觀察者的主體位置,或僅僅通過目光建立自我與他人世界的關系。在沈葦的早期詩作中,一旦出現了本土人物而不只是風物,這種關系就從意氣風發轉為謙遜和具體。《滋泥泉子》的敘述語調是謙和的,甚至充滿了莫名的內疚。
在一個叫滋泥泉子的小地方,我走在落日里
一頭飲水的毛驢抬頭看了看我
我與收葵花的農民交談,抽他們的莫合煙
他們高聲說著土地和老婆
這時,夕陽轉過身來,
打量紅辣椒、黃泥小屋和屋內全部的生活
與意氣風發的觀光者不同,這里的敘述顯示了目光的謙遜。場景中的觀看者是毛驢,是夕陽的打量,觀察的主體位置是物而不是人。“一頭飲水的毛驢抬頭看了看我”隱約透露了詩人在這個小地方所體味的陌生感與異己感,或者是這個地方對他陌生和善意兼而有之,這樣的敘述所表達的是被注視與被漠視之間的感受。詩人觀察滋泥泉子的方式也猶如(夕陽)自然光線的打量。雖然詩中寫到了滋泥泉子這個小地方貧苦人們的生活,他接著還注意到房屋土墻上的裂縫和貧瘠的鹽堿灘,但對這種生活仍然傾向于做自然的(美學)觀察而不是道德觀察,正像這些景象被置于夕陽的打量之下。但接著,詩人向我們透露了心跡:
……幾株小白楊
這使滋泥泉子突然生動起來
我是南方人,名叫沈葦
在滋泥泉子,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這很好,這使我想起
另一些沒有去過的地方
隨著小白楊使滋泥泉子突然生動,詩人也不禁要向這個地方訴說自己。這種坦白是出于明顯的禮貌甚至是一種道德:不想僅僅充當局外人或一個觀察者。僅僅充做一個匿名的觀察者在某種意義上是非道德的,因此至少他也愿意成為別人觀看與認知的對象。就像是回答毛驢的注視一樣,詩人向這個叫做滋泥泉子的地方介紹自己。但他知道他的名字對滋泥泉子的人們不具有任何傳記意義,他只是一個禮貌的過客。
滋泥泉子只是一個插曲,漫游的詩人還會有許多個插曲式的地方經驗,而不會有故事,有細節而不是情節。這些游歷之地不會變成故事的背景,而只是體現了某些“事物的秩序”。等待旅行者的是一些不同的地方,而不是旅行者和一個地方秩序之間的不同經驗。旅行者的自由中當然包含了不受地方傳統律法和當地生活習俗約束的特權,旅行者和他所到之地之間的關系是美學的而非倫理的,旅行者在進入一個地區時可以快樂地作為“體驗的產品”暫時地“遵守”當地秩序和習俗而在離開時遺棄或者遺忘它。然而沈葦詩歌中的這些漫游經驗總是比觀光客的感受多出一些東西,并且在產生隱隱約約的持續疼痛。旅行者只需要遵守“事物的秩序”或地理空間的秩序,但沈葦卻虔敬地說:
在滋泥泉子,我遵守法律
抱著一種隱隱約約的疼痛
禮貌地走在落日里
觀光客通過把所到之地的生活看做一個傳統的場景,一幕古老的戲劇場景,或者看成文化多樣性的體現,或者視為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生活傳奇,唯獨不會對他所看見的世界產生道德感受,他所支付的旅行費用也使他和當地人簽署了一個契約,地方傾向于提供作為審美產品的“迷醉”經驗,而不是關于一個地方的真實知識。旅行者所建立的是一種新興的世界秩序,是人與環境的關系審美化。旅行者不等他和地方之間產生道德問題就已經提前離開了。沈葦的詩無疑具有把所見世界美學化的特征,但在這些美學的距離中某些道德感受仍然在隱隱地刺痛隱秘而看似已經退場的道德意識。
沈葦曾經寫道,在西域學習“福樂智慧”,并追尋“一個地區的靈魂”。而西域對他來說,始終意味著閱讀一種“啟示錄式的風景”。在某種意義上,對詩人而言,地理學的因素已經超過了“遺傳學的繼承”。隨著年深月久的生活、旅行與寫作,沈葦的詩日益顯現出一個人和一個地區之間認同與抗拒的復雜關系。早期詩歌中那種意氣風發的聲音越來越少,一種沉郁的話語從更深處呈現。觀光者審美化的目光漸漸讓位于居住者復雜的倫理感受。
在沈葦的詩作中可以感受到一種矛盾,和一種痛苦的分裂。正是這分裂創造了自我的一種起源:他長期生活的地方正在改變自我的邊界,改變他原先的某種自我意識和自我認同。這種分裂既屬于詩人的個人經驗,其中也無可置疑地匯聚著某種民族性的歷史經驗。沈葦的詩持續地探討了地理空間對于定義自我的作用。《克制的,不克制的》敘述了個人生活史中的這種內在變化,表達了地方對主體的建構力量。
在沉寂和安詳中度過一些時日之后
在游歷了沙漠并擁有一張沙漠的床榻之后——
你是一座干燥的四面漏風的葡萄晾房
而心依然掛在體外,任憑風吹日曬
像一件苦行僧的袈裟,破爛不堪
會的,會有一件新的袈裟,一顆新的心
這是你向塵世最后的乞討
這是時光屈辱的獎賞
對詩人而言,一個新的地域攜帶著它全部的力量正在成為他新的自我的要素。他沒有料到移居他鄉會有這么深刻的后果,他似乎沒有想到在新疆的長時期定居與游歷會使他擁有一顆“新的心”,外部景觀移往內心,并成為自我的某種日常品質。地方并不決定具體的主體經驗,但它提供一種經驗環境,甚至提供一種經驗的地方性。詩人意識到新的自我具有西域的地方特性,但這個自我也具有最不堅固耐久的外形:“一座干燥的四面漏風的葡萄晾房”,關于自我的這種臨時性、功能性建筑的隱喻使自我失去了任何本質性和永久性的含義。“而心依然掛在體外”,在這樣的修辭敘述中,沈葦所顯現的是一個非中心化的主體的圖景。這是自我距離化的表達,也是新的自我認同過程的展現。詩人接著說:
你感到存在一個可能的邊境
一座中國的長城,一堵耶路撒冷的哭墻
長城與哭墻是某種地域和民族性的“邊境”,也是某種民族區分的標記,它的存在至少證明民族區分的存在。民族區分和特性的認知,是個人的民族身份的保護和屏障,但也可能是自我監禁的另外一種形式,是痛苦和悲劇的起源。生存的悲哀與痛苦具有它多變的面孔。
這是社會地理學的主題之一:“這里”的我們和“那里”的他們常常是以地域來劃界的。人們采用“空間速記”的方法來總結其他群體的特征,根據他們所居住的地方對“他們”進行定義,又根據“他們”,對其所居住的地方進行定義。對其他群體的定義總是與空間關系和地區依附的思想相連。詩人提供了與此有差別的看法,地方對人具有建構作用,但自我既不是封閉的主體也不是地域的從屬體,自我意識到的經驗過程參與了這種建構。人的地方性意識和屬性的形成提供了一種庇護性的身份,但對詩人所描述的自我來說,這種身份,如同其地方意義和特性一樣是生成性的而非本質主義的。
群體特性與地理特性相結合,以及二者之間的相互定義,就像存在著地域之間的中心與邊緣的區分行為一樣,揭示了群體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在把地域特征與群體特性相互界定的行為中,存在著作為自我命名者還是被命名者、作為主體建構行為還是客體建構行為這種重要的差異。在地域特性與群體特性的建構過程中,人們一貫的做法是把自己所恐懼的事物都投射向他者。因此,對某一群體的歸屬條件之一,就是把恐懼和厭惡投射給他人。鮑曼曾經回應這樣的問題:他者本身的存在能夠把我置于危險的境地嗎?詩人吸取了“墻”的另一種象征意義——
哭吧,坍塌吧,墻——
淚水浮起石頭、磚塊,像浮起輕盈的羽毛
詩人是矛盾的,他感受到“一個可能的邊境也可能是不存在的”。在詩人的修辭中,人的痛苦和淚水就像夜是沒有邊界的。
詩人意識到“可能的邊境”的存在——它是自我的邊界,或自我的族群特性的邊界——也意識到它的不可能性或虛構特性。他的《石頭上的塞種人》一詩表達了在歷史過程中人種邊界的消失、模糊或融合的事實:“三千年后,他們的形象變成一張張異族人的/面孔……”人們今天的想象因為意識形態的緣故似乎無力抵達這個古老的事實:他們已經是他們自己的他者,正像歷史在自然史的力量之下變成了帶有歷史印記的廢墟,民族的“自然特性”早已在人類歷史過程中改變了其自然面貌。傳記性的自我中具有他者的面容。純粹本質主義的、單一起源論或本源論的民族主義是一個幻想。區分使自我、民族的連續性消失在彼此隔離的狀態之中,而起源神話、本質主義的意識形態和它們的政治儀式、尤其是其戰爭儀式,又使這種區分神秘化和神圣化了。
一般而言,自我與他者,本地人與外人,都是地理環境所生產的歷史產品。外人與本地人,自我與他者,是地理性質的觀察所提供的“地理知識”。而把自我與他者、本地人與外人區分出來,甚至彼此在地域上隔離起來,至今仍然是許多人所幻想的具有安全感的“地理理想”。但詩人宣布說:“有時我覺得自己分裂成許多個人”,“我是我,也是他們”(《有時我覺得》)。相對于任何個人的生活史來說,都存在著經驗的偶然性和境遇的偶然性,把這種偶然性變成歷史是一種責任,但如果把它變成必然性或變成本質就是一種認識與道德的鹵莽。與此同時,不把自我特性本質化,同樣也是對直接環境以外的事物保持善意與興趣的德行。沈葦的詩在時間、種族和地域上都建立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并不是一個虛幻的本體世界,而是在現實經驗中所發現的多元的世界模式,和因偶然性而獲得的自由的自我模式。也許,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最具有意義、也最具有挑戰性的事情是持續地成為另一個人的可能性,是自我永無終結的去中心化。
不能把沈葦視為一個地域性的詩人,但他確實是一個具有地域色彩的詩人,他的作品也不能縮小為邊塞詩或新邊塞詩,盡管邊塞詩有著輝煌的傳統,而且這種傳統恰恰就在沈葦居住的地域背景中形成。就是這個地域為形成于盛唐的邊塞詩提供了語言、修辭、風格與主題。但沈葦的詩超越了“邊塞詩”這種類型化的風格、主題與經驗范圍。就像生活在西部的昌耀一樣,盡管沈葦的詩作中具有明顯的地方性事物,甚至他的自傳性經驗也無可避免地打上了地方和空間的烙印,但仍不能將他視為類型的詩人,不能把他“縮小”。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詩人可能會借助類型化而放大其重要性,但重要的詩人卻會因為歸類和類型化而妨礙我們對他的深入理解。如果一個詩人把自己生活的地域作為自足的經驗世界,或者被地方性的趣味所滿足,顯然他就會對時代更加抽象化因而也就是對更廣闊范圍內的事態缺乏回應。然而沈葦所做的是把自我的經驗世界視為一種隱喻,視為觀照世界的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模式,直觀經驗在其中得到了修辭轉換。昌耀的歷史性維度把他的空間與地方轉換為時空,他的歷史性維度轉化了空間化的事物。沈葦也是如此,他的個人經驗的深度與范圍,使他把邊塞和地方性轉化為與個人體驗和時代的基本問題相關的詩學主題。
(《我的塵土,我的坦途》,沈葦著,新疆人民出版社二○○四年版,2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