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人的寫作或者緣于現實的思考,或者緣于閱讀的興趣。其實,在大多數情況下,閱讀會促進對現實的思考,對現實的思考常常也會求助于閱讀。說到我自己這兩年對中國中產階級或主流媒體所說的中等收入群體的研究,最初的興趣大概來自于美國社會學家萊特·米爾斯的那本《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二十多年前在南開大學讀社會學碩士的時候,我們這些年輕的學子就是這個資本主義社會的斗士、“左派陣營中的文化牛仔”(艾爾文·豪)的崇拜者。
緣此,當二○○二年南京大學出版社約請我翻譯《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一書時,我?guī)缀鯖]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不過,當時我沒有想到這本書的翻譯會一拖三年,并且其中大部分章節(jié)后來是在幾十次旅途中完成的。
在旅途中完成翻譯,一者確實是因為平時俗務纏身,二者因為翻譯是打發(fā)旅途寂寞的最好方式。其實,旅途本身的見聞也頗有助于我對中產階級這一現象的理解。先是在去印度的新航班機上,隨手翻到一本新加坡雜志,上面的一篇文章討論的恰是印度的中產階級,觀點如何不說,數據倒十分清晰,說印度有七億中產階級。因為二○○三年去過一次印度,也知道印度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大致狀況,所以看到這樣的數據多少有些不以為然。會議結束后去孟買。離開孟買那天下午,結賬后還有三個多小時才去機場,我坐在Heritage Hotel附設的咖啡店里,一邊喝著味道醇厚的印度紅茶,一邊干著手頭的翻譯,真是覺得工作原來也可以是如此悠閑。而讀著米爾斯的精彩論述,望著咖啡店經理說起“你不知道么?印度是中產階級國家”的那份自得,再看看窗外擁擠、繁忙、沸騰的孟買,不由得想起整整一百年前剛剛大病初愈的韋伯訪問芝加哥的情形。
在韋伯眼中,那個正因為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化而從一個原本只有幾萬人的木材轉運站朝向上百萬人的大都市急劇邁進的芝加哥,在資本主義的原始動力的激勵下,“像一個沒有包膜的巨大心臟在有力地跳動著”。滿街的汽車、琳瑯滿目的商品、潮水般的人流、每天七千列火車的進出,加上將那一幢幢洋溢著殖民色彩的建筑襯托得更加輝煌的既骯臟又擁擠的貧民窟,我仿佛從孟買身上看到了一百年前的芝加哥。離開孟買以后,將此種感受通過電子郵件告訴了印度德里大學的Veena Nargal小姐,畢業(yè)于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Nargal博士回信道:“我不相信中國的城市和印度有什么不一樣。為什么就孟買像芝加哥,中國的北京和上海呢?”其實,中國的城市也同樣在迅猛地發(fā)展,也像一顆顆有力跳動的心臟,只是這一顆顆心臟有著厚厚的包膜——國家,或者說國家的控制,而這種強力的控制確實遮蔽了資本繁殖的原始動力和原始形態(tài)。
我們現在所說的“中產階級”即英文中的middle class,最早出現在近代以來的歐洲。自十七世紀甚至更早,歐洲社會就出現了現在被稱作“現代化”的社會變遷歷程,但人們公認的這場大變遷的“震中”卻是十八世紀歐洲的兩次大革命。如果說現代意義上的英國中產階級的出現與工業(yè)革命有著最為密切的關聯,那么法國中產階級的最初形態(tài)則是那個后來在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中扮演了積極角色的第三等級。
和歐洲社會略有不同的是,早在工業(yè)化之前,美國的老式中產階級,包括自由農場主、店主和小企業(yè)主,就曾占到過總人口的80%。這與美國廣袤的土地為大多數老移民提供了足夠的資源有關,也與米爾斯所說美國沒有經歷封建時代,在工業(yè)化之前缺乏一個暴斂社會財富的上層貴族階級有關。但是,在進入工業(yè)化之后,尤其在工業(yè)化的早期,一者由于新移民的大量涌入,二者由于部分農民和小企業(yè)主的破產,工人階級逐漸成為人口的大多數。美國工業(yè)化的早期歷史,在一定程度上見證了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早期社會日益分化為工人和資本家兩個對立階級的看法。
但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后,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隨著美國社會工業(yè)化的完成及向后工業(yè)社會的轉變,工人階級的人數開始減少,中產階級的人數重新開始回升?!耙痪盼辶辏诿绹殬I(yè)結構中,白領工作者的數量在工業(yè)文明史中第一次超過藍領工作者?!揭痪牌摺鹉?,白領工作者與藍領工作者的比例超過了五比四?!保ǖつ釥枴へ悹枺┒?,尤為重要的是,在中產階級中,大量出現的不是小農場主、店主和小企業(yè)主這些被米爾斯稱之為“老式中產階級”的人,而是隨著后工業(yè)社會的出現日益增多的所謂“新中產階級”,包括專業(yè)技術人員、經理階層、學校教師、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以及在商店內部和外部從事推銷工作的人。米爾斯發(fā)現,一八六○年中產階級雇員只有七十五萬人,而一九四○年達到一千二百五十萬人。其中,新中產階級的人數占到56%,而七十年前他們只占15%。在米爾斯之后,隨著科技革命的發(fā)展和大型壟斷組織的興起,美國白領的總數上升到七十年代的五千萬,一九八○年后則占到全部勞動力的50%以上。在今天的美國,“工人階級只占勞力的25%,而專業(yè)和技術的階級(像管理者、教師和研究者)則占到總勞力的30%以上”。在丹尼爾·貝爾看來,與制造業(yè)經濟轉向服務業(yè)經濟相伴隨,“科學的日益科層化和腦力勞動的分門別類日益專門化”,使得專業(yè)技術人員無論在人數還是在重要性上,都開始取代企業(yè)主而居于社會的主導地位。而這一切,正是所謂“后工業(yè)社會”的主要景觀。盡管八十年代后,因為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局部“去工業(yè)化”,以及高端技術的使用和信息化的浪潮,對戰(zhàn)后導致中產階級暴漲的那些職業(yè)(如一般的管理人員、文職人員和銷售人員)形成了威脅,工作兩極分化、“中產階級面臨衰落”,但中間大、兩頭小的“橄欖型”社會形態(tài)并沒有徹底改變。
米爾斯所說的“新中產階級”和老式中產階級最大的區(qū)別有二:其一,無論是自由農場主還是小企業(yè)家,老式中產階級中的大多數人都擁有自己的財產;而新中產階級則大多沒有自己能夠獨立經營的財產,他們作為高級雇員為擁有大型資本的人工作。因此,從財產方面說,他們的地位和普通勞動者一樣;而“從職業(yè)收入方面說,他們多少是‘處在中間的’”。正是存在這樣的差別,英文middle class其實既可以翻譯成“中產階級”(對老式“中產階級”尤為合適),也可以翻譯成“中間階級”或“中等階級”、“中等收入階級”(對新“中產階級”更合適,因為他們其實沒有能夠作為生產資料的“產”)。正因為如此,米爾斯會說:“從消極意義上說,中產階級的轉變是從有產到無產的轉變;而從積極意義上說,這是一種從財產到以新的軸線——職業(yè)——來分層的轉變?!逼涠?,即使是在今天的美國,老式中產階級(如肯塔基州的農場主)還是會自己動手從事一些體力勞動;但新中產階級(除了大型百貨超市中的售貨員)從事的一般是腦力勞動,并且其中相當多的職業(yè)是專業(yè)技術性的。這既是新中產階級也可以稱之為“白領”(white collar)的原因,也是這個階級能夠獲取職業(yè)聲望的資本。
一九六二年,因為要在全美電視網中為古巴革命辯護,操勞過度的米爾斯心臟病突發(fā)駕鶴西去,時年僅僅四十五歲。如果從一九四一年獲得博士學位算起,米爾斯的學術生涯不過二十余年,但他卻撰寫了許多影響整整一代美國人的著述。不過,在他那主題廣泛的著述中,米爾斯勾勒出的一幅幅復雜的美國社會景象的中心概念卻是“權力”。在米爾斯眼中,“在人類所有的相互作用中,既有上層人物,又有無產者,既有當事人,又有局外人,既有統(tǒng)治者,又有從屬者,每個人都顯示出權力的積聚、培養(yǎng)和行使”(R.艾耶爾)。
以此為線索,米爾斯撰寫了四本著作分別論述下層移民、勞工領袖、中產階級和上層權力精英。除了他那本享譽學界的《社會學的想象力》(一九五九)和震動美國朝野的《聽著,美國佬:古巴革命》(一九六○)外,這四本著作構成了這位六十年代特立獨行的新左派的主要遺產。若以出版的先后順序來敘述,《權力新貴:美國的勞工領袖》(一九四八),以個人背景和工會產生的歷史環(huán)境描繪了工會領袖的特征,尤為出色的是,米爾斯將工會領袖和他們反對的資本主義巧妙地結合了起來。顯然,沒有資本主義就不會有工會運動,所以工會是與私有制密切聯系在一起的,這一點決定了勞工領袖與共產主義的格格不入?!恫ǘ嗬韪魅说穆猛荆杭~約的新新移民》(一九五○),以傳記手法,描述了移居紐約的波多黎各底層居民的日常生活。而《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一九五一),則為人數愈益龐大、生活日漸豐裕但情感卻不斷疏離彷徨、而且多少有些弱智的中產階級塑造了生動的群像。最后,《權力精英》(一九五六)則揭開了那群普通人通常難以接近、但卻受到“他們的決策有力地左右”的上層大人物(great man)的面紗。他讓普通人看清,原先他們一直以為生活在自由平等的美國,究其根本也不過是或受制于企業(yè)大亨、或受制于軍方大佬、再或受制于政界要人的蕓蕓眾生。
回到《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認真閱讀你能夠發(fā)現,雖然米爾斯對構成美國社會主體的這些小人物們充滿同情,但他蔑視一切的做派(單單這一點,加上他那格子衫、牛仔褲的打扮,和騎著BMW重型機車四處晃蕩的舉止,將他譽為六十年代美國“嬉皮士”的文化先驅并不為過),使他的行文風格和一百年前那位憑《有閑階級論》而聞名遐邇、善于冷嘲熱諷的凡勃倫十分酷似。在米爾斯看來,進入二十世紀,來自經濟寡頭化和管理科層化的巨大沖擊,使得十九世紀中產階級世界那些單槍匹馬的英雄——小商人、小業(yè)主和小農場主備受沖擊,而依附于更大的資本或權力的新中產階級則急劇飆升。不過,“無論他們有過怎樣的歷史,這歷史沒有任何波瀾起伏之處;無論他們有怎樣的共同利益,這利益都未能將他們結成一個整體;無論他們有怎樣的未來,這未來都不是經由他們自己之手締造的。如果說他們渴求的終究只是一條中間道路,那么在沒有任何中間道路可尋的時代,這最終也只能是一個虛構社會中的虛幻之路”。
由于大批的中產階級白領們或受到管理人士的指使,或受到科層制度本身的支配,幾乎人人都淪落成毫無生氣和個性,失去了工作的價值感和創(chuàng)造性的“掙錢機器”。另外,一如異化過程使工作失去了意義,他們對地位升遷的過度向往,以及通過消費來抬高個人聲望的慣用手法,也使得“生存競爭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轉變?yōu)橐粓鼍S護體面的斗爭”(凡勃倫)。盡管通過個人的努力,尤其是通過教育這臺個人地位和聲望的“提升機”,白領似乎人人都具備攀爬到社會階層體系中更上一層的可能,但無論是經理、領班、管理者、銷售員、男女文員,還是醫(yī)生、律師、教授和各類專業(yè)技術人員,這些中產階級終生都充滿了地位恐慌和挫折感。他們雖然渴望“成功”,但隨著時代的變化,原先美國流行的成功模式已經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雖然個人的德行仍然受到關注,但它早已不是曾經強加在成功的企業(yè)家身上的那種嚴肅的德行了?,F在人們強調的是靈活而不是能力,是和同事、上司和規(guī)則‘打交道’的能力,而不是在開放市場中‘開拓’的勁頭;是你認識誰,而不是你懂什么;是自我展示的技巧和利用他人的基本竅門,而不是道德的完整性、真實的成就和個人的可靠程度;是對自己公司的忠誠甚至物我合一的精神,而不是創(chuàng)業(yè)的能力?!痹谶@樣的背景下,管理者不過是所有者的“財產執(zhí)行人”,生產者則是集市社會里的一個推銷員,即使知識分子正在撰寫的也不過是“提示他人做什么的備忘錄”,而不再是價值連城的著作。簡言之,人格成了服務于異己目標的常規(guī)工具。
有關這個新的階級或由原老式中產階級改變而來的階級,在政治上的特征,歐洲的理論家們給予了不同的標定:有人認為,隨著中產階級人數和權力的增長,它將成為一個在政治上獨立的階級;有人認為,雖然他們不可能成為一支獨立的力量,但起碼能夠成為不同社會階級之間的平衡器,對此,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德國社會民主黨內有關中產階級性質的大爭論中,大名鼎鼎的伯恩斯坦采取了正方立場,認定新中產階級的崛起,彌補了老中產階級衰落帶來的問題,結束了資本主義社會的不穩(wěn)定;也有人認為,新中產階級成員就其屬性而言仍然屬于資產階級,甚至像德國的中產階級那樣,有可能成為法西斯主義的社會基礎(西奧多·蓋格/利普塞特);當然,還有人認為,因為白領薪金雇員不占有生產資料,當然還是無產階級的一部分,像上述那場大爭論的反方考茨基就稱其為“硬領無產階級”(stiff-collar proletariat)。
不過,在米爾斯的眼中,美國的新中產階級好像什么都不是。為了掩飾不確定性和尋找安全感,他們最為突出的表現是冷漠,以及馬克思所說的“虛假意識”。冷漠,就是與現實的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它不相信現實的忠誠和未來的期望,并把那些抱有政治熱誠的人一律視為“缺乏成熟”。借用馬克斯·韋伯的話來說,政治冷漠的人認定,在一個毫無意義的政治世界里,一個人沒有信仰一樣能夠生活,一樣能夠進行超然的智力活動。在美國,形成中產階級的政治冷漠的原因是多重的,其中包括:主流大眾媒介的宣傳所起的政治消解作用,大眾傳播及與此相關的各種文化機器使得“每個人都以一定的方式取得了相互的平等,……它們是一種公分母,是預先規(guī)定大眾情感的模具”;經濟社會狀況的穩(wěn)定使中產階層的政治要求降低到最小的程度;而美國的經濟機構無疑比政治機構對生活更為重要,政治不過是實現經濟利益和保護經濟活動的一種手段。
其實,美國中產階級的這種政治冷漠,也是導致他們的虛假意識產生的原因之一。馬克思指出,恩格斯和曼海姆都多次論述過的“虛假意識”,用最簡單的話說,就是對自身利益的“錯誤估計”。米爾斯發(fā)現,因為虛幻的聲望因素作祟,相當部分的新中產階級或白領人士即使在收入、財產和技能方面與雇傭勞動者無異,他們也拒絕認同于無產階級。他們不會關心本階級的利益,更不會關心整個社會或國家的前途,他們關心的只是個人的成功,或者干脆說經濟上的成功。用馬克思的話來說,這只是一個“自在階級”,而遠不是一個“自為階級”。你能夠猜想作為新左派的先鋒,米爾斯對這種政治冷漠的基本態(tài)度,他毫不隱晦地借用希臘人的話說,“白癡就是獨善其身者”。說到底,這龐大而在政治上無所作為的中產階級才是資本主義社會“固若金湯”的“馬其諾防線”。
鑒于中產階級在中國社會的不斷成長和壯大,我和學生自二○○二年起也開始著手有關中產階級的一項研究。這項研究包括全球中產階級的比較研究和中國中產階級的經驗調查這兩個部分。研究的結果是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五年夏分別出版的互為呼應的兩本著作:《全球中產階級報告》和《中國中產階層調查》。這兩本第一版各印了六千冊的著作境遇不太一樣,后一本著作不但銷售得更快(不久又加印了六千冊),而且出版以后,引起了極大的反響。
在這份根據對北京、上海、廣州、南京和武漢五大城市三千零三十八戶家庭的電話調查寫成的報告中,我們根據經濟條件、職業(yè)分類、教育層次以及自我認同等主要指標的綜合考察,得出中國五大城市中中產階級或中產階層的有效百分比為11.9%。和先前其他一些學者完成的有關中國中產階級的研究一樣,就是這個還算保守的11.9%仍然引起了廣泛的質疑,許多人不相信中國的大城市已經有了11.9%的中產階級或中產階層也有許多人不相信月收入五千元人民幣以上、白領職業(yè)、接受過正規(guī)的大學教育就能算中產階級。我在網絡上讀到一篇因我們的《調查》而寫成的文章,這位月收入七千元的白領將自己的收支列了一張清單,除去商品房的月供、子女的教育、汽車費用、生活費用等項以外所剩不多,于是十分委屈地抱怨“我也能算是中產階級”?
二○○五年在香港鳳凰衛(wèi)視的“世紀大講堂”和后來在新加坡國立大學的講演里,我分析了在改革開放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在中國的經濟發(fā)展為全球矚目的同時,為什么國人還是會對中國是否存在一個中產階級或中產階層持強烈的懷疑態(tài)度?這種懷疑態(tài)度和包括Heritage Hotel 咖啡館經理在內的印度人的自信恰成對照。有意思的是,那位經理告訴我的印度中產階級的收入下限也是五千元,不過不是五千元人民幣,而是五千盧比,也就是一千元左右的人民幣。我覺得中國人所以會對當今中國是否存在一個中產階級或中產階層持懷疑態(tài)度,原因之一在于對英文middle class的誤讀,類似的現象其實如蕭新煌教授所說,也曾出現在中國臺灣和韓國等東亞國家和地區(qū)。在廣泛使用英文的香港地區(qū)和新加坡,中產階級一詞直接對應于特定的人口,一般不會引起過多的歧義,因此,“新中產階級”(new middle class)和“專業(yè)人士”(professional)兩個術語的混用都很流行;但在臺灣地區(qū)和韓國,middle class的中譯和韓譯都包括了“中等財產”的含義,因此,像米爾斯那樣直接將專業(yè)人員或白領階層視為“新中產階級”的做法就遇到了相當的障礙。在中國大陸,因為長期以來對middle class的習慣譯法都是“中產階級”,它自然會強化人們對“財產”多寡的過度重視,而忽視現代中產階級或者說新中產階級的職業(yè)特征。
造成人們懷疑的第二個原因可能與對中產階級的收入及其社會屬性的高估有關。在收入或經濟地位方面,因為毛澤東曾將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即所謂petty Bourgeoisie)劃為中產階級,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中產階級的財產和地位標準。其實,即使在美國,無論是中產階級的絕對收入還是相對收入都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多,所以,米爾斯會直截了當地說:“新中產階級的大多數是中低層收入的群體”,即使現在,美國中產階級的年收入也不過在二萬至七萬五千美元之間(范可)。至于社會屬性的高估則和人們對中產階級的社會期待過高有關。在一篇題為《中產階層”概念被誤讀,高收入不等于高素質》的網絡文章中,作者寫道:“對個體而言,中產階層則絕不意味著享受與奢華,而是意味著責任與付出?!挟a階層之所以是一個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的階層,正是因為該階層有了基本生活條件的保障……”面對這樣的文字,再看米爾斯的這本《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細細感受在美國,老中產階級的沒落和新中產階級的興起,“與美國人心目中特立獨行的個體的消失和凡夫俗子的大量涌現是一個并行不悖的過程”,你就很容易知道,有多少人誤讀了中產階級。
正是從這樣的意義上,我覺得花這么多時間去翻譯米爾斯的這本著作是值得的。一方面,這本著作的出版能夠為我們了解美國中產階級的興起和成長提供一幅生動的全景畫面;另一方面,它也能夠校正國人對中產階級的種種不正確的估量,起碼打消人們頭腦中對中產階級成長和作用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中產階級是工業(yè)社會的產兒,也是一個現代社會的基本象征,它能夠帶來社會的富裕和穩(wěn)定,但中產階級不是羅賓漢式的英雄。中國社會未來的發(fā)展為中產階級的成長騰出了足夠的空間,但中國中產階級的成長不僅步履維艱,甚至如果我們不能很好地解決當今中國社會的貧富不均、龐大的農村人口對工業(yè)化的巨大壓力,以及中產階級及其相關研究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障礙等一系列問題的話,年輕的中國中產階級也許還有可能成為社會不公或社會失范的“替罪羊”。從早幾年就出現的對機關公務人員的不滿,到近年來越演越烈的對包括醫(yī)生、法官、律師甚至教師在內的專業(yè)人士或標準的“新中產階級”的詬病,說明我們的擔憂并不是一種憑空的臆想。所以,我希望米爾斯的這本著作的出版,在促進中國中產階級成長的同時,也能為它的形象再做一次有益的校正。
(《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米爾斯著,周曉虹譯,南京大學出版社二○○六年版,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