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會意識到南部?
是因為過年時你怎么都是先塞南下后塞北上?是因為你在擁擠的臺北捷運上突然憶起南方的衰老?是因為你不得不到南部一趟結果發現那里真像外國?還是因為你不爽阿扁而又是南部人講不通道理不聽良言把他再次送進“總統府”興風作浪?
我開始意識南部,是在一九九三年一場臺灣島南部水資源研討會上。“官員”和像“官員”的學者輪流上臺,用不同但互補的觀點論證美濃水庫的迫切性。核心論述是二○二一年高雄工業的需水量將是目前三倍多,而臺灣島豐枯比率由北往南遞減,北部是七三或六四比,南部則可達九比一,亦即八九成雨水下在四至十月,因此需要更多大型水庫以“蓄豐濟枯”。
那時我感到胸中被插了一刀。我們幾個人舉手,激憤地申問:既然你們知道南部的水文條件最差,為什么還把最耗水的工業集中在南部?既然你們知道南部的水文條件快撐不住,為什么還要增建高耗水的大煉鋼廠與“八輕”?你們知道美濃水庫大壩離最近村落不到一千米、離鎮中心只有三千米嗎?你們知道這些工業耗水在南部、污染留南部,卻管理在臺北、繳稅在臺北嗎?
七年后當我設想《菊花夜行軍》專輯,我慢慢知道那憤怒乃由被離棄的寂寞經年交迭發酵而成。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別離常以全部突然不見的方式呈現,譬如這樣:阿叔押著卡車駛進合院,在家耕田的阿嬸明明高興異常卻默默忙進忙出,阿叔松爽應付各種叮嚀與好奇,他們的孩子面對困惑的玩伴顯出壓抑的驕傲;一個房搬空,卡車駛出,你知道合院的某個部分像樹林被砍空一塊,從此長不回完全。
接著別離會在除夕下午用零存整付的方式安慰你:這房那房的孩子換了新裝回來,雖然長輩開心地說這個變白了、那個變得好聰明難免令你的眼神茫然心中自卑,雖然在重建的游玩領域中你自動變成導覽者與服侍者,但熱鬧沖昏了整年的寂寥,再添上年初二早上遠嫁的姑姑們帶回不僅又白又俊又美又聰明還學美術舞蹈鋼琴小提琴的表弟表妹,世界簡直,簡直成了大統百貨公司童裝部加玩具部。然后別離在當天傍晚又會以高兩個八度音的寂寞逼你用傷心眼神詢問你那困在廚房三天兩夜努力加餐飯的媽媽呀:為什么我們不能出去?
反水庫運動讓我明白,那股急切想要伸進來蓋水庫的力量,跟這幾十年來不斷造成別離的力量,來源、性質同一,且同樣大到令人窒息。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國民黨當局施行“耕地三七五減租條例”,讓平均六七成的租率大幅下降,解放小農的生產力,造就了島內有史以來最大的自耕農隊伍。之后十幾年間,臺灣農村浮現過曇花般的榮景。我最早的記憶之一,是嚴肅的祖父翻滾在新鋪的客廳水泥地上咧開牙齒僅剩一成的嘴巴嘆說好涼好平的快活景象;以他早年的困緊,那該是天堂的地板了。
但喜悅很快被偷走——隨之而來的“肥料換谷”、田賦、水租、“低糧價”等政策大量擠走農民的勞動成果,不僅借之累積原始資本以發達官營及私營企業,更壓低工業勞動力的再生產成本,以確保利潤率。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農業走入黃昏。同時期,“出口替代策略”的旗艦計劃——加工出口區與石化工業區落腳高雄市。高雄市之所以中選,不只是因為擁有天然港的條件,同樣重要的是它周圍的屏東平原與嘉南平原擁有島內最多的農村勞動力。一推一拉之下,南部農村的青壯勞動力快速大量地往高雄流動。一九七○年始,農業收入占農家總收入掉至五成以下。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父親的中年開始;我的童年結束。那些別離以孤寂為題,早已定了我的生命風景;但在父親的風景中卻混含著憂郁與自由、不滿與愜意。作為長子不得不留鄉的父親與他的伙伴們明了,他們將是千百年農業家族歷史中最后一代務農者——不會有后人繼承他們的產業,他們也看不出有傳承的價值。農業前景是黯淡,但手足離鄉不也免除、降低或延遲分家析產的痛苦?何況外出者還會拿錢回來分擔服侍老人家的責任,再者大一點的孩子貢獻的薪水也讓他們可以預期晚年無后顧之憂。而農村孩子前往的高雄正處在制造業大肆擴張的時期,就業充分,即使勞動條件惡劣,但黑手變頭家的美夢以及處處可尋的轉業機會,均可安撫不滿;再不濟,農村仍不失為緩沖之地。在南部,正是這樣的奇妙混合讓當時的“黨外政治”既有某種程度的民怨基礎,但又不易有激進的擴張,只能罵罵國民黨,要求政治清明,因為群眾并不要求更具結構性意義的社會經濟訴求。
極少數文藝作品能精準捕捉到高雄市在擴張階段的景況與城鄉關系;導演侯孝賢的作品《風柜來的人》是其中之一。不帶哀傷的離鄉、勞動者為主角的街市景況、相互支持與再連結的鄉族關系……沒有侯孝賢另一部作品《戀戀風塵》中的鄉下人在臺北城市中所經歷的那種壓迫性的疏離、異域感與不安全感。《風柜來的人》讓人覺得:高雄市是周圍農村的延伸,或者,用客家話來講,是“莊肚里”,用閩南話來講,是“市仔內”。
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因國民黨當局放任資本炒作而涌現的幾個趨勢使高雄的都市性格丕變。首先,一九八五年七月始,股市一路歡呼,到了一九九○年二月十二日,指數漲到歷史最高點一萬二千六百八十二點。接著暴跌八個月,至十月十二日止于二千四百八十五點,小額投資者的發財夢碎裂一地。第二,在土地的交換價值遠遠炒過生產價值之后,制造業大舉外移至大陸及東南亞等新的低工資天堂。一九八九年,工資增長率首度轉升為降,之后節節下滑——物價指數卻逐年穩定增加,導致實質工資增長率下滑至負數,工人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第三,股市崩盤后,游資涌入房市,一九九一年起房價飛漲,即使一九九四年之后供過于求使房價回跌,但都會區的住屋,愈益成為富人的特權。
回到前面所談的石化業,并非沒有“技術官僚”憂心高污染、高耗能與高耗水的后果,始于一九八七年的“反‘五輕’運動”曾令他們動念要效仿七十年代的日本,凍結“五輕”之后的石化業發展。但制造業出走,催使他們反而更加擁抱石化業,于是推出每日耗水三十二萬噸的“濱南工業區計劃”——這便是美濃水庫(預計可日供水七十萬噸)計劃上馬的脈絡與動力。
這一切都使得中產家庭趨于悲觀、保守,并使得基層工薪者眼中的高雄市越來越敵意深重、機會渺茫。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隨著大量年輕工人被失業、低實質收入逐出高雄市,依賴都市匯款以彌補不足的脆弱農村經濟更顯窘迫。正是這股擺蕩于高雄市與周圍農業地區之間的失落、不安與不滿情緒,在一九九八年之后擴大集結,擁護被認作是國民黨對立面的民進黨奪下臺灣島南部各縣市的“執政權”,并兩次送陳水扁進“總統府”。
二○○○年我在高雄的衛星都市鳳山工作時,我的家族在高雄市的二代移民幾乎都已去了北部或大陸。在高雄市訪親的感覺竟然也像回鄉:因照顧好動孫輩而興奮又疲憊的退休老人;多年前家里還熱鬧時最后一次布置的墻飾愣著、舊著,像是掛鐘停在動力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一談起話不是溫暖的從前就是茫然的未來。幾年后,高雄“代理市長”的“施政報告”中有一段話道盡高雄的蒼茫:“從人口變化觀察到產業,高雄近十年人口成長其實已經呈現衰退。自然增加率(出生率)已經是負成長,社會增加率(城市移民)的大幅降低,以及高失業率,說明了產業衰退與外移的事實。另一方面高雄產業轉型(高科技與服務業)的行動,事實上幾乎沒有成果……”而僅僅是二十年前,這里還是臺灣地區最大的制造業基地!
所以也就不必訝異臺灣地區糧食生產面積最大的嘉南平原,其人均收入在島內各縣市是倒數前幾名。二○○二年之后我在這里工作,最驚心的經驗是因好奇或迷路闖進一個村落,突然某個景象從封存的記憶中跳出來擋在眼前,沉靜地說這里的時鐘三十多年前就停了。
我不是要為南部申訴某些沒被傾聽的痛楚或沒被體諒的舉止,也不是要證明民進黨終究不是國民黨的“對立面”,或說服你相信兩年后即使馬英九“當選”,國民黨也不會跑到現在民進黨或過去國民黨的“對立面”。我想說的是所謂“臺灣經驗”或“臺灣奇跡”,它的核心是掠奪性的發展主義,從半個世紀前開始,它掃過島內的西南平原,掃過高雄市,現在它前腳跨進大陸,后腳還在臺灣島北部。聰明的你可以努力拖住這只正躊躇著的腳,或者,與被它丟棄或正要丟棄的人們或區域,一起討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