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寂寥偏遠的塞外壩上,相女婿可謂是既莊重異常又熱鬧非凡、趣味無窮的盛事。
那個時候還不興自由戀愛,男女娶嫁都要依托父母琢磨操辦,媒婆穿針引線。三十里川道,五十里溝梁,哪家的姑娘年方妙齡、豆蔻年華沒有婆家,哪家的青頭小伙子尚沒有娶媳婦,親戚朋友都像懷著塊心事一樣惦記著,四處打探,相互撮合。一旦有哪家的小伙子看上誰家的姑娘,便找媒婆上門提親,對方若有意,第一道程序是要小伙子到女方家來相親,若女方家有意,親事可往下說,若看不中就不再往下提了,為此,相女婿是男女婚嫁中最重要的一步。
相女婿這樣的喜興事,多是在冬閑時節進行。塞外壩根子人的生活,終日與山為伴,日子總也是寡淡寂寞著。遇有相親的日子,營子里就有著一種格外的活泛氣,夜長晝短的時日,往日在熱被窩里偎著,不知起來了做什么,打著哈欠蜷縮在爛被子里。可這日不同,人們早一些鉆出被窩,男人有意無意地把個柴門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連著院子進出的村道也打掃干凈了;女人手腳麻利地做飯,給孩娃換上潔凈些的衣裳。
早飯后,人們打開大門,院里院外走動著,探頭探腦地朝著那條細長的山路張望。
半晌的時候,山口出現三兩個黑點子,那黑點兒蠕動著慢慢變大。
這時村子里就騷動起來,當家的男人、婆姨、孩娃甚至是八十歲的老翁老太,也要擠出來,站在門口。這個時候,人們的臉上掛著一種異樣的莊重,也兼帶著些微的親熱、禮讓。因為那即將走進村子里來的人,是來求親的。這一村子人祖祖輩輩生活在一起,大多都是盤根錯節的親戚,即使七竿子打不著的,也是從小看著姑娘長大的,給姑娘找個啥樣女婿,一村子人都牽掛著,都要盡上一份責任。張大眼睛,聚攏精神相看來的這個人,該挑出的毛病一定要挑出來,讓來人看這山道里的人也是見過世面的,這是會增添姑娘的身價和榮耀的。
村子里男女老小列隊一樣,站在村街兩旁,那走進村子來的人,四五個,是小伙子的父母親或是姑嬸姨舅什么的,來人一臉的謙和,即使眉眼掛著白霜,也帶著笑容,走近了,村子里有人搭話:
“大清早起腳的吧,走得累了吧?”
“這道,坑坑包包的,不好走吧?”
“不累,這山路還挺平坦的呢,不墊腳。”可這時正有一塊大石頭要絆倒她(他),這人正了正身子站穩,臉上仍是掛著笑。
“凍得不輕吧?”
“可不是咋的,這大風,你說拉了駱駝了,跟刀子似的刮臉。”這時,有個孩子喊一聲:“大芳家,在西頭第三個門,有棵柳樹的。”
人們就沖喊話的孩子笑笑,不說什么。一切似是隔著一層薄薄的東西,似是而非,朦朦朧朧,云中望月,霧里觀花。是呢,相不成,啥也不是,相中就是這村子里的姑爺。一村子人,雖是說著話,目光就像鋒利的狼針,盯視著那個青年,看這個人頭上戴的是火紅的狐貍皮帽子、還是翻卷著毛的黑狗皮帽子;身上穿的是掛著天藍色春風呢面子的羊皮大衣,還是一件青棉襖;腳上穿的是一雙大頭皮鞋,還是一雙笨重的羊毛氈疙瘩。這都是至關重要的,因為這既能看出那人的相貌,又能看出家境的窮富。盡管他身上的穿戴讓人懷疑,也許他頭上的狐貍皮帽子是早晨剛從李四的腦袋上摘下來的,或是他的春風呢大衣是從隊長家借來的,人們都不細究。因為人們看的是眼前,現在穿在他身上,像模像樣的。看他的全身打扮,順眼,人們就說:“還周正,可不知這繡花枕頭,內里是個啥樣子。”這至關重要的探看內里的功夫是在姑娘的家里進行的。
在這探看的過程中,往往會有許多有趣味的事傳出來。
那是個冬天,七奶家來了相親的,媽媽帶我去看熱鬧。一進院門,白草柴垛門前,幾個女人在大笑,從談笑中知道她們笑的內容是這樣的:來七奶家相親的女婿叫福祥,長得憨頭呆腦的,食量大得驚人,七奶家蒸的豆包像碗口一樣大,一般人頂多也就只能吃兩個,可是這個叫福祥的人一下子吃了六個。豆包不夠,端不上去了。大舅嫂急忙點火蒸年糕,等到把年糕端上去,這家伙卻說:“還換啥樣啊!豆包也不是賴的,還端上豆包來吧。”姑娘的嫂子強忍住笑,撂下盤子跑了出來,一頭栽到柴禾垛上笑岔了氣。等過了很長時間才說出話,她說:“你說這潮種,豆包不是讓你塞盡了嗎?不端上年糕你吃盤子呀!”“啊呀,笑死我了。”這門親事也就不成了。
緊跟著寶財家的姑娘相女婿,相看后吃完飯,往外走的時候,他抓著丈母娘的手兒說,“娘,你回去吧,過兩天,我還給你干來呢。”岳母一聽,就煞白了臉,“這是怎么說話呢!這分明是缺心眼。這可真是山頭不濟,找女婿金魚銀魚全不上,盡上些狗屌逛。”媒人分辯說:“他也是好心,他是說過兩天來給你家干活,背一大垛柴火。”可姑娘的媽不用回想,當時就把留給姑娘的一塊手巾、一管鋼筆回還給了媒人,親事也就不成了。
幼時的我,被相親的事吸引著,哪家來相親的,我非要跑去看看不可,后來我就是不想去也不行了,原因是我相女婿相出了聲名。說來那相女婿的過場,即使在相看的緊要時刻也顯得有些匆忙潦草。來相親的一幫人,來到姑娘家,被讓到炕上坐下,姑娘這一方的親戚進屋說一些噓寒問暖的話,說年頭好壞,收成咋樣,這都是開場,是為姑娘進屋相看做鋪墊的。一會兒,姑娘由人引著走進屋,給來人每人倒一碗水,到小伙子面前,姑娘的手就有些抖動,把水遞過去,撩眼皮瞅瞅,這就等于相看了。其實姑娘正羞得心慌意亂的,這一眼瞅深了吧,怕人們會笑話她不害羞,只瞅一眼,抽身就出來,其實那個人長得五官是否端正,長得黑白美丑她一點兒都沒有看清楚,那個人的相貌在她的眼里是模糊一團。姑娘出來,人們就問,“這個人咋樣,樂意不?”姑娘不知咋樣,說行吧,沒看出這個人有啥好來;說不行吧,也沒有看出這人嘴斜眼歪來,姑娘這就犯了難。
這時,就要找個人再看看,我就是當了這個二茬看看的人。那時,我七八歲,穿著件帶扣袢兒的紅花棉襖,扎著一只朝天辮兒。我能潛入屋子里,爬上炕,貼近那人的臉看。我看這個人的臉上有沒有麻子坑,牙齒是長是短,是黃是白,甚至我敢掀掉那個人的帽子,看看腦袋上有沒有禿瘡疤或是爛疥子。有一次,我看到一個人翻眼皮,眼睛里像是有只蟲子翻了白,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我忽地跳下坑,去告訴大人。人們慌忙細瞧,可不是咋的,這個人眼里有蒼蠅肚子大小的白云彩。大人們后怕得脊梁溝直冒冷汗,說要不是孩子眼尖,豈不找個撥拉花、一只眼做女婿了嗎?從此,我相女婿就出了名。
后來,誰家來相親的,我不去就不行了,不管我是在西山上撲蝴蝶,還是在東梁上抓螞蚱,或是在河套里劃冰車,大人都要緊跑著把我找回來。我說俊,這個女婿就看成了;我說不好看,大人就犯琢磨,就要再細看看。
我相看的最俊的人,是米芹姑姑的女婿。米芹姑姑是村里長得最好看的姑娘,她最疼我,上山打羊草,她摘山丁子、面果子、臭柳豆子,總要給我留一些,讓羊倌給我捎回來。過年的時候,她把舍不得用的紅頭繩送給我,親手在我頭上扎上蝴蝶結。到山外趕集去也要給我買幾塊糖果或山楂糕吃。
米芹姑姑相親的時候,她攥著我的小手,把我的兜里塞滿了軟軟的膠皮糖,她說:“這可是姑姑的大事,你可給姑姑細細地看,可得看好了。”
我細細地看了,米芹姑姑問:“好看嗎?”
“好看。”我說。
米芹姑姑就笑,她沒有再讓我去細看。也是,這個人太俊了,也沒有必要細看。
這個人細高挑的身子,臉很白,寬寬的額頭亮亮的,看上去很好看,不像那頭發長到眼皮頂上,連毛僧似的丑八怪。大人說這叫有天有地,是福相。
米芹姑姑一直在笑,是啊,她不可能不笑,這個女婿不但長得好看,人家還是大學生呢,聽說他是保送上大學的,人家的親娘舅是當官的。人家是在保送上大學前,來訂這門親事的。
米芹姑姑訂了親,米芹姑姑的那個人就到城里上大學了,米芹姑姑就開始了漫長甜蜜的等待。在等待的日子里,她一直給他做鞋,她去供銷社買來青條絨或春風呢做鞋面,用新白布做鞋里,她用剪衣服剩下的新布片打了袼褙做成千層底。米芹姑姑偷偷地往打袼褙的糨糊里拌上雪花膏,所以她做的鞋總有一股隱隱的香味。
她做過幾雙鞋,找人捎去,大概是人家在城里穿不著。后來,她不做鞋了,卻不停地給他鉤牙具袋子,那是用白線打成的細細的絲繩,然后用絲針鉤,鉤成帶著花鳥圖案非常漂亮的小兜子,還給他鉤茶杯套。
那邊呢,也不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也給她來過信。米芹姑姑認不了多少字,她悄悄地找我給她看信,那信的內容我大都記不太清楚了,只是開頭結尾記得牢靠,開頭大約是這樣:“……米芹同志見信如面,上次來信已收到,近情詳知……”結尾總是一些這樣的話:“愿你勞動努力我學習好,我們的革命友誼萬年長。”最后落款是:“戰斗的革命的永川。”米芹姑姑的伙伴看過這樣的信,就在背地里神秘地傳說著,這就讓人很興奮。你想想,一個大山里的姑娘,有個戰斗的革命的人,在遙遠的地方掛記著,是多么讓人驕傲振奮的事情。
米芹姑姑使村里人感到榮光,因著米芹姑娘,村里所有姑娘都看重了自己。是啊,米芹姑娘人長得俊,她嫁了大學生,那么村上的漂亮姑娘,不都是可以往山外走走嗎?這山里可是差一點點出了娘娘的地方啊,據說當年康熙皇帝來打獵,見這山里的姑娘一個比一個漂亮,就在這里認了一個叫翠花的干姑娘。隨駕出征的風水先生看看山脈,驚呼,這地脈像鳳展翅,得出娘娘。這話被娘娘聽到了,命人把這山攔腰斬斷,這才落下半鳳山的地名。山里姑娘個個心高了,敢跟養路班的工人接觸,還有的嫁到當地國營林場,天生麗質不自棄,這是多么地重要啊。
米芹姑姑的榮光,讓村上的媒婆也提高了身價,她們上條件好的職工家提親,也能不卑不亢。她們端坐在炕上,鴨子腿一扭,底氣十足地說:“我們那地方呢,是出娘娘的地脈,大學生也上我們那娶媳婦,干部家的兒子去我們那求親,我們也得挑揀著。”要是到莊戶人家說親,那就有些皇帝女兒下嫁的氣勢。
米芹姑姑終于等到了大喜的日子。
那個叫永川的人要把米芹姑姑娶過去了。
這讓全村人都感到喜興,借桌凳盤碟的、劈柴的、殺豬的、做豆腐的、漏粉條子的。全村人都為米芹姑姑的喜事忙碌著。
四套馬車拉著的花棚子車,終于來到村里。米奶奶顫動著小腳,大衣襟里兜著一下子喜糖,她就走進我家,她是要我去給米芹姑姑壓車。按我們那當地的風俗,姑娘出嫁,要找兩個男童女童壓車,預兆將來吉祥如意兒女雙全。
這是個美差,即能吃好的,開眼界,還能得倆零花錢。媽趕忙從柜子里找出為我新做的,準備過年穿的花褂子、上背帶的毛藍褲子。
第三天一大早,雞還未叫,姑姑被弟弟背上車,我同她坐在花車棚子里,他的小侄子坐在車轅子上,趕車的甩一聲長鞭,車就啪嗒啪嗒地走了。
米芹姑姑先還流眼淚,走出村子不遠就不哭了,她臉上紅紅的,把我摟到她的懷里,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夜幕四合的時候,我們終于走到米芹姑姑的婆家,我終于又看到米芹姑姑的俊女婿了,但他在我眼里似乎有些變化,他的眼睛不太有神,有些直愣愣的,臉色有些發白。
米芹姑姑被人攙扶進屋,坐在鋪了雙紅氈子的炕上坐福,可是就在這個充滿喜興的夜晚,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晚上,村人聚攏來,鬧洞房時,米芹姑姑的俊女婿一下子倒在地上,四肢抽動,嘴唇發青,嘴里先是吐白沫,而后是冒血沫子。他的母親似乎不太驚慌,似乎她經歷過這樣嚇人的場面,她拿一條手巾,給他堵在嘴上,她說別讓他咬斷了舌頭。
米芹姑姑嚇壞了,她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村里人說:別怕,別怕,他這是犯羊角風了,說他從小就有這毛病,這都多少年了。以前是他媽伺候他,說米芹姑姑過門以后就靠她伺候了,以后這場面怕是多著呢,怕是怕不過來的。米芹姑姑的臉色一下變得像紙一樣蒼白了,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流下來。
那個病人,抽動了大半天,人們把他呼喚過來,放到床上。他也直愣愣的,眼睛木呆呆地盯著一個地方,可半天不眨動一下,他的魂似乎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前的一切似乎他都不認識了。
當夜,我就睡在米芹姑姑的身邊。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見米芹姑姑一夜間,好像變了一個人,她的眼睛掉到眼窩里去了,臉瘦得像個刀條,眼淚不斷地從她的雙眼里流出來。她像是秋天老透的玉米淋在雨中。
我們要走了,米芹姑姑攥著我的手,她把一個手帕塞給我,里面是伍圓錢。我還從沒見過這么多錢,我不要,她強塞到我兜里,她囑咐我當天晚上發生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米七奶、我媽媽,都不要告訴,她要我聽話。是啊,當晚發生的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一同來的小男孩兒在另一間屋子里,趕車的喝得大醉,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回到家,見到米七奶,我哭了,米七奶一下子把我抱在懷里,她說:“咋的了,怎么不痛快了,是那邊沒給你糖吃,還是沒給你壓車錢。”我搖頭,把那邊給的一個紅紙包里的一元錢掏出來。米七奶笑了,她把包塞回到我的兜里,她說:“你姑沒白疼你,你是傷心把她一個人扔在那里了?傻孩子,人家是去享福了,過日子去了,長大也要把你這樣送出去的。”說罷,七奶奶給我端上好吃的,可我什么也沒有吃。
以后,米芹姑姑很少回娘家來,當年過年回來過一趟。人們見她面黃肌瘦的,都說:“是弄喜病了吧?”可是以后許久也沒聽說米芹姑姑有小孩子,人們就說:“這人真沒福,嫁了個那么好的人,怎么就不見給人家生個娃子呢?”
幾年后,我走出村子到外地求學,而后做了寫文章的記者,在城里工作,故鄉的人和事就離得遠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被邀請到一個鎮上去參加“精神文明建設表彰大會”,會上,意外地見到了米芹姑姑。她攙扶著她的男人,那個男人的一只胳膊總是哆嗦著,一條腿邁步也顫顫巍巍的,人們遞給他一杯水,他也端不起來,米芹姑姑從兜里掏出一個湯匙來喂他。米芹姑姑老了,她剛剛四十多歲,頭發卻已經花白了,詢問她的境況,才得知她的病男人,沒有上過多長時間班,一直病休在家,她們沒能有個孩子,我替她感到悲傷。
望著米芹姑姑,我的淚不斷地流下來,我說,“要是有個孩子也能幫你一把呀!”“還是沒有的好,要是有了孩子也是這個病,我可就照顧不過來了,聽人說這病是遺傳的。”
此后許久,我的眼前一直閃動著米芹姑姑蒼老的身影,一片浮云也在我的心頭游動:找我代替相女婿的那些姑娘,她們過得可都好嗎?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