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給我看她新寫的小說《逍遙津》,讓我提意見,因為我是研究偽滿洲國協和會的,對日本侵華戰爭時期的漢奸組織有一定了解,她讓我在歷史背景和事件上為她把把關,不要出硬傷和紕漏。我一氣將小說讀完,讀罷令我久久無語,我不得不佩服文學的魅力,佩服作家手下筆墨的神奇,這點是我們這些搞歷史研究的人無法企及的。
小說以戲曲冠名,這是母親的特色,正如她的另一個中篇《響馬傳》,是京劇很有名的一出戲,隋唐英雄們結義的故事,卻被母親寫成了陜南的土匪民團,疑團重重,迷霧重重,讀來讓人不能釋手。母親愛戲,葉家的人都愛戲,她的兄弟姊妹中能粉墨登場的大有人在。關于葉家人和戲,我在母親和我的四舅舅之間的通信窺出細節,今將信件摘錄一段,以見其中奧妙。四舅舅先在故宮博物院工作,后調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當教授。舅舅在信里對母親說,“咱們家,從父輩到弟兄們,誰都能唱幾折,晚飯后家中‘開戲’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家中使用的一套鑼鼓家伙是‘富連成’的主人葉春善代為選購的,葉春善是著名京劇藝術家葉益蘭的父親,葉少蘭的祖父。這套家伙,當年清華大學、農業大學也曾拿去用過,我還記得,‘文革’中被你拿到廢品收購站,按廢銅爛鋏賣了14塊錢……現在只剩了一個鼓,搬家時我沒舍得扔,把它從四合院帶到了方莊高層公寓,在陽臺的雜物中堆著,已經破了。你四嫂嫌占地方,嫌亂,讓我處置了這‘永遠沒用的東西’,我還是舍不得……我當時搜集的二百多張老京劇唱片,都被掃‘四舊’砸碎,成了垃圾。如今,重又擁有百來盒錄音帶與百來盒錄像帶以及數千張VCD,雖堪欣賞,卻又年老體衰,不僅無力高歌,而且也懶得常聽常看,空放在一邊,成了擺設。加以知音者稀,能有共同語言的親友們相繼離世,晚輩中也未見一個能繼承我這方面愛好與研究的‘苗子’。聽你四姐說,你在文代會上向李維康說過‘悔未當初學京劇,她反為你成作家而慶幸’之類的話。李維康的扮相與唱工在目前都是一流的,我則認為,藝不壓身、相輔相成的俗語是有道理的。例如,梅蘭芳與程硯秋不僅堪稱‘京劇大師’,他們在書畫方面也下過功夫,并且有作品傳世,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乃至一句唱腔,都體現出書畫的抑揚頓挫和結體神韻。我的受業恩師章草大師羅復堪先生,其兄羅癭公人所共知是程硯秋的老師。老舍先生善唱老旦,俞平伯先生愛唱昆曲,俞家與我們家是鄰居,他的父親與咱們的大伯父是至交,俞平伯先生的妻兄許雨香先生當年是我在北大文學院的昆曲老師。我的陶瓷老師陳萬里先生早年在北大也愛唱昆曲,《魯迅全集》內有諷刺他的言語。他的攝影功夫與臺靜農先生齊名,可惜‘文革’中去世。恭親王之孫溥心畬先生與我們有通家之好,在咱們家的正屋,我當著父親的面,正式磕頭拜師,向他學字畫。溥心畬先生也愛唱老旦,并能自己彈弦子,唱自作的‘牌子曲’。有一次他臨時借住在肅王府,我到王府去看他,他正為單弦演員伴奏,演唱的就是他的作品。后來我寫了一篇記事,刊在《燕都》雜志上。溥心畬與張大千齊名,而文雅過之,詩詞歌賦書畫,無一不精,可惜死在臺灣。他一度流寓日本,與日妻生有一子,現居美國,在彼經商。1998年,我赴美參展《滿族書畫》,即住在他家。
“許多文人墨客多愛聽愛唱京劇,這說明文學與戲曲藝術間及其他藝術間的密切關系。因此,我還想建議你在練習書法之外,再‘復活’你幼年愛好的京劇藝術,將來進可有助于寫作,退可有利于健康。古來書畫家多長壽,名演員如譚鑫培及其孫譚富英年逾古稀;清末名家孫菊仙、程繼仙都年過九旬,仍能登臺演唱;現今也有一些名角年至耄耋仍然精神矍鑠。
“原想給你寫些‘書法要訣’,恐冗長郵寄不便,本已找出‘劫后余燼’的家藏碑帖《宋拓褚河南(遂良原籍,故以尊稱)雁塔圣教序》石印本一冊,如你找不到好印本,準備下次隨我寫的‘納蘭詞’一并付郵寄去如何?”
以這樣的家底來看,母親寫《逍遙津》便不是偶然了。《逍遙津》是母親喜歡的一出戲,漢獻帝那悠長沉悶的慢板讓她著迷,幾年前她就說要寫個《逍遙津》的小說,我卻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內容。平和善良與暴戾殘忍的撞擊,戲曲與小說都是那么悲涼無奈,都是那么讓人的心發顫。
母親是個追求完美與精致的人,這大概與她的家庭背景有關。我對北京城東那座寬展的四合院至今記憶猶新,那是我的姥姥家。母親在那座院子里出生,成長,那里盛滿了葉赫家族的故事,盛滿了母親的記憶。母親和她的兄長們在這個院里養過鴿子、蛐蛐、蟈蟈、金魚,糊過風箏,蕩過秋千……那個老舊衰落的庭院,那些剝落紅漆的廊柱,長滿綠苔的墻根,那些挑剔、不合群又滿肚子學問的舅舅們讓我說不出是喜愛、敬重還是畏懼。所以讀到小說中,東四六條的七舅爺對胡同東口西口炒肝的評論,對黃金蟈蟈金盔金甲的贊美,竟讓我想到了過著散淡日子的七舅舅,由此而發出會心的笑。我讀母親的小說,常常是讀到故事的內里,讀出生活與文學的嬗變,十分的微妙,這是我作為母親作品讀者的得天獨厚。
母親的寫作有三個大板塊,即“家族題材”“日本題材”和“生態環保題材”。家族題材的小說她寫得最多,讀者認識她也多是從她的家族題材小說進入的。日本題材的也寫過不少,比如《廣島故事》《風》《霧》《霞》等等,她的兩個長篇小說《戰爭孤兒》和《注意熊出沒》寫的都是日本戰爭題材。日本評論家秋野修二評論這些小說提到,它們“對日本的描述是準確的,作品貫穿著對歷史細部的再檢討,是對日本態度嚴厲的小說”。《逍遙津》這篇小說跨越了家族和戰爭兩個領域,是她以往作品中沒有的。母親說,《逍遙津》的寫作,其實是對于歷史的一種尋找與印證,這種印證使我們內心的震撼和憤怒化為思考,站在今天的角度思索幾十年前的事情,有一種歷史的空間感,正是這種空間感,為這篇小說的寫作增添了幾分嚴峻與沉重。
無論是對寫作還是對生活,母親都太認真,力求做到完美精致,這是她的性情。如同所有老北京人一樣,對什么都愛講品位和精細。比如吃,她的講究細致讓她的朋友們請客常常犯難,滿桌菜肴能得到母親認可的幾乎沒有。而我們家的醋燜肉、糖醋白菜、醬肘子、滿洲五仁酥餑餑,是我至今在別處沒有吃過的,它們的美麗與精致,都是出自母親之手,那是她們家族的傳統手藝。來到陜西后,母親也能入鄉隨俗,隨俗中又有了她的獨特。秦人多吃辣椒,就是一個最普通的辣椒,到了母親這兒也多有考究,秦椒、川椒、湘椒、黔椒,我們家廚房同時擺著好幾個辣椒罐,秦椒香,湘椒潤,川椒野,黔椒辣,母親對眾多椒們一一給予評論,做什么菜用什么椒,絕不能亂來。
餃子在母親的手里能做出核桃餡、西紅柿餡、荸薺餡,餃子皮是五色的……以這樣的審美,這樣的細膩,小說里七舅爺做出空前絕后的糖葫蘆當是有根基,不奇怪的。
90年代初,母親在日本千葉大學,我那時也在日本讀中學,我并不清楚她在學些什么東西,只是知道她的研究跟中日戰爭有關。母親經常早早地就走了,很晚才回來,她是在做實地調查,調查日本殘留孤兒回到日本后的現狀。母親冒著風雪走在群馬的大山里,作著艱難的考察。這樣的舉止來源于她對事業的執著,來源于她對完美的追求。她說過,素材是小說的基礎,基礎必須是堅實的,不能搪塞,不能荒腔走板。
《逍遙津》小說的背景是日本占領下的北京。九一八事變以后,為了滿足日本在滿洲統治中國人的需要,成立了滿洲國協和會。山口重次、小澤開作等日本滿洲青年聯盟的主要骨干搖身成為協和會的創始人,這是一個地道的漢奸組織,協和會最初的主要工作是替關東軍及偽滿政府做宣傳工作。北平的新民會與滿洲的協和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是一根藤上的兩個瓜。母親沒有花筆墨寫新民會,卻從北京市民的角度切入其中,進入到歷史的皺褶,其細致與巧妙出人預料。《逍遙津》是一篇很好讀的小說。
本來這篇創作談應該由母親自己來寫,雜志社也是這樣要求的,可是不巧,幾天前母親在山里采訪跌斷了腿,打了厚厚的石膏,被固定在床上,這也是她追求完美的另一種“收獲”。于是一切便由我來操作了,我不是搞文學的,也沒有文學基礎,拉拉雜雜地瞎扯,逮著什么說什么,甚至拿了四舅舅的信來搪塞。母親聽了我替她寫的文章只是笑,說她這幾天躺在床上又構思了一篇小說——《盜御馬》。
又是一出戲!
2006年11月于西安注:本文作者系葉廣芩之女,現為日本山口大
學東亞研究科博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