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流離在內蒙古地區深山中的北京女知青,被當地農村婦女秋月收留,因而發現了秋月不為人知的凄慘故事。她們的朝夕相處,讓秋月感悟了自己苦難的命運。善良的秋月終究被愚昧吞噬。在她結束生命后,女知青對于無知的自己到農村去會大有作為提出了深深的疑問……
在我插隊生涯的最后幾年,知青點的同學相繼離散了。因為沒有地方可去,我還須留在深山中。
守著山坡上這所孤零零的土房子,抬頭就是延綿的野嶺,對于一個20來歲的女孩子來說,惶恐不安又不知所措,在所難免。
其實,當地的農民不怎么搞階級斗爭,他們沒那閑心。即使一家子堆在一床被子底下睡覺,也無暇去想這是否得體,先要奔吃的,填飽肚子的事最要緊,政治運動絕當不了飯吃。
由于斗爭觀念薄弱,就不太歧視地富反壞右子女,因此我對他們充滿了深深的感激。即便這樣,心里還是很明白,自己與當地人的交情是那樣淡,淡到不知與誰訴說我的困境。
多虧女房東聽說后找上門來,主動收留了我,不然,在那么動亂的年月,這三年里會遭遇什么,真無法估計。
與此同時,這個叫秋月的房東女人和她的故事被我發現了。39歲那年她死了。從此我便把秋月埋藏在心的深處,試圖淡忘她。
對于“文革”,對于還未成年的小孩子,不得已而中斷讀書,不得已而下鄉,尤其是到農村后,知青能怎樣地有作為,那時的我懵懂著,懵懂得一塌糊涂。
在與女房東的共同生活中,我的言行是否影響了她,招致她最終選擇了死,答案都是模糊的,理不出半點頭緒。
她死后的第二年,我回到北京。20多年來,我沒有與任何人提及過她,也盡量不去想她。但是,秋月,我的女房東,真正忘記她是不可能的。
26年過去了,我又經歷了多少悲歡離合,陰間的秋月從不打擾我,原以為她安息了,不想近日她卻姍姍來到我的夢中,欲言又止地猶豫著,神情依舊那么悲哀。這樣的夢,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做。
難道是要訴說她的真情?
我告訴她,我知道,我已經知道了。夢中,我大聲地告訴她。但她還是凄楚地連連搖頭。
醒來后我追憶夢中的她:莫不是她掛牽她的兒女?
漫長的歲月過去了,我也許有了回憶她的勇氣。那山村不知變得怎樣了,她的兒女想必已經長大成人。
回憶是必需的,我決定重回故地。
從北京出發,經歷了兩天的路程,火車終于緩緩地停在那破舊的小車站上。又是秋天。我貪婪地看著這灰色的山林,每一棵樹,每一根草,似乎都是我曾經撫摸過的。恍然間,我明白了,原來自己一刻都不曾忘記它們。
傷口再次被撕開了。
那是1968年,別了正是“紅色海洋”的北京,從未離開過家的我,隨著滿載知青的火車走了三天的路程,到這里時正是秋天。下火車后,舉目望去,眼前的草甸子與遠處的山脈都籠罩在一片似霧似雪的灰色中。到底是興安嶺深處,剛進九月,已經很寒冷了。
那年我16歲。
在這里,一呆就是八年。其中的三年住在女房東家,直到她離世。
女房東叫吳秋月,平日人們都指著她的兒子叫她大健媽。沒有什么人知道她的名字。
秋月方方圓圓的臉,眼睛雖然大卻略顯失神,我一直懷疑她有近視的毛病。眼睛大,臉就顯得有些小。她很清秀,個子較高,皮膚白皙,這都是東北女人的特征。
她待人平和,從不冷若冰霜,更不欣喜若狂,靜得像一股清風,無聲無息地飄來飄去。
當她告訴我她叫秋月時,我立刻想起了嫦娥。為什么會這樣想?在我心里嫦娥是莊嚴素凈的,一個人終年在廣寒宮里過著千篇一律的日子。沒有男人就素凈?我們那時候的女孩子不知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結了婚的農村女人湊在一起,喜歡開很葷的玩笑,這是她們在繁重的勞累之后,有限的一點樂趣。比如聚在一起搓苞米,每個人抬著自家的一個大簸箕,里面先盛滿曬干了的苞米棒,將兩根苞米棒互相擰著,粒子便搓了下來。這活兒常常聚在一起干,為的是熱鬧。
干著干著覺得氣氛有些沉悶了,趙一媳婦便尋事挑逗,她先整著臉和錢二媳婦說,聽說你家老爺們不夠火候,孫三老婆說夜里隔著墻聽不著啥動靜。錢二媳婦立刻擠著眼睛笑起來,然后拉長了音說,她說你就信?你咋不試試呢?隨之眾女人哄笑起來。就憑這些女人的潑辣與勇敢,深山里這樣窮苦的日子才顯得有了些生氣。
對于她們說的那火候是什么,我自然不甚明了,但卻發現每逢這時,秋月顯出極其的不自然,頭都不敢抬,似乎比我還難為情。她聽著聽著,兩只搓苞米的手便慢了下來,到了周圍的氣氛更熱烈時,又突然狠狠地擰起來,因為用力太大,臉都紅了。也許是怕這群女人把火燒到她身上,趁人不注意時她便溜走了。
秋月沒有已婚女人的那股鮮活的“野”勁兒,這不是嫦娥是什么?因此我認定秋月是莊嚴的。
我喜歡秋月,不僅是她莊嚴,她很愛干凈。她的家干凈,她家里的人也干凈。整日間她都是不停地洗啊,縫啊,收拾著,不留一點喘氣的時候。
她的丈夫性格內向,很少說話,個子矮小卻很能干,在生產隊里趕大車。夫妻倆從早到晚不停地干著活兒,一個在家里,一個在外面,不見有清閑,更不見兩口子有什么笑談,日子過得卻是紅火。
秋月的婆家姓張,上幾輩子從關里遷移來的。每次遇見她的公公或婆婆,我總是畢恭畢敬地喊:張叔,張嬸。
老張叔是這里的鄉村郎中,據說還有點看病的絕招,這里遠近幾個屯子的農民,小病小災都請他把脈。老兩口子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秋月的丈夫是長子,女兒結婚嫁到公社去了,小兒子與父母一起過。小兒子的名聲在當地不好,原本有老婆女兒,因為他行跡惡劣,幾年前他老婆帶著女兒跑了。老兩口雖然痛恨,他們是極顧臉面的人,百般遮掩著,只說老二媳婦定在娘家了。
我搬到她家的那天,女房東已等在院門口。
“你就住這屋吧。”她說著把我領進了西廂房。
進門后,我環顧這小小的屋子。
熱炕上鋪著新炕席,周圍墻上貼著新墻紙,炕盡頭疊著一床新被子,靠窗子,擺著一張擦得發亮的小炕桌,地面上不見丁點灰塵。窗明幾凈,顯然,這是精心收拾的。
心,很久沒有這樣暖了,竟像孩子般地哽咽起來。
“快,收拾吧。”她掃了我一眼,依舊利索地擺放著東西。
很快我發現,這個家里做主的竟然是她。聽她的言談,是從不把丈夫掛在嘴上的,這一反東北女子夫貴妻榮的習好。家中的所有事情全由她打點,井然有序,一絲不亂。
我便不停地討好,“給你添麻煩了……”
她聽膩煩了,斜了我一眼說:“虛啥?省省吧。整亮堂了,你看書得勁兒。”
后來的一段日子,閑了,我看書,她手里做著針線活兒,安然自若地守在一邊。
這時候,外面的世界正刀光劍影地死著人,而我卻可以如此安然,對秋月怎能不感激?
給她念書,記不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本來是打算討她喜歡,念一兩天也就算了,不想她一聽就入神了,常常忘了手里的活計,睜大了眼睛和嘴,聽呆了。然后癡癡地說:真好。接著便低下頭去細細地回味著。顯然,心,渴望著裝進些東西。
說來慚愧,那時我也不過是中學生,實在沒什么學問,給秋月念念故事還湊合。
念著念著就遐想起來:自“文革”后,學校全面停課,將來可能不會再有學校這種地方了,全中國的人與秋月一樣都不認字,會是什么樣子?
轉而又喜了起來,喜的是千里迢迢來到這里,有人聽我念書還算派上了點用場。
書,白紙黑字的,除了“毛選”和《毛主席語錄》,其他的都鐵定為禁書。既是禁書,只能是知青們私下傳遞,操作起來甚是嚴密,因此是挑剔不得的。好在女房東來者不拒,任憑我念什么她都心悅。畢竟像《簡#8226;愛》《復活》《紅字》等書轉換成她能聽懂的語言,也需我費些苦心才行。
后來我用《簡#8226;愛》換來一本簡裝《紅樓夢》,如獲至寶。
《紅樓夢》第一回中,甄士隱之女英蓮丟失。念畢,女房東坐在那里不動,若有所思,片刻,問我:“為什么那和尚說,英蓮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人?”
我說:“英蓮的命運很悲慘,寫這書的人同情她,給她起名英蓮,本意是應該可憐。”
女房東聽后越發沉思著,像是動了心思。
看來還是中國的書她懂得快,我笑著說,“你慢慢往下聽罷。”
于是便一路念了下來。
一天,我與她說笑,“你要是有文化,肯定不簡單!”
她終于笑了,“你真會拿我開心。”
笑,都展不開眉頭的愁結。
“秋月嫂,你把家侍弄得這樣好,讀書肯定不會錯。”
我想,每件事都要做好的人,怎么會讀不好書?
“快別說念書了,能長成人就不易啊。”
隨即告訴我,她是跟著后母長大的,后母雖不虐待她,卻十分嚴厲。
后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自小有喘的毛病,父母養得嬌,一定要等病治好了才得出嫁。耗到了30多歲,在這樣有早婚習俗的地方,好小伙子誰等著她?只得嫁給她父親做了續弦。
秋月說:親娘死得太早,三歲起就跟著她,自己母親什么樣兒全忘了。
是了。秋月站是站相,坐是坐相,舉手投足,說話行事,得體而達理,原來,她有這樣一位后母。
秋月有心計,善將心事埋藏在心底,說話謹慎,又出奇地勤快。一般來說,這是隨后母長大的人必然的特點。她不粗俗,是那種骨子里就不俗,這在缺少文化的農村更難得,大約也是她后母的遺風吧?
“你娘有文化,怎么沒有教你識字啊?也沒有送你上學?”我接著問。
“整天忙,哪有工夫。”她低下頭去。她是人后不說人的。
“她只教你干活兒?”我又問。她的后母在我這里神秘了起來。
“我上過一年學,我娘一個人拉扯著我,太艱難就不上了。家里那時有幾本《三字經》《百家姓》啥的。”
“這些我都沒有看過,”
“讓你見笑了。”她輕聲說。那客氣中含著自卑,分明是聽出了我的揶揄,這聰敏想來也出自她的后母。
她娘沒有讓她讀書認字,會干活兒才實際。此外還教給她如何做女人,所以她嫁到老張家后,自然能撐起半個家。
“你娘現在怎樣?”
“前年去世了。”她低下了眼睛。
“是得病?”
“我娘家那屯子的人,見她幾天沒出門,有個親戚推開門進去才知道人早死了,都不知道是啥時死的。”她說著落下淚來。
她難過了。后母做成這樣實在不容易,想必是善良豁達的人。
“她到你家沒有生孩子?”
“娶她時我爹已經有病了,第三個年頭上死的,那年她37歲,沒生孩子。”
我不禁惋惜了:“既是這樣,你爹死后,她為什么不改嫁?才37歲,那么年輕。”
這時,女房東抬起頭說:“你說啥呀?我們農村可不興這個。”
我并未理會,依舊追問。“那她老了為什么不過來與你們一起生活?”
“她說她是絕戶,人家嫌棄,說死也不來。”
這時她眼神里面透出了慌亂。
我忙問:“你怎么了?”
她匆匆起身,嘴里說著:沒啥,沒啥。直直地走了。我頓住,脫口問道:“女人再嫁不可以么?”
可記得:
“美貌娘,
名家子,
自駕著個私奔車兒。
漢相如便做文章士,
愛他那操兒琴,
共他那兩句兒詩,
也有改嫁時。”
這個卓文君,是那時的我所知道的中國歷史上女人再嫁的第一人。
兩千年前的事了,多么遙遠。
我按捺不住,把卓文君的故事細細講給了女房東,她聽后沉吟了一陣子,竟然問我,“什么樣的男人,能讓那女人連名聲都不顧地跟著他跑了?”
“司馬相如是位有學問的人,卓文君是才女,他們倆在一起情投意合。”我怕她聽不懂,又追一句:“就是他倆有說不完的話。”
把這樣的老古董搬出來當新聞談論,只覺得自己可笑,秋月更可笑。
在北京,解放后出生的人,哪一個不是聽著“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歌唱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從此走上繁榮富強……”長大的?普天之下,魯迅先生筆下的“吃人”,早已絕跡,哪里還有像秋月這樣混沌的人?
看她依舊不明白世上這至深至重的情愛,我又說:“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你總該聽過吧?”
她先怔怔地看著我,隨后微微點頭。梁山伯與祝英臺在民間廣為流傳,她相信。因為祝英臺,她原諒了卓文君。她又問了我許多,比如:梁山伯被拒婚后真的吐血了嗎?祝英臺真的跳進那墳里去了?并且她斷言:卓文君命好,她的脾氣一定很擰,等等,等等。后來的那兩天我只得耐著性子與她說這兩個古人事。
發現她走神發呆,是在幾天以后。
午后,我去上工,見樹陰下坐著秋月,手里拿著要納的鞋底子,卻一動不動。我叫她,沒有回答。又連叫幾聲,仍不見回應,臉上凝著往日的悲切,已然失神了。我過去搖了搖她,她猛然醒過來。我沒有問她在想什么,我知道,問了她也不會說的。
她的心在另一個世界,想什么呢?悲傷么?我不停地琢磨著。
老張家在這屯子算是富裕戶,屯子里多少人提起她家都說“老張家,比不了”。這個比不了的另一層意思還有:老張太太的女兒嫁給了一位公社干部,還是公社革委會的成員。
不愁錢,不愁權,有丈夫,有兒子,還要什么?她悲傷,為了什么呢?也許她們婆媳不和?
想起剛到秋月家時,她的婆婆曾經特意來看我。
“看見念書人我就稀罕。”她人還未到,聲音先到了。看得出,她兒媳為我做的一切,她并無半點不滿。
我連忙站了起來。
“在這里吃得還習慣啊?”她問,順手按下站起來的我。
再看她,長相周正,神態沉穩。她也很干凈,身上沒有農村人慣有的一層塵土,雖然是快60歲的人了,身手依舊利索。她瞇著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
這時女房東進來了。老太太立刻撂下我,把臉轉過去對著秋月說:“秋啊,你姐給你買了一件毛衣,讓人捎來了,你得空兒過來試試。”
語氣再親切,也聽得出這是婆婆和兒媳在說話。
女房東“嗯哪”了一聲,不卑不亢。
她婆婆又說,“你爹說找倆人,把你們倉房頂子補補。”
女房東心不在焉地翻著我的書說,“不著急,我想等掛鋤全掀了重整。”
她婆婆起身,邊往外走邊說,“也行,你算算用多少錢,回頭我給你拿過來。”
她們婆媳對話時,女房東始終沒有抬頭。她對有錢有勢的婆家無半點奉承。反而她婆婆對她不止疼愛,還很順從。既是這樣,她憂傷什么呢?
一天半夜,我起夜。北房西屋還亮著燈,那是女房東住的屋子,她丈夫帶著兒子大健住在東屋。
她一向睡得晚。我突生異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摸著黑,我輕輕地走了過去。窗戶沒有拉簾,我伸著脖子往里面瞧。燈光下,她竟然在挑小米!看上去專注之極,無一絲雜念。
看看天上的星星,有兩三點了。挑小米不是什么要緊的活兒,用不著挑燈夜戰啊。難道她睡不著?
早上,我還沒醒,女房東就在我窗外喊著:小安,吃早飯吧。
啊,早飯都做好了。
后來我注意了,原來她屋里的燈夜夜都亮著。
一天夜里,我又起夜。咦,北房西屋黑著燈!嗯,秋月今天睡了么?邊想邊往廁所走。
恰在這時,聽到有聲音從北房東屋里傳出來,我悄悄地移了過去。
斷斷續續傳出了女房東的聲音,她在抽泣著,嗚咽著。
過了一會兒,她說話了,“這日子我能守,一輩子守到底。可為啥又說起這事來?整得這么急,干啥?”
“媽說的可也是啊,大健身子骨那么單薄,萬一……萬一要有三長兩短的……咋,咋整?”
她男人的性子慢,說話也是吭吭哧哧的。
“你去告訴你媽,讓她死心吧!”
是女房東硬硬的聲音,平日的和風細雨沒有了。
“媽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她男人肉肉地說。
“我再不能依你們了,我死,我現在就死!”秋月又哭了起來。
靜了一會兒,似乎是撕纏著什么,動靜越來越大。女房東的丈夫嗨,嗨的聲音,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你……你,幫幫,幫我啊。
又是一陣撕纏聲兒。
我的臉紅了,這是窺聽,我不該做的,便轉身離開。背后傳來女房東嚶嚶的哭聲,我打了個冷戰,一頭栽進了屋,縮成一團。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讓她哭得這樣傷心?我用力盯著房梁,漸漸地眼睛酸痛起來。
外婆曾經說,世上的事,過分的盈必是虧。秋月的表面,看起來是過于圓滿了。
幾天后收工時,在門口我與女房東的婆婆相遇,遠遠地我向她打招呼。
她的臉堆滿了笑容。“下工了,累吧?”說著拍去我肩上的土。
“不累。嬸兒不吃了飯走?”
“不吃了,你快歇著吧。”她瞇著眼睛看了看我,然后慢悠悠地走了。
晚飯時女房東紅著眼睛,臉上卻擠出笑容來。
“餓了吧?”她說著遞給我一碗飯。心里不知有多么難受,面子上卻不肯顯露出來,能忍。她的這一性格,該褒該貶實在難評論,看著她,不由得我又想到了她的后母。
那天夜里,又聽到了秋月的哭聲。
早上,一家人吃過早飯,女房東拿出新洗的衣裳給她丈夫換上,又把墻根放著的鞋拿起來,拍打干凈,放在她男人腳下,看著穿上。回身拿過煙袋子,遞了過去。
她男人走了,又回頭來招呼兒子。
她兒子今年六歲,瘦小得不成比例:頭大,身材細小,顯得很弱。天天離不開藥,醫生說是先天性貧血。
兒子大健穿一身藍布褲襖洗得發白,干干凈凈,連膝蓋上的兩塊補丁都是方方正正,針腳密密實實。此時正轟著一群鴨子往外走,她娘追過去給他整整帽子,放進兜里一包餅干,是老太太讓她在公社的女兒定期給大健買來的營養品。
這樣的早晨,天天如此。
我在地里干活兒,肚子一陣比一陣疼,和隊長說了一聲就往回走。
大門虛掩著,我走進院子中央時,聽見北房里面有人在說話,快到我的小西屋門口時,聽見說話的是秋月的婆婆。
“……你再好好想想,娘說得對不對?”
一時沒有聲音。片刻,只聽那老太太提高了些嗓門,“秋啊,我們老張家是對不起你,可娘心疼你!知道你委屈,我也是女人啊。”她頓了頓接著說:“一個女人一輩子沒嘗過男人是啥,可憐吶。可你再想想,還有多少女人過門沒幾天男人就死了,那還不是一回事?成了寡婦不說,還得養活家呢!改嫁?一個農村女人,沒啥能耐,再嫁人還有價錢?外人咋能正眼看?你不是也走過嗎,有誰留下你了?你娘是咋跟你說的?”說到這兒停下了,似乎在等待對方開口。
半天,才有了女房東低低的聲音:“娘,你老人家對我好,我心里明白。沒男人的日子我能過,我和大健爸過一輩子,你就放心吧。再生孩子,我絕不……”
“唉,你咋這么犟呢?你再尋思尋思,大健要有個三長兩短,老張家沒有后是小事,大健爸干不動了地里的活兒誰干?你們老了靠誰啊?你娘不就是例子嗎?”
她婆婆說得情真意切。
沒有想到,在婆婆面前一向淡漠的秋月竟然哀求了起來:“不管咋地我都不生了,你別再說了!”
“不行啊,咱們娘兒倆的臉面呢?大健的事傳出去咱們還見人不見人哪!”
老太太竟嗚咽著落下淚來。
“別提大健!別提大健!讓我死吧。”
女房東突然瘋狂地哭喊了起來。
聽到這里,我驚恐了,全身簌簌亂抖,跨進屋,兩腿一軟癱在地上。
沒男人?秋月怎么會沒男人!不管怎樣她現在顯然走入了絕境。幫她走出絕境的,應該是我。令人難過的是,如果沒有她,我連棲身的地方都沒有,何以幫她?這難過足以刻在人的心里,一輩子都化不開。
若干年后,當我走過了女人的歷程,秋月,像鐵錘一樣壓在我的心上,越來越沉重。農村女人對命運的不可選擇,幾十年都沒有變。盡管《劉巧兒》與《李二嫂改嫁》喜慶地唱了這么多年。
那是“文革”結束后,我回到北京不久。一個周日,來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是之立,我們家過去的老鄰居,與我同齡,也是母親看著長大的。“文革”時,我家被抄后,她家隨之被抄。各自顧命已有十多年相互無音信。
我回來后聽母親說起過,之立在下鄉前窮得沒有一件身外之物。因為家庭問題,她當然是必須下鄉的。萬般無奈,在好心人的撮合下與甘肅一名退伍軍人結婚,不知為何幾年后又離婚了。
如今她也回到北京,這次是代她母親來看望我母親。
母親拉著她的手問這問那,最后進入了正題。
“聽說那人家里的條件還是好的,是人性不好?”母親自然是長輩的口氣。
“不是,人是很好的人,老實,沒有什么脾氣。”
“是家里人口太多,不和氣?”看來母親非要問明白。
“不是,我們單過。”
“那是……”母親含蓄了起來。
“是。”之立抬起頭,又補充了一句,“他是完全陽痿。”
母親沉默了,我也無言,之立卻很平靜。
她真有勇氣。我感嘆著。
母親連連點頭說道:“是個好人哪!應該感謝他才是。”
“放我走,他家里人都不答應,我不得已起訴,法醫下了他這個毛病的結論。”
因此,她后來的生活便無盡地絢麗了。
“他的家人想盡了辦法要我生孩子,我死不接受,每次都是他幫助我脫險。”
她對他是感激的。我憑著女人的直覺,也僅是感激。
她又說,我們離婚了,但還是朋友,今年夏天他要來北京看我。
他還能與她做朋友,這個男人沒有怨恨,也當另眼相看了。
看著眼前亮麗的之立,怎能不想起認命的秋月。
就在她們婆媳談話后的一個早上,秋月一個人在院子忙著為她丈夫打點著行李,不抬頭,不說話,默默地做著她的事。
我問:“大哥要出門嗎?”
她沒有抬頭說:“去縣城,買點菜種子。”
哦,這起碼要三天的時間才能回來。
我并沒有在意,抬腿往外走,剛出大門,背后傳來秋月一聲:“哎……”
我回過身來,只見她滿臉的猶豫,神情恍惚著。
“往東,翻兩座山,有座姑子庵的那個叫’五家‘的屯子,我姑住在那兒,我想去看看她。”
她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了。
“呀,不近的路啊。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不行。動靜太大,不行……”
秋月語無倫次了起來,“你,你……先上工去吧,回來再說。”
顯見,她不打算帶我去。我雖然疑慮,也只得先去上工。路上,秋月迷亂的神情,一直在我眼前晃動,越走心跳得越厲害。于是,我大喊了一聲“不行”,便轉身往回跑。跌撞著推開院門就喊:秋月嫂,秋月嫂!
沒有人回答。
晚了!我頓足,轉身向屯子外奔去。一路上沒有她的蹤影,屯子邊的樹林,是去那座姑子庵的必經之路。遠遠地看到老張嬸娘家哥哥,坐在林邊樹墩子上抽煙。
我打招呼,叔,沒下地?他慢悠悠地抬起頭打量著我說,整點柴禾。你這是上哪兒?
我來不及多想便大聲地問,你看見秋月嫂子沒?
他定定地看了我幾眼,不慌不忙地反問,她要出去?
我忙說,她要去山那邊姑子庵。
他又慢條斯理地說,剛才看見有個人往山道上去,我沒看清是誰。
我往山上望去,茫茫山林,不見一個人影。
后來的兩年里,多少次我問秋月,姑子庵你到底去了沒有?她就是不說。
記得我最后一次問她,她依舊低頭不語。我狠心說道,秋月嫂,你活著是為什么?她聽了,迷茫地看著我,似乎在反問。我抓住她的手用力按在我的脈搏上,顯見跳得很有力量。我向她宣示說,是自己的血液在供自己的心臟跳動。人必須先為自己活著,這是生存的前提。
可憐的秋月連連地搖頭,怯怯地說,聽不懂,聽不懂。
晚飯時,沒有秋月。
當夜我起來,在院中站住,北房一溜全黑著,西屋里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動靜。我從茅廁出來,想著那動靜便向北屋走去。黑暗中走過來一個人撞在我身上,我打了個冷戰,細看,原來是女房東的婆婆。
老太太低聲說:“晚上起夜多穿點衣裳。”
“嬸兒,你這是……”
“我和大健媽做伴來了。”
秋月就在她自己的屋里!原來她沒有走成。
就在這時,一陣斷斷續續的笑聲,顫悠悠地打破了寂靜的黑夜。接著又是那笑聲,歡愉的笑聲,摻雜著呢喃與呻吟。是秋月!我站住細聽,不錯,就是她。放蕩而無節制的笑聲。不,不是秋月,絕不是。我驚詫,不是秋月還能是誰?我怎能辨不出她的聲音?
這時背后一聲:女孩子家,連人家做夢也好奇?隨之,老太太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塞進了我的屋子。
她又躲進黑暗中。
第二天早上是老太太張羅的早飯,說秋月頭疼病犯了。我留神聽,秋月屋里沒有動靜,也只得上工去。
下工回來我幾次要進秋月屋,老太太把門擋得嚴嚴實實,她慈愛地看著我說:你們姐倆真有緣分,好得和一個人似的,那你就心疼心疼她吧,她腦袋疼得不輕啊,吃了藥,才睡著。
女房東沒有出屋,卻聽不見有一點動靜,夜間的那笑聲呢?
我無法安靜下來,腦子里想的都是秋月。
天又暗了下來,院子里面一片沉寂。我走到窗前,輕輕地將窗簾拉開一條細細的縫,向北房那邊望去,一片漆黑沒有動靜。
我不動,下決心要看個究竟。很久很久,夜空里又傳來了那笑聲!遙遠得幾乎聽不見。我閉上了眼睛,淚緩緩地流下來。那么神秘的笑聲,我渴望聽到它,如此歡暢,出自秋月,是絕無僅有的。我屏住呼吸追尋著那笑聲,它時隱時現地響了一夜。過了不知多久,便聽不到了。
天微微發白時,漸漸下起了雨。一股股困意襲來,我揉揉眼睛,聽著打在窗上細細的雨聲。
突然,有動靜了。我睜大了眼睛,只見一男一女從北屋出來,定睛細看,不由得倒退了一步,險些喊了出來。女人是女房東的婆婆,男人竟是她的小兒子!一前一后出了大門。
是秋月的小叔子!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老張家的二兒子,不務正業,賭博酗酒,秋月非常厭惡他,根本不許他到這院子來,這些我早就知道。
他是張家兩位老人的心病,全屯子的人都說:只有這兩個兒子,大兒子老實得有些呆笨,二兒子不呆笨,卻敗家。萬幸娶了這樣好的大兒媳婦,老兩口子疼愛之極。
現在這個男人從她的房里出來了,夜間那么歡快的笑聲,余音在耳。我替秋月難過。輾轉反側一夜不曾合眼。
早上,我怕引起老太太懷疑,拿了塊餅子匆忙下地去了。整整一天在地里干活兒,頭昏昏沉沉,心如同被一塊磚頭重重地壓著,喘不上氣來。
秋月的小叔子匆匆離去的身影,總是在我眼前飄來飄去。
晚上,秋月還是沒有出來,我豎起耳朵聽,她屋子里面沒有一點動靜,像是睡著。她婆婆張羅著一家子吃飯,神態安詳極了。
我幾次要進屋看秋月,都被她婆婆擋在了門外。
“我想看看嫂子。”我說著硬往屋里走。
“你嫂子渾身不得勁兒,剛睡著,別攪她啊。”老太太擋住我,口氣依舊是慈愛。
回來后,我躺在炕上尋思:顯見這老太太并沒有走的意思,那男人今晚必會再來。一霎間,我狂躁了起來。
太可怕了!我摔著炕上的東西,像瘋了一樣揮筆在墻上寫著: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一直寫到手酸得抬不起來。
片刻,我沉靜了。秋月的笑聲,真真切切在耳邊回蕩著,無疑,她是愿意的。那忘情的笑聲。
平日莊重如嫦娥的秋月與那笑聲簡直風馬牛不相及。也許她出了事了?這樣的呆想,無濟于事,要知端底,恐怕我得身臨其境才行。
天完全黑下來了。我伸出頭看看北屋,西邊屋沒有開燈,秋月也許睡著,東邊屋亮著燈,老太太在屋里等著那個時辰的來臨。我定了定神,把被子一卷,直奔北房東屋。
看到一步跨進來的我,老太太慌亂了,“你這是……”
“我屋里不知什么時候跑進一只耗子,嚇得我不敢在那屋里睡,從小最怕那東西,今晚我先睡您這兒了。”
說罷我便把被子扔在炕上。她看了一眼我的被子,就喊了起來:“喲,哪來的耗子!家里養的貓都不拿耗子了?”
也顧不得這是在罵我,便一屁股坐在炕上。她真是塊老姜,很快就鎮靜了下來。只見她揚起眉毛壓著聲音說:“把貓放進去不就行了?”
我撒嬌地喊,“我不喜歡貓!”
“唉,嬸兒去看看?”
她說罷,并不動身,眼睛盯住我。
我也盯住她的眼睛說,“還是您去吧,我不敢去。”
“有我哪,你怕啥?”
她一把拽住我就往外走。進屋后,她踢踢這兒,動動那兒,然后肯定地說,“沒事!有事喊嬸兒。”
她想這樣了結。
我死死地纏住她,攥著她的一只胳膊說:“我害怕。要不,嬸兒也睡這里。”
老太太的眼睛冒出些寒光,她按捺著性子,說:“我在院子里看著,還不行嗎?好孩子,聽話啊!”
她像是哄著自己的女兒。
“不行,我害怕,我找書記去……”
這招很靈,她是要面子的人。連聲地說:“行,行,行還不成嗎!小祖宗!”
這一夜我無數次起來,老太太在一邊無可奈何地嘆氣。
女房東的屋里非常安靜,她沉睡著,隱約聽見她輕輕的鼾聲。那男人沒有來。
第二天我下工回來,本能地向北屋望去。玻璃窗里,看到了秋月的身影,于是我便走進了她的屋子。秋月蓬松著頭發,低頭在墻角坐著,像是又在挑小米。覺得有人進來,抬起頭,看見她的臉,我吃了一驚。
但見她,面色粉紅,晶瑩剔透,朱唇微啟,雙目如星光閃爍,再配上一頭蓬松的烏發,等著賈璉的尤二姐興許就是這個樣子。那嬌艷,那嫵媚,是活生生水靈靈的快活女人。秋月原來有這般風采!美麗得讓我看呆了。
秋月看見了我,欠起身一把將我拉到身邊。我木著,不知所措,只得順勢坐下,傻傻地看著她。
這時,秋月松開了我,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是想到可笑的事,不由自主地笑。她嘿嘿地笑了幾聲,瞬間又笑容全無,淚如雨下,輕輕地抽泣,是心里有苦要說的哭。
我此時終于能說出話來,搖著她大叫:秋月,秋月你怎么了?
她不回答,接著,酸楚的抽泣與曖昧的笑交替著。
她瘋了。我惆悵地想,要趕快找人。剛跑了兩步迎頭撞上了秋月的丈夫。
“大哥,嫂子病了,快去叫大夫!”
沒想到那男人一點不驚地說,“她一直有這毛病,我媽看著她剛吃了藥,過一會兒就睡了。”
陡然,我想起秋月的公公是江湖中醫啊,有神奇的草藥,可以讓她興奮得妖嬈嫵媚,也可以讓她日夜沉睡。果然,秋月到我上工時一直睡著。
幾天后,一切都過去了,恢復得和原來一樣。我始終不敢看女房東,連吃飯都是匆匆扒幾口便離去。她默默地看在眼里,心中自是明白。
月冷風清的一個晚上,有人敲門。只能是她,別人是不敲門的。經此一番后,想不出她會如何面對我,我慌忙把門打開。
“快,快進來。”我嘴上讓著,心里飛快地琢磨該說什么。
“來看看你,想聽你給我念個故事。”她沒有看我,眼睛望著炕桌上的書。
顯然藥力完全過去了,她又回到了往日嫦娥的模樣,只是更加憂傷。看著她的一瞬間,我失望了,那花兒般的嬌艷全無了蹤影。狂風過后,芯子赤裸著,令人的目光不忍往上落。
我小心地問:“前兩天聽說你病了,是嗎?”
她微微地點頭。
我不敢看她,慌亂地說:“啊,來坐這里。”
為了掩飾這慌亂,我拿起書來。這時她轉過身去,抹去臉上的眼淚。
沒有別的書,還是那本《紅樓夢》。
“上次念到……”打開書一看我又慌了,往下該讀的是“美香菱屈受貪夫棒”,此刻牽連上香菱,更加難過。
也只得讀了下去。
一曲《紅樓夢》到此已是第八十回。香菱的原名為英蓮,應憐。這是無論哪一派評家似乎都認可的說法,所以香菱在書中最終的可憐結局,此時尚未到來。
“可憐!”女房東哽咽著,低下頭去。
她臉色枯黃,整個人像縮過水一樣,凋零了。我沒有能力打破這沉默,半晌,她起身走了。
女房東懷孕了。在秋天將盡,冬天來臨時,她產下一個女嬰。
那女孩長得與她母親很像,總是靜靜地睡著。
女房東執意要我給那女孩起名字,盛情難卻之下,又覺得受她之托意義重大,再三考慮,擬出了兩個名字:曉荷與自立。我告訴她名字的含意后,她為女兒選了自立。
就做母親而言,能夠自強自立,要比荷花的高潔更現實。我想,這樣漫長的歲月,秋月令我不能忘記,不僅僅是她的平和與善良。
這期間,因為復課鬧革命開始了,我被調到大隊小學教書,為操起筆墨生涯而興奮,更為每月發給的口糧激動。
小自立像是見風長,很壯實,直到她半歲左右。
那天本來風和日麗,午后驟然刮起大風,天頓時冷了。
我和女房東去收拾她家自留地,看天色變了,連忙往回趕。在門外就聽到自立的哭聲。推開院門,只見她不知什么時候爬出屋子,邊爬邊號啕著,整個小臉上全是泥和眼淚,已然爬到了院中間。哭聲分明在叫著:“媽媽!”
女房東一步上去把她抱了起來,那孩子慘慘地哭著。母親用手抹自立的小臟臉,抹著抹著,眼淚噗噗落下,抱緊了懷里的孩子。
或許,此時秋月想起了自己。很小就沒有母親是怎么一回事,她知道。
前面說過,女房東的婆婆是個要臉面的人,她不允許兒子胡來而露了家丑。可是,畢竟有過兩次了,那個無賴怎肯放手。
女房東的丈夫在生產隊趕大車。夏天大都在地里干活兒,很少外出。冬天地里沒有活兒了,就要跑運輸,往公社送糧。一個來回要兩三天,每逢這時女房東就抱著小自立來找我。
“怪冷清的,在你這里能多說說話。”她說著把懷里的孩子放在炕上。我心里明白,連忙疊被鋪床。
夜很靜,月光灑進屋里一片的寒冷。
“你早晚是要走吧?”女房東低聲問。
“往哪里去呀?”對于前景,我從來不敢奢望什么。
“往哪里去,我想不出來,可這里留不住你。”
見我不語,她接著說,“你是有文化的人啊,一輩子在這山溝里不是糟踐了?……”
“山里的孩子更該有些文化,能教教他們我也知足了。”
困意襲來,我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迷蒙中,突然“撲通”一聲,把我驚醒,“騰”地坐了起來。
“誰?”我高聲大喊。
“沒人,是貓吧!”女房東心里有數。
果然再也沒有聲音了。貓沒找著魚,悄悄地走了。想必還是要來的,貓怎能放棄魚?秋月躲得了一日怎能躲得了一生?
我曾經試探著問她,可有表哥?她搖頭。又問她,有遠房的哥哥也行。她依然搖頭。一張白紙,從來沒有在上面描繪過情與愛。
實在想不出什么高明的法子,便有氣無力地說:“我教你寫字吧,以后你自己可以看書。”
自己解放自己,這是唯一的辦法。
她沒有回答。她的心飛得很遠,沒有聽見我的話。于是我又說了一遍。
“晚了,什么都晚了。”她說。
“為什么晚?”
她依舊自顧自地說。“過兩年你要是沒走,教教小自立吧,千萬不要像我這樣……”
看我無言,她又說,“我呢,命不好,可好歹有兩個孩子,我男人不打我也不罵我,比起英蓮好多了。這就是我的命。不管怎地,我也得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啊。”
“嫂子,我一直敬重你,你可不要自己糟踐自己!”我傷心了。
“你有文化,不嫌棄我臟,和我親近,我挺到今天……想想這些,心里就難受!”她嗚咽了。
她的話像是刀一樣戳在我的心上,心里發狠地喊,誰能救救她?快來救救她吧。
放眼望去,掛在天上的月亮,寒氣罩著,似是一塊塊的污跡漬在上面。
月光雖暗淡,窗外對面墻上的字依稀可見,那是毛主席語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
幾年的風吹雨打,字跡有些破碎了。
周圍沒有星星,月亮顯得那么孤單。我真想拿塊干凈的抹布,把月亮上的瘢痕擦擦,讓它明亮起來。
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靜。
1976年,7月的一天上午,這里發生了一場罕見的洪水,全屯子共死了近百人。
大水來得很快,男人們在山上干活兒,很多人沒能趕回來,死的多是女人和孩子。
記得那天早上,北邊天空烏云翻滾,很快便壓了過來,一時天黑得像鍋底。緊接著,瓢潑大雨砸了下來。遠遠地傳來萬馬奔騰般的咆哮聲,由遠而近,隆隆的巨響,瞬間要把這世界吞沒。
我站在山坡上學校的外面,漆黑一片,屯子里發生了什么一無所知。
女房東的家正在溝底。
隨著那隆隆的聲響遠去,雨漸漸小了,天慢慢亮了起來,我不顧一切向屯子里跑。這時聽到有人喊著,快上山,屯子淹了!
猛地,我站住了,眼前一片汪洋,往日密集的房子全不見了。
一天后,水退了,在哭喊聲和狗叫聲中人們開始尋找親人的尸體。
下午,我找到了女房東的丈夫。他告訴我,在村頭的一棵大樹上找到了小自立,竟然還活著。
“嫂子呢?”我急切地問。
“近處都找遍了,沒有。我這就往遠處去找。”他很著急地說完就走了。
“大哥,天黑前一定要找到啊!”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第二天,人們在十幾里地外山腳下的樹叢中找到了她。用一領破草席將她卷回來。打開席子時,衣服已經被石頭和樹撕刮得一絲不剩,傷痕累累的身體赤裸著躺在地上。
我顧不得身上只剩下緊身的衣裳,脫下外衣裹掩住她的身體,跪下把她抱在懷中。
人們感嘆著,說她把孩子托舉到樹杈上,再也沒有力氣自救了。
是啊,咆哮湍急的洪水中,她居然可以從容地用褲帶子把女兒捆在樹杈上,確保了孩子活下來而不能自救?這疑念,在我腦中一遍遍地閃過。
隨水而去,可是她的選擇么?
她曾經說過的,晚了,什么都晚了。難道這是她選擇的解脫?不,不可能,她也說過要把孩子拉扯大啊。
在小芳棲身的對面山坡,因為死的人太多,沒有時間打造棺木,人們將她用一領草席裹起來掩埋了。沒有墓碑,只找來一塊石頭做了個標記。
人們想起她平日的和氣寬厚,與人為善的品行,再看她扔下不到三歲的孩子,紛紛落下淚來。
正在下葬,突然狂風大作,連根拔起了一片樹,山石亂飛,山搖地動。
大風刮了整整一天,在那個季節這是奇跡。后來人們像講古一樣,說給小輩人聽:大健媽下葬時……
因此,幾十年來這里的人記住了她。
我在小芳的帶領下,找到了女房東的墓。在山坡的樹林中,野草萋萋,誰也不會知道里面有一座墳。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都知道,這是詩人在悼念他的亡妻。素凈的秋月,有這個福分。
北國的深秋,山、樹和草不是綠,而是一種染著生命的灰色。風吹過,發出一陣“唉”的嘆息。
坐在女房東的墳前,回憶吞沒了我。
我將墳上的草拔去,邊培著新土邊默默地告訴她:你生前,那樣在乎是否得體,死時竟裸體而去。20多年了,才將衣服給你送來。原諒我,安息吧。
小芳帶我去看秋月的女兒自立。
她告訴我,自立夫婦在山上開了一個苗圃,遠近不少人來買樹苗,他們的日子過得不錯,完全比得上當年的秋月。大健因為從小病弱,至今沒有結婚,生活由自立夫婦照應。我心里一動,娶妻生子不再是為了顧全面子,到底進步了。
既是這樣,我夢中的秋月為何那樣愁情?
我們到時自立還沒有從苗圃回來,等了一會遠處匆匆走來一位中年農婦,站住打招呼。小芳忙說:“這是自立。這就是你安姨。”
我呆了,但愿這不是事實。掐指算來她還不到30歲。只見她穿著一身松松垮垮的藍布衣褲,上面不甚干凈,頭發有些亂,臉灰膩膩的不透亮。這是秋月的女兒?
我盯著她看,細細地尋找女房東的影子。沒有,沒有她母親的形與神,我失望了。
進屋后,我們在雜亂中找了個地方坐下。這時不知從何處鉆出三個小孩,兩個大的是女孩有十來歲,小的是男孩,也有五六歲了。顯見是生出了兒子,才罷休的。
看到自立,又看到這些衣衫不整的孩子,一時苦辣酸甜涌上心頭。我不想相信,這就是秋月耿耿期盼的女兒。“你叫自立嗎?”
“嗯哪。”
“你還記得我?”
她點頭,笑了笑說,“這里總有人提起你,咋能忘?”
“你還記得你母親嗎?”
她依舊點頭。很快,便抬起頭來說,“安姨一路累了吧?”
她有意將話岔開了。她母親的故事是歷史書中很舊的那頁,她已不愿意再讀。
我一再告慰自己,事實如此,不是人心可以左右,這才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于是我笑著問,孩子們都在讀書?自立見我笑了,似乎也高興起來,忙說,兩個大的在念小學。我又問,他們都可以讀中學吧?
自立訕訕地笑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生老三時的罰款剛剛還完……
這時小芳搶過話來說,上中學要到鄉里住校,花費大,三個全上恐怕太吃力……
我不禁愕然,難道還有輟學的?
現在是2000年,新世紀伊始,她生三個孩子,卻仍然讀不了多少書。多讀書是秋月曾經的期盼,我的心又抽搐起來,一時疼得直不起身。
“你是從外星來的?沒有錢上學的孩子多得很啊。難道你看不出來她比秋月活得快樂?”出門后,小芳冷冷地說道。見我不語,她又說,“她簡單么?秋月原本也很簡單。”小芳的尖刻半點沒有改掉。
我無話可答。一時我們都沉默了。月光灑在身上,白晃晃的。我抬頭,月亮離得很近,有片片的云掠過,它依舊模糊著,卻是圓圓的。哦,今天是中秋節。
火車在這里只停兩分鐘,我來不及與送站的小芳揮手告別,車已經開動了。
我再向秋月安息的那座山望去,漆黑一片,遙遠得幾乎看不見了。
一股憂慮襲來,回到夢里怎樣與秋月說呢?
作者簡介:
江暖,女,畢業于輕工學院,曾任教師,工程師,自由撰稿人,近年來開始文學創作。2006年3月曾在我刊發表小說《我們曾經年輕》。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