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是個好人,又有文才,卻是農民,鬧運動被批斗,拌種子中了毒,賣柿子還給人家錢,這就是老楊,就像生活在我們周圍的平凡又美好的普通人……
老楊70多歲了,一米五幾的個兒,瘦得一身搓板骨,拍拍,全身糟木頭聲。老楊冬夏都縮著脖子,讓人感覺他老是冷:“老楊,你冷吧?”老楊說不冷。問他的人就有點氣,說不冷你老縮個脖子干嗎?老楊就憨憨地笑,特老實,被人打了一頓的那種。老楊回答不上來的問題,就都是這副謙和的面孔,憨憨的,咧著嘴,笑瞇瞇地看著你,面容里有一種企求,是讓你原諒他,放過他。
老楊有點文才,有點癡呆,文才與癡呆相互抵消了。老楊是個好人,知識分子那種,骨子里有些又臭又硬的東西,有時還有點酸,做人總顯得窩囊。人說磚頭瓦塊兒都有翻身的時候,老楊卻沒有,最少是看不出來有。
老楊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卻做了農民,1958年被下放到農村,沒幾年工夫,家里人就都死凈了,只剩下一個孤孤單單的老楊。在老楊的記憶里,那些年月,他不是給這個親人上墳,就是給那個親人送葬。送到最后,就留下了他自己,不管怎樣,楊家人終于是在他這里打住了。老楊就感慨,就覺得做人不易,應該好好做人。
老楊做農民,卻不會種地,而且一生都沒有學會,像過去的媳婦不會針線,不會做飯一樣,讓人罵也讓人笑,老楊是笨得要死的一個老楊。一次在棉花地里抓蟲子,他死死地攥在手里,攥了兩大把,不知怎么辦,他去找隊長,問:隊長,這么多蟲子往哪兒擱啊?他確實很為難。隊長瞪著眼,開口就罵:“老楊,你真是個廢物,什么往哪兒擱,踩死不就得了!”老楊恍然大悟。地里的人都跟著一通笑罵。
不知老楊的家庭有什么問題,在那個既紅火又陰郁的年代,老楊一直就是黑五類加狗崽子。老楊自己弄不懂為啥他一人占了兩樣,就去找村支書,說我到底是黑五類,還是狗崽子?很像是要正名驗身,不能多吃多占一樣。老楊的認真,是常常讓人氣憤的。村支書就氣憤了,對老楊吼說:“告訴你老楊,你兩樣都占,一樣都不能缺!”老楊才踏實地將兩項名譽全都背在自己的身上。
如此背上兩樣名譽的人在農村就是一種大苦,永遠都翻不了身的。好在老楊不計較,是傻乎乎的不知道計較。老楊的性情,讓他這一生逃過不少只要去計較就會大難臨頭的劫難,這又是老楊的造化了。老楊是個文人。文人的躲避與酸勁兒幫了老楊不少忙。
老楊天真,善良,有時還有些孩子氣,在某些地方永遠都像是缺心眼兒。年輕的時候,村里有姑娘和他對眼兒。在農村,很少會有女人喜歡老楊那股酸勁,有女人看上他老楊實屬不易,大概也屬于瞎眼。可人家姑娘還沒說啥,老楊自己倒先說了,說我出身不好,名譽可憎,全鄉全村個壞典型,今后你要受多大罪啊,生了孩子,又是一代狗崽子,暗無天日怎么行……老楊反復做人家的工作,是讓人家一定要看清認清他。老楊認真,是個對別人負責而寧愿犧牲自己的人。
老楊如此一來,就把人家說得不行了,一不行,就不行了一輩子。老楊再也沒有找到女人。老楊是為人家好。老楊咋不想要姑娘呢,做夢都想。為這事,老楊抽過自己的嘴巴子。
老楊是個愛讀書的人,這在那時的農村算是個新鮮。老楊也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他會寫兩筆大字,鄉下人叫“有兩把刷子”,老楊就用這兩把刷子,把自己的大字刷了個滿世界。誰家辦喜、辦喪、辦滿月,老楊就為人家去寫字,是自己出紙出墨,心眼絕好。一年半載,整個村子,家家戶戶就都是他老楊的大字了。
除此,村街廁所上,還有他寫的“除四害,滅蚊蠅”。豁牙露齒的土墻上,也有他寫的:“今年紅薯不許再偷!”好像去年紅薯就允許偷來著,傻乎乎的,文如其人吧,一看就是老楊。
一晃,老楊在村里呆了好幾年,人也快到了四十。漸漸的,村人也就淡忘了他的出身。那是年景相對平和的時候,就有寡婦登門,是帶著一個孩子,自然是喜歡上了老楊的人品。老楊的人品一向不錯,除了不會種地,除了文人的酸臭,他的好心腸是要賽過農村人的。
老楊不嫌寡婦,激動得給寡婦念古詞,背唐詩,還教寡婦的孩子寫毛筆字,溫溫文文的讓寡婦不適。寡婦急于和老楊上床,老楊卻正派正統正經,說等結婚吧。老楊是要明媒正娶,是要當個讓人尊敬的君子,還要照顧面子,死活不干那沒屁眼兒的事。
誰想,一場革命就趕在了老楊與寡婦喜事的前頭,鄉里村里要求得有個人斗,要求得產生一個壞人。村里斗誰都不好斗,說誰是壞人都不好說,農村人親戚套著親戚,彼此盤根錯節,你說姓張的是壞人,姓張的就全不干,你說姓李的是壞人,姓李的就會都站出來和你鬧。
無奈之中,村長就想起了老楊,獨門獨戶,光桿一人。就和老楊商量:說老楊,我們斗你吧,你暫且委屈一下,先做幾天壞人怎樣?
老楊想了想就點了頭,是為大家擔當著。對村長說,那就斗我吧,我老楊孤家寡人,斗起來方便,不牽涉家人。一個階級敵人就這樣產生了。
一村人就斗了老楊。老楊欣然接受。再說老楊是村里的文化人,文化人總比普通人斗起來有些內容,有些說辭。找起毛病來,也很對路子,上下都滿意,覺得就該是斗老楊,老楊就該是個壞人。為此,縣里還為村里發了獎旗,是為有如此典型的壞人發獎。老楊雖然是被斗對象,卻又是村里的有功人員,這點村長沒有忘記,在背后握住老楊的手,使勁晃過好幾次。
在那場革命中,老楊就這樣為一村人擔當著,換位思考,這是為人民利益,該算是個英雄。老楊的挺身而出為村里解決了真正的實際困難,村里因為不缺少這樣一個壞分子,該領到的糧補領到了,該得到的優惠得到了。只是寡婦離開了老楊,這樣傻的老楊,自然是要離開的。寡婦一氣之下,還上臺揭發了老楊,說他怎樣酸臭,怎樣資產階級。
寡婦也會揭發老楊,這讓老楊一點也沒想到,老楊啥都能忍,可忍不住寡婦這樣對待他。那是老楊很少發怒的一次發怒,他從臺上跑下來,踢翻了小凳,撕了標語,滿含淚水地大罵起來。一村人都愣了,不知道老楊是咋了,因為這表現不該是老楊,老楊該是什么時候都縮著脖子的老楊。
寡婦后來知道自己錯了,知道她傷了老楊的心,從此搬出了村子。
斗老楊的時候,老楊還把斗自己的大字寫滿了村墻。還問村長,用不用寫到外村去。村長說這就夠了。老楊竟然還為沒有寫得更遠一些而有些遺憾。老楊真是很阿Q的。
作為批斗對象,老楊去掏過大糞,起過豬圈。農閑下來,他還要上臺撅著屁股,跟臺下人一齊喊:“打倒老楊!”別人喊得累了,他自己就盡量喊得高聲些,也是為大家著想。這個老楊,常拿自己當作公用的。
老楊一喊,就喊了十年,把嗓子喊得高了亮了厚了,就染上了一點嗜好,是愛唱兩嗓子,是京戲。沒事的時候,他就張開那娘兒們嗓,腔腔調調,哩哩啦啦地流將出來。逢年過年,村上熱鬧的時候,老楊就站在土臺子上吼兩句,七個音符,倒有兩個跑調。老楊自己不覺得,也聽不出來,挺美。這是群眾文化,老楊總是帶頭。老楊上臺唱時,兩眼老往臺下瞄,是看臺下的女人們。老楊其實一直就是很喜歡女人的,只是自己的條件太差,知道沒人會跟。女人們都知道老楊癡,抿嘴笑他。說老楊多遺憾啊,這輩子連個女人屁股也沒摸過。很有讓老楊野蠻一次的意思。可老楊不野蠻,老楊怎么會出息到野蠻的程度。老楊就是老楊,沒有那個本事。
轉眼,老楊五十多歲了,生產隊要用劇毒攪拌種子,這活兒沒人干,太危險了,一村人罷工。隊長在村街上轉了兩天,見到老楊,就對老楊笑了兩天,從沒那么低三下四過,老楊就看不過去,望著隊長一臉的笑,就被感動,又像是欠了人家的,自己主動提出,要去攪拌種子。
隊長實實在在地請了老楊兩天,是下館子,大魚大肉白酒,沒忘記招呼好看的服務員給老楊端菜。說老楊,咱拋開你的成分不談,你真是個天下好人啊!隊長的眼里都含了淚花。
拌種子,老楊一干就干了兩年。兩年后,他臉腫,眼斜,一檢查,是嚴重中毒。那時他人已經走不動路,啥也干不了,成了廢物。老楊在家養了三年,吃了上頓沒下頓。后來人說,老楊,你是為生產隊干活中的毒,隊上應該負責啊。老楊才覺得有道理,但事情早過了三秋,晚了。再說,老楊也不是和誰打架,爭辯的老楊。老楊打小就是縮著脖子的老楊,除了挨揍,哪會揍人呢。老楊是讀詩詞,閱古文,寫大字,溫良恭儉讓的老楊,啥事都自己忍了。老楊沒去找隊長,隊長也覺得對不住老楊,一天推門進來,給老楊甩下二百塊錢。說老楊,我說過,你是天下的大好人,啥時都替別人想,從不難為人。
老楊說:“算了算了,是我找的你,又不是你找的我。”老楊竟然將事說成了自找的。想一想,老楊就是自找的。隊長心里一下有了底,可不,這事可是老楊主動找的他,二百塊錢都不應給哩!
80年代后,社會經濟活躍了,老楊終于伸了伸脖子,也想順應潮流做點啥。他一下就從農村飛到了縣城,大本事沒有,提個秤,賣了幾個月的黃柿子,看見熟人還臉紅,說是幫著朋友賣的,說他是搞詩詞,寫書法的。總之他一再表明他老楊是個文人,雖然是在農村,可農村里也有文人啊。老楊特想讓人關注農村里的文人,也就是關注他老楊。
老楊恥于賣柿子,賣柿子卻使老楊賣得有了出息,賣得日子有了火紅,別人一問,他就如實招來,說賣了千把塊錢吧。那個時候,這個數字不算少了。大年三十,老楊回到家,想用這錢買幾本線裝書,再買兩支好筆,一沓宣紙,美美地文人一下。
誰想,卻看到老張家的女人坐在門前啼哭,悲悲切切地天塌了樣,原來是老張得了絕癥。老楊心一軟,將賣柿子的錢拿出多半,給了老張的女人。老張女人就給老楊磕了頭。這輩子老楊哪受過這個,讓人跪在自己的跟前,當當響地把頭磕在地上。老楊受不了,受不了的老楊一激動,就把賣柿子的另一半錢也給了老張的女人。
賣柿子的季節過了,老楊扔了秤,又寫開了他的大字。朋友說,老楊,你賣啥柿子,不如去賣字吧,那可是錢啊。老楊一愣,覺得這倒有點文人氣質,就瘋瘋癲癲地跑到一家賓館,說他的字如何好。那時中國開放還沒多久,外國人對中國的字畫瞎眼兒的多,老楊誤打誤撞,還真被一位日本人看上了。兩幅字,給了他五百塊錢。老楊激動得全身都顫,一下就躺在大馬路上,是患了心臟病,救護車叮叮當當地把老楊送到醫院。
朋友們來看老楊,說老楊,看你這出息,經不住多大事。老楊說,激動的,激動的,看來我老楊激動不得,不能遇上太大的好事,我還是得過苦日子,身上還是得被踏上幾只腳才行,就這命啊!那次老楊賣字的錢,反而擱到醫院三百多。老楊還反省,說是他自己不好,一定是要人家錢要得太多了,老天爺不答應,看他太貪了,人太貪了怎么行,絕不行!老楊一生都在責怪自己,檢討自己。
出了院,老楊依然很興奮,有些得意忘形,張口閉口,就是他的事業,好像他儼然已是一位書法家了。他再去那家賓館時,人家卻將他拒之門外,說那日本人似乎有些后悔,認出他老楊的字跡原是鄉級村級水平。
朋友埋怨老楊太老實,說你賣你的畫,怎么可以說你是農民。老楊說,咱不能向外國人撒謊啊,我就是農民啊!這個老楊,這時他倒農民起來了。
鄉村改革后,經濟也活躍了起來,鄉里有人辦小店,大家介紹老楊去為人家小店寫門匾,店老板給了老楊一點錢,讓他代辦紙墨顏料,囑咐他省著花。人家是怕用不起他。他傻乎乎的卻當真了,為了給人家省幾塊錢的車錢,騎車五十多里給人家去買顏料,回來就被汽車撞了。汽車為了躲他,又把一小孩碰了,人家賴他迷糊,把他帶到交通隊,他叫苦喊怨,還是簽下了一張賠款的罰單。老楊從此身負重債。
店老板不敢再讓他寫門匾,他卻堅持,說不能誤了你家的事啊,他一點看不出來,人家是不想再用他這號的倒霉蛋。當他在廣告紙上刷完最后一筆顏色時,不知怎的就病了,他分文沒要就走了。他是記著店老板的話,我們小店窮。他不知道人家這是怕他多要錢。老楊這一輩子,什么都信以為真。在他眼里,天下全是好人。
老楊躺在家里屙了四天痢疾,在他的那個小黑屋里,他預感到生命即將完結。老楊終于為自己這一生落下淚來。朋友發現他時,他已病入膏肓。大家把他送到醫院,他昏迷了幾天才醒了人事。對朋友說,他真要不行了,拜托朋友一定去看看那個因為他碰了的小孩……
又是十幾年過去。前幾天,我到鄉下采訪。老楊聽說我來了,跑來看我,癡呆呆蒼老得不成了樣子,耳朵還聾了一只,一只眼睛已經看不見啥了。問我,老郭(我比他小二十多歲),你說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么意思。他又說到他如何喜歡詩詞,如何喜歡書法,說到曾經有一個姑娘想嫁給他,差一丟丟兒就跟他上了床,是說過千百遍的話,我知道他指的是那個寡婦。他一點也不忌恨人家,總記得人家給他煮過一碗稀面條。說他小時候,養過一頭牛,要多厲害有多厲害,從不受人欺負,搞了村里所有的母牛,連外村的也沒放過。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唉!他深深地嘆一聲,迷迷糊糊地往外走,說朋友要結婚,他還得回去,給人家寫喜字。回頭告訴我說,老郭,這事可馬虎不得。似囑咐我,要遇到這事,一定也要認真負責才好。接著,他像是忘了一件事,又走回來,說他這幾年也做一點小生意。我眼睛一亮,很為他的開竅兒高興,說這就對了。他說,是為十年前,那個汽車撞到的小孩子,總得給人家補償啊。我驚得不行,說人家不是不再要你賠了嗎?老楊一下認真起來,說要賠的,一定要賠的!我知道,這就是老楊,良心上,他一準覺得欠了人家天大了。
老楊走至門口,看看天氣,說要下雨了老郭,我去給你拿把傘吧。說別抽煙了老郭,酒也少喝點,你也到了該保重身體的時候。老楊還是那樣絮絮叨叨,還是那樣關心別人,還是那樣愚笨癡呆。
唉!這個老楊,一輩子好人,一輩子窩囊。可不管怎樣,幾十年里,我和朋友們談起老楊,都會有一種由衷的感動,是為他這個天下好人,為他的善良和那么美的心境,以及頑固不化的文人氣。生活中,在我們身處困境,吃了虧,或遇到不幸時,就都會不自覺地想到老楊,彼此談起老楊。在對老楊的笑罵里,其實是在悄悄默默地學著老楊,向老楊看齊。
老楊一生坎坷,一輩子貧困,可老楊的人品卻扎在我們心里,總讓我們放不下。
我們可以取笑他,哄罵他,但我們沒法不喜歡他。老楊不是什么智者,更不是名人偉人,他只是我們生活中的一個小人物,甚至是有點卑微的。然而他卻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個真實榜樣。這榜樣是那樣實在、親切,想起來便會讓我們感到溫暖,被他深深感動。
作者簡介:
星竹,男,原名郭建華,1954年生于北京,1981年起開始文學創作。先后發表小說、報告文學、散文、雜文等作品,共有500萬字。獲國家、省市級文學獎四十余次。作品被譯為英、法、越等多種文字。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協合同制作家,北京作家協會理事。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