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桃花村顯得格外熱鬧,是因為在城里發了財的高小康回到村里,要流轉土地。這流轉土地是個新事,也是個大事,在農民心里像是滾過一陣雷:地真的可以買賣?高小康集了農民的地,不是又像他的祖輩一樣成了大地主嗎?
一
桃花垸是靠近小鎮的一個民垸,桃花垸里有個桃花村。
小鎮上,筍兒一樣冒出的樓房,筍兒一樣鮮嫩的生活,就把這桃花垸的風水搶了去,就把這農民的目光磁石般地吸過去。人們已不像往日留戀這田園生活,已經有不少的莊戶人家,到鎮上建了樓房,過起了從前羨慕不已的小鎮人的日子。桃花垸的炊煙,也就日漸少下來,淡下來。炊煙少了、淡了的時候,這垸里的田地,卻依然吐蕊似的散發著魅力。不單是長久生活在這兒的人們,像牛一樣難舍土地給予的苗禾般的情懷,更有那收獲后稻浪涌起的富裕的感念。而如今,小鎮的繁華和熱鬧,便把這桃花垸納入它秀美的眼簾之中。原來,這土地也像競開的桃花一樣,一片一片地紅了生活,紅了人們心中的欲望。
往日里,從桃花垸到小鎮,得走一個時辰,如今通了公路,就短得像一聲吆喝。在這一聲吆喝之中,桃花垸就有三輛小轎車,徑直開到了桃花村的村委會。
三輛車幾乎是同時停在了村委會的辦公室前。村委會主任楊皮包出來時,就有些愣了,胳膊里夾著的小手包竟掉在了地上,等他慌忙撿起,站直身時,不知道該先跟誰握手。
從三輛車里出來的三個人,一個是楊皮包的大哥楊永紅,一個是本村種植大戶高小康城里的妻子,一個是村委會會計史和尚的哥哥史木匠。
高小康和石和尚也前后到,迎各自的家人。正要說話的當兒,卻見從屋里走出穿著西服、剃著光頭的茅石頭。茅石頭臉上還留有不滿的氣息,像他在小鎮上拾掇的摩托車車胎一般。他也不和人打招呼,就對楊皮包說,“那地是定要退的。”不等楊皮包開口,便騎上了锃亮的摩托車。楊皮包有意想攔住,“石頭,我哥請你吃飯,再商量商量。”“我有手機。”臨走時,回頭對高小康說,“高哥,入股也好,流轉也好,我算一份。我在鎮上的摩托車鋪候著。”摩托車冒出一股青煙,茅石頭就哼著歌,吹著唿哨沿那河堤走了。一直站著的史木匠就笑笑,“真是不改本性,茅坑里的石頭。”說這話時,就望著楊家兄弟繼續笑著,“看來,他踏心定砣的事,還真難辦哩。”
“一塊兒到家坐坐。”楊家兄弟很客氣。高小康兩口子和史家兄弟也就回敬一句,“各家也都準備了的。”離開村委會時,高小康和妻子朝村東走,楊家兄弟朝村西走,史家兄弟就把車停在那兒,朝自家走去。
此時,桃花村的炊煙,裊裊地升起來;晚霞,就把這升起的炊煙,濃濃地勾劃出來。暮色伸向天空時,不時有雞鳴狗叫的聲音,在村子里悠悠地蕩著。
二
驚動這幾家搬“兵”回來的,是高小康在村里貼的一紙廣告。那廣告上說,他高小康為了擴大種植、搞規模經營,熱誠歡迎桃花村的各家農戶,或以土地入股,或轉賣土地的使用權,價格從優。當這張大紅紙寫著的廣告,張貼在村委會門前時,村里管治保的吳二桿,立馬趕了過來,“大字報是不許貼的。”等走近,看清那上面的內容,轉身一溜小跑,徑直去了楊皮包的家。
廣告前擁滿了人,爆豆似的議論著,“這地還能賣?”“那高小康想當地主?他家祖上可是大地主的成分。”村里的會計史和尚,穿一件無領夾克衫在一旁解釋,“入股,就是你的地當作股份,年底按畝分紅,也就和從前的互助組差不多。這土地流轉嘛,相當于城里出租門面、轉讓店鋪一樣。”“是不是要出佃錢給高小康?”“是高小康出錢。”人群中馬上就有人覺得迷惑,“那楊皮包收我們的地,為啥還要一畝倒找他三百元?”
“那叫撂荒,他撿荒;這是轉讓,是有償的。”此時,高小康從遠處走來,大聲地對人們說。高小康的祖輩,是這桃花垸的地主,據說從前這桃花垸方圓百里的田地,都是高家的產業。土改時,高家也因此劃了大地主的成分。高小康的父親高守地,一個本分的農民,因自家成分高,在那斗爭的年份,幾乎是三天一小批,五天一大斗,成天價低頭認罪,像個蝦米,成了駝背。高小康哩,也是從小受著歧視,好歹上完高中,老老實實在家務農,也是時常陪著父親挨斗。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的政策變了,分承包地時,高小康的父親死活要了那埋著祖墳的兩塊地。沒想到竟是祖墳的地氣,慢慢地發起家來。原來,高家有個祖傳做米粉子的方,高小康就揣著這秘方,到外面打了幾年工,實際上是到城里的餐館學廚師手藝。幾年后,回到家里,在反復研究幾本中外菜譜的基礎上,改進祖傳配方,無非是多加些胡椒、味精等等的調料,卻把那米粉子做得色香味俱全,使得這楚湘交界的漢江平原上喜歡吃蒸魚蒸肉蒸菜的人們,甚至連城里上星級的賓館,都上門來買這米粉子。高小康一看這陣勢,知道事情出乎自己所料,忙求人在工商局注了冊,登了商標,取名“桃花垸米粉子”,又改了包裝,一小袋二兩的米粉子,居然賣到兩塊錢,還供不應求。于是,高小康就把高姓人家和村里愿意加入的人攏過來,蓋個生產車間,買了電機電磨,架起幾口大鍋,日夜生產。兩三年的工夫,竟日漸發富起來。高小康在市里(前兩年剛改成的縣級市)和小鎮上都開了店鋪,置了房產,還娶了一個城里的女人。聽說那女人的父親,是鄰近一個市里的領導。年前,有人建議高小康在搞米粉子生產加工時,要注意原料品種。高小康幾經點撥,試著搞起了規模種植,把自愿加入的一些農戶,一并規劃著種起了香米,后來又陸續搞起了大棚蔬菜和水產養殖的聯營互助組,把個桃花村桃花般地紅了半邊天。
原先,這桃花垸可是風水之地。按史和尚的說法,是晉朝文人陶淵明老先生《桃花源記》的描述之一,桃花垸中,桃花夾岸,芳草鮮美,良田美池,桑竹掩映,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人緣純樸,男耕女作,居家殷實。可謂是一幅農家自足自樂的村景。史和尚說,陶淵明老先生寫完桃花源記,一壺酒正好喝下,暈暈乎之中,就把那地名寫錯了,使得后人就有了南桃花、北桃花之爭。爭到后來,大家都窮的時候,也就不爭了。桃花村窮困的時候,人們穿著的褲子,只一根麻繩做腰帶。后來,承包了幾年,日子雖然往好里轉,可負擔越來越重,有人便舉家外出打工,把那田撂了荒。可摞了地,也得交三百元的稅費。土地,曾經讓農民興奮而又揪心的土地,有如粘在身上的螞蟥一樣,種不得,舍不得,扔不得。這期間,當著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的楊皮包,就把這撂了的地收起來,請了外地的民工種。而實際上,一些要交的稅費,除了明里暗里攤到農戶頭上,也都通過私下關系免了。這里里外外的收入加起來,也就相當可觀。有人背地里則說,如今他楊皮包像是當了地主。
高小康的一紙廣告,無疑是向楊皮包和他守著的利益發起了挑戰。當楊皮包和吳二桿,急急地來到村委會門前時,高小康正激情地對人們發表著演說,“愿意以土地入股的,年底分紅,可以在我的米粉子車間和種植公司干活,按月發工資。愿意轉讓土地的,按照依法、有償的原則,簽訂合同。”人群里有人問,“一畝地讓多少錢?”高小康說,要根據轉讓的期限,請大家公開公平地議定,估計最少也在千兒八百元。若是十年二十年的合同,那就更貴些。人群里馬上有人大聲喊著要轉讓。
“這地是集體的,能不能轉讓,得村里定。”楊皮包走上前來,人群就讓開一條道。等楊皮包走近,要扯了那紅紙時,卻被高小康按住了,“法律上有這規定的。”楊皮包的手,就停在那兒。高小康的頭上,那顯得稍長的頭發,在這掀起的風中,黑黝黝地揚起來;一張白凈的臉,在深秋的陽光下紅潤著。“那就請村委會研究,我等著消息。”高小康離開時,瘦臉削肩的吳二桿在他背后做了一個鬼臉,那意思是說,你還想翻了天。
三
高小康的這張紅紙廣告,在桃花村人們的心中,像是滾過一陣雷,這地真的可以買賣?那高小康集了農民的地,不是又像他的祖輩一樣成了大地主?話說回來,轉讓給高小康,總比倒貼幾百塊錢給楊皮包劃算。可若是沒了土地,這農民還不是沒了根,以后的日子咋過?上了年紀的人,眼前就一遍又一遍回放著往日沒田少地,一遇水澇旱災,田地欠收,舉家外出討米要飯的境況,心口仿佛有很重的磨盤,不時地壓上來。“這地說啥也不能流轉給他高小康。想起從前給他爺爺打長工的日子,胸口就疼得厲害。”而年輕人則顯得不屑,“眼下誰還死守這兩畝地,隨便到城里開個鋪面,比種地強十倍。再說,在他高小康手下的米粉子車間或大棚種植干活,年底分紅也不比城里上班的人少。有了錢,還愁買不到糧食。如今是從美國進口的糧食都賣不出。”
當桃花村的農民,還在猶豫這地是不是轉讓時,在小鎮上開著摩托車修理鋪的茅石頭,騎著摩托車,來到了楊皮包家兩層小樓的門前。茅石頭早先在村里種過幾年的承包地,后來,小鎮上的鋪面開得紅火,就把地退了,楊皮包說,地退了,每年也得交三百元。茅石頭從那厚厚的錢包里抽出幾張百元大票,往楊皮包的面前一伸,“這是三年的,幾百塊錢,不夠我一次的賭注。”茅石頭能吃苦,人也仗義,但就是時常手癢,喜歡賭錢,而且一賭就大。為這事,他堂客差點跟他離婚。這幾年好歹忍著,有了些積蓄,在小鎮上建了房,開著門面,也把父母兄弟一起搬了去,幫忙打點經營。那父母兄弟的承包地,也就一齊給了楊皮包。茅石頭聽了桃花村貼出廣告的事,當時并沒在意,“一畝地種一年,也就是我一個星期修摩托車的生意。管他啥個日弄。”可回家一說,竟受到老婆一頓數落,“你算算,咱四弟兄加上老人的地,一共是十畝,若是入股,每年坐地的分紅,就不是一個小數字;若是轉讓,簽十年的合同,按他高小康的價碼,一畝地兩千元,十畝地就是兩萬元,加點錢,跟老四建一座兩層小樓都夠。你這賭漢,只盯著賭桌上的紙票子。”經這一說,茅石頭像是茅塞頓開,不容父母叫喚,徑直奔桃花村而來。先是在村委會門前看了那張廣告,接著就到高家與高小康見了面,之后,便來到了楊皮包的樓下。
楊皮包正在樓上的陽臺曬著太陽抽煙,見茅石頭急急地來,以為是送承包地的稅費款。“石頭,那稅費錢不急的,都是鄉里鄉親,何必在意這些小錢。”
“皮包,你下來。”
“改天我到鎮上,去你鋪子吧。”楊皮包說。
“你還是下來。我有話說。”茅石頭就取了戴著的墨鏡。等楊皮包夾著小手包下來時,石頭就定定地望著,語氣像石頭一般,“村長,我們兄弟和父母的承包地要退還。”
楊皮包覺得蹊蹺,“不是早已退了么?”
“如今是你得退給我。”茅石頭沒有猶豫。
楊皮包起初有些驚愕,感到那語氣撲過來的硬度。可轉念一想,這茅石頭恐怕是受了高小康的鼓動,帶頭要回那承包地去流轉。而茅石頭卻又是一個服軟不怕硬的倔漢,若是鬧紅了臉,恐怕把局面鬧大了。加上他茅石頭、高小康過去也都是一塊在河中撲騰,一塊背著書包上學的同學,話講得深了,面子上也不太過得去。“石頭,且不說我是支書、村長這些,看在同村同學的面上,講句心里話,這土地入股、流轉的事,上面還存著分歧,弄不好,會出農民告狀鬧事的亂子。你那地,隨時都可退的。”茅石頭感到楊皮包的話,像是扔過來一團棉花,浮在自己的臉上,急不得撓不得,可不抓又有些癢,“這些年外面的變化大了,江浙一帶不僅土地流轉著,都有人到北邊俄羅斯的西伯利亞種地,光一年的收入就不下十多萬。咱桃花村也得謀些發展才是。”
“也是也是,大家不富起來,這桃花村也就丟了名分。我也正想著明年把機耕機收的事讓一點福利,還想把那桃花庵的旅游也旺起來。”楊皮包說這些時,手不時擺弄腋下夾著的皮包。茅石頭像是忘了先前的目的,話說得就顯出幾分親切,“皮包,不瞞你說,我過去賭錢進局子,多虧你保出來。可你也得有些變化。我看高小康那些點子是比你高一些,寬一些,跟著他的人,得的實惠也多。你這村主任的位置……”茅石頭本想把話說完,但他看楊皮包有些躲閃的目光,也就把話止住了。
正是中午時分,陽光暖暖地照著,初冬的微寒在不經意中隱去,桃花垸在朗朗的晴空下,舒展著自己的身姿。遠處的小鎮,就顯得很近地現著豐韻。茅石頭正準備離開時,沒想到,桃花村幾個長年在南方打工的年輕人,正鮮鮮亮亮地朝這邊走過來。一邊說笑著,一邊大聲打著招呼。“石頭,到鎮上鋪子里,你堂客說你回來要地哩。”見到楊皮包,也不客氣,就訕訕地,“我說村長,這地要流轉了,我們那一份也該退回的。”楊皮包真切地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可當著眾人的面,又不好太作惡人,就含糊著,“我這正跟石頭議著哩。”打工仔們仍是說笑著,“村長,過了年節,我們也請你到南方旅個游,看看那邊人家的日子都過成啥樣了。”人群中,就有人表示,他們這次回來,有的要在鎮上建房子,有的是接人南下打工,也有的打算回來參加高小康的聯營互助組。“村長,你這房子也該搬到鎮上去。”楊皮包回應著,看他們從身邊說笑著走過去,而內心深處,則著實感到了他們無形中扔給自己的壓力。這些出去打工的年輕后生,與前些年回來時已經大不一樣,說著的話,也像是忽悠忽悠的唿哨,完全沒有從前農家日子般沉重的氣息,就是看起來很深很重的事兒,也只是一個玩笑似的撂過來,讓你感到既像是淺水中的藻草,又仿佛是那桃花垸中一汪很深的湖水。楊皮包望著遠去的身影,一陣微微的寒意襲上心來。
四
更明顯地感到這寒意的,是楊皮包的伯父楊堯舜。這位自土改以來,曾長期擔任村黨支書和村委會主任(那時叫大隊長)的已經年過七旬的老人,此刻正在自家兩間瓦房前曬著太陽。而他瞇著的眼睛,則倏地閃現出許許多多人生的影子;可等他睜開眼時,那些顯得清晰的影子,又似乎遠遠地模糊了,隱去了。他只得再次瞇上眼,等那往事一串串地重新串起。而這一次,串起的卻是一張大紅紙的廣告,那紅紙在風中飄移著,一直飄到了他的眼前,變幻成幾張臉:那是高家祖父的臉,是高守地的臉,是高家后生高小康的臉。
在桃花垸的田地里,楊堯舜和他的父親,就在高家的地里干著活。那時,他是高家的長工。雖然他也曾和高守地一起,并著肩在那地里勞作過,也同桌吃過飯,而且高守地有一次還私下里塞給他兩塊銀元,去給自己病重的父親看病。但他辛辛苦苦勞作的收獲,那些地里打出的糧食,卻屬于高家。當他和父親,把那金黃的稻谷,堆放在小山一樣的谷倉時,他看到高家父子眼里滴著的富裕,而轉過身來,看父親眼里卻滴著貧窮和悲哀。于是,他聽到自己年輕的胸膛咝咝燃著的一種聲音,那聲音如咆哮的江水,又似桃花垸里滾地而來的雷鳴。當土地改革的浪潮洶涌而來時,二十幾歲的他,便毫不遲疑地領著工作隊,用大拇指粗的麻繩,牢牢地捆綁了高守地的父親,并毫不遲疑地在高守地父親的脖子上插進一塊打著死叉的木牌。他和村里的長工們,就在高守地哀惋、恐懼的目光下,用一把殺豬的大刀,毫不遲疑地砍下了高守地父親的頭。有幾滴血濺到了嘴里,濃濃的腥咸,楊堯舜覺得,和他在高家干活時流下的汗水一樣的味道。他很快便抹去那血跡,帶領貧農、佃農們,分了高家的田地,并且用高家深宅大院的磚瓦,蓋起了兩間屬于自己的瓦房。這,就是農民的革命和土地的翻身,這就是一個制度的被打碎,這就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在此后大大小小的運動中,他就以紅紅的貧雇農的成分,堅定著一個又一個紅色的信念,把那大地主的帽子,一次又一次地戴在高守地和他的子女們的頭上,讓他們在歷史中感受剝削的恥辱,感受擁有土地和失去土地的痛苦,讓他們在紅五類和“黑五類”的強烈對比中,感受無產者和有產者身份的轉換,權利的移交,乃至悔過自新、重新做人的艱難。盡管這期間,他楊堯舜的心曾泛起漣漪式的同情和憐憫,特別是那一次,在村中的樹林里,讓高守地站在一個高高的只有三條腿的凳子上接受批判,義憤之中,自己的侄兒,大聲呼著打倒的口號,沖上去,一腳踹翻了凳子,高守地的一雙手,慌忙抓住一根樹枝,就這樣在半空中懸著。當高守地的頭蔫蔫地耷拉下來,當那抓著樹枝的手就要無力地松開時,高小康含著眼淚,走上前去,抱住了父親的雙腳。而父子倆也就雙雙在一片打倒的呼喊聲中,泥一樣地倒在地上。楊堯舜甚至牽著侄兒走過去,他看到了那恐懼的目光中,幾絲哀求,像屋檐下滴著的小雨,那滴滴答答的聲音,就在楊堯舜的心中碰出了白光。他試著伸出手,像是要遞過去。而侄兒楊永兵(也就是如今的楊皮包),則在他伸手的瞬間,重重地朝地上的高家父子踹了兩腳,“大地主,大地主”地叫著。楊堯舜不知為什么,竟用那伸出去的手,重重地打了侄兒一記耳光。那一巴掌,把陽光和空氣都打得顫動起來,把樹林里的小鳥打得飛向遠處。直到多少年后,楊堯舜還不明白當時自己這一舉動的理由,直到高守地的兒子高小康在外面打工回來,紅紅火火地干起了米粉子生意,而非常禮貌地叫一聲自己“楊伯”時,他似乎有些明白,那是桃花垸的土地和湖水漾出的春意。而那時,他已經卸任,把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的擔子,壓在了侄兒楊皮包的身上。
楊皮包,是他的希望和寄托。
在這桃花村,高姓、楊姓是大戶,史姓居中。高姓出地主,楊姓多貧農,史姓則守著中庸,后生們或專于手藝,或求學讀書,已經有不少人家的子弟吃著國家的飯。那史木匠,則拉著一個小有名氣的建筑包工隊,做著許多工程。史家的青壯勞力,有一半在建筑隊里干活。楊堯舜至今還記得,“割資本主義尾巴”那陣,史木匠父子,在自家后院開了一個“地下工廠”,悄悄做著門窗運到外地賣,被當時的生產大隊組織了批斗。不知怎么的,那老木匠幾天后就氣得歪了嘴,至今仍是被人家“歪嘴、歪嘴”地叫著。楊堯舜生有四個女兒,而他的兄弟則有四個兒子。這四個兒子,原先按著永福、永祿、永壽、永禧的順序取了名,后來在火紅的年代,就依著永紅、永衛、永兵、永革的排列改了。在楊堯舜主政桃花村的二十多年里,他就看著四個侄兒出息著。老大楊永紅先是當了兵,在部隊上開汽車,掌方向盤,復員回來后,安排在當時區里的棉花采購站,后來就負了責,可以說一個紅紅正正的苗子。老二推薦上了工農兵大學,由泥腿桿子走進了大學堂,從工學院機械專業畢業,先是在縣農機廠當技術員,后來一步步坐到了農機局長的位置。老四楊永革,從小跟著大人跑來跑去喊著“鬧革命”,中學沒上完,就進了當時公社的農機站,頭些年農村承包,農機站不景氣,楊家兄弟就聯手買了那個快要倒閉的農機站,購了農業耕種、收割和運輸的機械,又憑著上上下下的關系,把個農機服務隊搞得很是紅火,僅夏秋之季的種收,就有十多萬的毛利。楊家老三楊永兵,從小名分上過繼給了楊堯舜,也等于是他楊堯舜的兒子。楊永兵農活上精細,為人也精細,就順了楊堯舜的心,從小重點培養著,從生產隊的隊長當到大隊會計,后來就當了村委會副主任,又進了黨的組織。十多年下來,也就很自然地接了這支書和村主任的班。當然,那自家兄弟們開著的農機隊,也有他的股份。他也就常常夾著小手包,挨村跑戶地收農機服務費。時間長了,方圓十里八村的人們,就稱了他“楊皮包”,他也樂于聽別人這樣叫他。更令楊堯舜滿意的是,楊皮包主政桃花村的事,能從大處著眼,在氣勢上壓著高家。前年,高小康鉚足了勁競選村委會副主任,當時人們的呼聲也高。楊皮包暗里做了史和尚那邊的工作,總算在票數上讓高小康吃了虧。當然,這種爭取的工作,也是付出了代價的,他楊家在鎮上的農機服務隊的幾間倉庫,屁眼大的工程,讓給史和尚哥哥的建筑隊做,純利就給了五萬。楊皮包想到這些,心中就有些不快,但權當他伯伯氣歪了人家父親嘴巴的補償。只是史和尚最近又有些心動,明里暗里有偏向高小康的意思。看上去這兩姓像是要聯手,爭了這桃花村的權把子去。
楊皮包想著這些,就聽得身后伯伯的叫喚,“永兵,你過來。”楊皮包走過去,他伯已經站起身,進到自家屋里,從一個很舊的紅皮筆記本里,拿出一份什么東西,“這是土改時我們從高家分得土地和房屋的契約。你替我收好,萬一我哪天不在了,也算是一個歷史憑證。”楊皮包沒想到他伯竟保存了這么悠久的歷史,但也覺得這樣的精心確實沒有必要。而當他注目眼前這位須發花白的長輩時,卻猛地發現,那眉宇間似乎結著解不開的愁悶。
“看得出,那高家的小康,是動了心要把地收去。”楊堯舜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真是三代返祖啊。這桃花垸的田地,莫非真的又要姓高不成?”楊皮包就趕緊安慰著,“伯,這天變不了,就是流轉,地也還是集體的。”憑著幾十年的經驗,楊堯舜并不因為侄兒的幾句話感到安慰,作為長輩,作為前任,他應該點撥侄兒,“看來,要破了高家的陣勢,還得想想法子。”
“有啥法子?”
“把史和尚和史木匠他們拉過來。”楊堯舜的白眉毛閃動著。
“平白無故,史家也不是容易套住的狼。”楊皮包沒有把握。
“那就再給他們些甜頭。”
“眼下村里還能有啥甜頭?”
楊堯舜不吱聲,嘆口氣,點幾下手指,像是要講什么,又講不出來。而一旁的楊皮包就加上一句,“還有,茅石頭要是先發難,那外面打工的農戶,都得把地要回去。”
“打蛇要打七寸,你就先打了他。”
“憑啥打呀?”
“他喜賭。”楊堯舜說這句話時,語氣很輕。楊皮包的腦門上則是一涌。待他返身要出門時,很清楚地聽到伯的一句,“叫你大哥永紅回一趟。”
五
史和尚是村里的會計,已經連任三屆了。矮胖的個頭,喜歡穿一件無領夾克衫。自小喜歡打魚捉蝦,閑下來時,愛說幾段古書。四十出頭的人,一副樂天的樣子,大名小名都叫和尚。而真正在史家說話有分量的,還是他大哥史木匠。史木匠隨父,學了木匠手藝。“割資本主義尾巴”那陣,父子倆因私下做木工活,被村里當作典型,辦了不少的學習班。有一次,村里開群眾大會批斗,把做木工活的全套家什擺在臺上,讓史木匠的父親,一件一件地點了作自我批判。回到家,老木匠一連躺了七天,米水不進,第八天時,那嘴就歪了。史木匠一氣之下離了家,再回來時,就牽了女人和孩子,也帶了那些做木工的家什。史木匠對兄弟說,“這地我是種不了,就由你照管著。”仍是帶了女人和孩子出門,干他的老本行。先是在鎮上給人打家具,再后來,就拉起了建筑隊,建鎮上供銷社的倉庫,鄉鎮企業的廠房,不幾年,竟蓋了縣里最高的銀行大樓,還評上了什么獎。史木匠戴著優秀個體戶的大紅花,再次回到桃花村時,就接走了父親。小鎮上有兩幢三層的小樓,一幢是給他弟弟和尚的。史和尚卻不去,“你把那樓租出去,租金分我一半,父母就替你管著家。史姓幾戶人家,愿意跟你謀生的你都帶走。”史木匠臨走前,就去了楊堯舜的家,把兩條煙、兩瓶酒,外加糖食點心,往那臺桌上一放,楊堯舜和楊皮包就說了,“史木匠,你盡管放心在外干發家的事業,史和尚會有安穩飯吃。”第二年開春,史和尚就當了會計。
史木匠把建筑工程從市里做到省城時,史和尚就當著他的會計。有一年村委會換屆,楊皮包想讓他升一升,做村委會的副主任。史和尚就笑笑,“那我先公布村里的賬吧。”楊皮包就不作聲了。史和尚心里雖然悠然自得,但也裝著一些毛草。他楊皮包這幾年僅多收農民的稅費,就足夠在小鎮上蓋兩幢小樓。我史和尚平時也多多少少地吃點、喝點,但終歸是姓楊的占了大頭。而他坐收撂荒的收入,則全進了腰包,不過是請了幾個江西老表替他種植收割,一年的收成下來,比那高小康的米粉子生意少不到哪去。更有甚者,據說他楊皮包背著村委會,正跟市上的房地產開發公司談著判,要把那臨近公路的地開發成住宅小區,光地皮就幾百萬的純利,還要集資修那桃花庵,說是要重新旺了往日的香火,搞成一個湖鄉水色的旅游度假村。史和尚曾經試著口氣問了幾次,有一回竟明白地對楊皮包講,那兩個開發的建筑工程,是不是可以讓一點給史家的建筑隊做?他楊皮包只是嗯嗯地支吾幾句,就敷衍過去了。史和尚覺得,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有點不夠用了,該把木匠大哥叫回來,合計合計這桃花村的事兒。
史家兄弟回到家,邊吃飯邊議著,史木匠就把筷子放了,顯得有些生氣。“他楊皮包的口張得像獅子!”想著往日父親的窘境,想著那些陪著父親挨批判的日子,氣就往上翻。史和尚則不躁,“還是先請小康過來,聽聽他的主見,讓楊皮包他們也坐點蠟。”
史木匠不耐煩,“這地究竟轉得轉不得?”
史和尚返身進到里屋,拿出一張報紙,“照這上面的法律詞兒,依著自愿和有償的原則,可以流轉的。”史木匠聽罷,站起身,“走,到小康家去。”被兄弟攔了,“著急的是高家、楊家。我打電話讓小康過來就是了。”
高小康來史家時,已是掌燈時分。桃花村的夜色已濃,而村里各家各戶的燈卻明亮著,一輪清月掛在天空,夜就在寧靜中透著愜意。風拂著樹葉,像他高小康的心。
高小康穿著齊整的西服,外套一件呢大衣,妻子抓著他的衣袖,款款地走著。在這熟悉的村路上,高小康的腳步顯得沉重。已過四十的他,望著遠處燈光璀璨的小鎮,望著桃花垸夜色下的田野,望著兒時熟悉的樹木村景,心里一陣陣涌出五味。兒時,有多少個夜晚,他就牽著父親的衣角,走在這路上,從父親駝背的身影,怎么也看不出當年祖父大地主的風采。而他出生后,那大地主的唯一祖傳,是早已藏在箱底不敢拿出的一幅畫像,是遠處田野上一個長滿雜草的土堆。只是到了清明節頭一天的晚上,父親才會帶著自己,小心翼翼地給那墳堆添幾鍬新土。到后來,上了小學,才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家庭成分這符號的含義和重量。而他著實從自己和楊皮包、史和尚們的衣食住行里,看不出那成分的差別。好好的在一塊玩耍的孩童,就因為一個動作,一句話,而重重地被伙伴們把“大地主”的帽子,從語言和仇恨的倉庫里重新拿出來,戴在他幼小的心靈上。那時,桃花垸四處開著的桃花,都似乎成了紅旗飄揚的會場,成了紅色的口號,成了人們訴說著的血淚斑斑的歷史。他的童年和青年,就在這紅紅的色彩中,沉重為土地的黑色,沉重為炊煙的黑色。在一個風急月黑的夜晚,當駝背的父親對他說,“你走吧,走得遠遠的。”他就走了,在他身后,母親的哭聲低下來。多少年之后,他回來時,才知道,母親在他出走的當天晚上,吞下了祖傳下來的唯一的金耳環,結束了一個地主婆的生命。
高小康在外流浪的幾年,對桃花村的命運,對和他一樣的農民的命運,就有了更深的體會。在深圳的一個賓館的餐廳里,他的老板,會因為一個小小的過失,讓他當場跪下;而檢查身份證的警察,會當著他的面,把那蓋有大紅印章的暫居證撕爛,一邊扔著一邊對他說,“從現在起,你就是一個盲流。”當他踏著夜色,在寬闊的大街上徘徊,在一個圖書館的門前,竟看到了排隊等候座位讀書的無數民工。他終于明白了,在農民的身上,有著多少的印記,而要掙脫這印記,不僅僅是一件衣飾,更有那漫長的浸著無數痛苦的追求與蛻變的過程。他高小康感到,這個過程的痛苦,不僅僅是自己,也許是幾代農民,包括他的子孫。于是,他就走進了那排著的長隊。
高小康走進史和尚的家時,史木匠正接著手機,很熱情地打了招呼,“楊皮包要來,被我推了。”高小康覺得史木匠的話中,有一陣暖意。他沒有坐下,就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很客氣地遞過去。史木匠將那紙展開時,胸口仿佛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那是一幅用電腦繪制的色彩鮮亮的規劃圖,上面寫著“桃花垸小康村構思圖”。那圖上,清楚地分為四個層次:靠近公路的是一幢幢別墅式的農家住宅院;緊接著,是火紅的桃園和綠色的果園;再接著是規劃整齊的種植區,郁郁蔥蔥的禾苗,在縱橫交錯的林陰道中,散發著土地的呼吸;最后是連著湖光水色的養殖園。而這當中,一座優美的倚著湖水的建筑,則取名為“桃花宮”,按圖上的注解,桃花宮是整個桃花垸最大的農民文化宮。
史木匠輕輕地放下那張圖,他沒有看對面的高小康,也沒有看旁邊的兄弟。當史和尚拿起那圖看時,他就點了煙,猛勁吸幾口。他不知道該向高小康表達什么。在他看來,原以為高小康只是為了爭那幾戶農家的地,把自己的家更發富起來,也許是為了挺直他駝背父親的一個夢。他不知道高小康的這個規劃,是那樣地體現了一代一代桃花垸的人們的渴望,體現了他感到卻又說不清楚的一種震動。那是城市給他的震動,是城市生活的韻律時常帶給他的震動。高小康的眼界,已經明顯地跳過了他史木匠,跳過了生活在桃花垸的人們。那可以說是一個和南方經濟發達地區的小康社會相和諧而又不失農村風貌的詩意般的理想。想著自己多年來,把一個一個的建筑工程承包下來,在賺錢的同時,也用銅臭腐朽著一些達官貴人,結交著社會名流,而很少把自己本屬農民的目光,回身投向和自己一樣的農民,投向這正變化著的鄉村。如今的農村,似乎正張著更大的渴望。史木匠真切地感到,自己比高小康低矮了許多。
“高家兄弟,你這張規劃圖,可以稱得上是當今的《桃花源記》呀。”史和尚的詼諧里透出一股敬佩,“桃花垸若是依了你這規劃,恐怕已是很高級的小康社會啦。”
“見笑見笑,我也是個俗人。只是想身為桃花垸中人,該給這桃花垸的后輩留下點什么。可能有點胡思亂想。”一直沉默著的高小康的妻子,這時才燦燦一笑,“史家大哥,我們小康還真不是想呈他祖輩的風光。”
“這好理解,好理解。”史和尚仍是樂樂地笑著,“果真這樣,我們兄弟也自然愿意成為桃花源中人。”
史木匠送高小康和他妻子出門時,望著夜色說一句,“我真得考慮把建筑隊拉回到鎮上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句話是說給高小康聽,還是說給自己兄弟聽。
六
楊家老大楊永紅,在火紅的年代,他在兄弟中帶頭改了名,說他永遠是紅色的革命的后代。楊永紅也著實每一步都踩著紅色的腳印,在人們最羨慕綠軍裝時,他走進了部隊;回來后,很快就成了國家干部;在中國中部的漢江平原,既有南方吹來的市場經濟之風,又有楚漢自給自足的民俗熏染,他楊永紅則是最先踩著了體制轉換和利益調節的點子,轉身成了市場經濟的弄潮兒。當他和兄弟一起踏著暮色回到老屋時,他的父親楊文周和伯父楊堯舜,已經在廳堂里候著。楊文周已經很長時間不能下地走路了,早年的高血壓,使得他半身不遂的時光,大都在座椅上度過,而暴躁的脾性卻沒有多少改變。楊永紅和四弟在鎮上的樓房,為他準備了房間,并且要請了保姆照料他的起居生活,可楊文周說啥也不愿意離開桃花村的老屋。楊堯舜主政時,他楊文周已經被評為因公致殘,民政部門每月會定期送來救濟款;雖說錢不多,但那是國家對他楊文周的一種道義和心靈的撫慰。楊文周每次看到在外工作的兒子們,把小車停在自己老屋的門前,心理上的滿足,就似桃花垸的河汊里灌滿了秋水。
當身材高大、穿著風衣的楊永紅笑盈盈地站在父親和伯父面前時,楊文周說,“回來了,給大伯泡杯茶吧。”楊皮包進里屋時,楊堯舜就接過楊永紅遞過來的煙抽著。當女人問是不是先吃飯時,楊文周就躁了,“催什么催,還有事要定哩。”父子們先是沉默著,楊永紅就說,“他高小康礙不了大事。”可楊堯舜和楊文周不這么想,“像條魚,已經把水攪渾了。”“這地都集到高家,你老三的村主任也就空了。史家聽說和高家過了話。”
楊皮包的臉有些漲紅,“他史和尚竟拿公布村里的財務脅我,當初真該把他撇開,讓吳二桿管著。”
楊永紅只是聽著,一些主意在腦子里轉著,像他當初租賃棉花采購站,拉起一個運輸車隊,那收購、運輸就一條龍地運轉著,及時地抓住了機遇,便搶先進入了市場經濟。這桃花村由高小康挑起的土地流轉,也未必不是一個機遇,抓得早了,抓得準了,那主動權就像方向盤一樣,會牢牢地掌握在你的手中,而那車子往哪里開,則聽著你的使喚。
當楊永紅把目光再次投向兩位父輩時,他的話就顯得輕松,“那地我們也可以流轉過來的,楊家有這個實力。”
楊文周、楊堯舜,再一次看到他們的下輩,堅定有力的表情。
“哥,我在經濟上可是……”
“聽你哥說,”楊文周制止了楊皮包,“還不到火候,你就想當溜肩膀。”
楊永紅對兄弟楊皮包說,“你把吳二桿叫來。”
這天晚上,當吳二桿呼著濃濃的酒氣,從楊家的屋里走出時,桃花村的夜色,是那樣地清亮著,月光水一樣地沐著,風悠悠地拂著吳二桿發燙的臉。吳二桿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個紙包,禁不住發出一聲笑來,“你楊家終歸是有求于我的時候。”他從楊皮包手里接過那紙包時,楊皮包暗淡的目光,反而點燃了他吳二桿的自尊與驕傲。而他高小康、史和尚們,也將會把自己作為一個對手;至于那從前和自己一起曾經干過強打惡要營生的茅石頭,用這紙包的一半,就能把他擺平。
桃花垸的炊煙淡下來的時候,小鎮上的生活便熱鬧起來。那是一種介乎城市的繁華和鄉村的悠閑之間的熱鬧,是汽車、農用蹦蹦車、自行車乃至牛車馬車組成的奏鳴曲的熱鬧,是鄉鎮企業里的機器聲,店鋪里買賣東西的吆喝聲,大街上人們的問候聲,鄉鄰們走親會友的說話聲,組成的交響樂的熱鬧。小鎮上,來來往往的人們,把自己的腳步邁得快起來,那映入眼中的各式各樣的色彩,便吸引著這腳步的節奏。
在小鎮的一個酒館,茅石頭已經喝得多了,一雙紅著的眼睛,滯滯地望著吳二桿,而吳二桿則咧嘴笑著,說一些讓茅石頭回憶起往日友情的事。茅石頭就呵呵地點著頭,含糊地應著,“還是二桿看得起我。”于是往日的友情就濃了起來。友情濃起來的時候,陪酒的幾位舊友,就拿了賭錢的家什出來,往茅石頭的面前一放———一個碟,一個蓋碗,兩只花花點點的骰子。茅石頭的手抖動起來,眼睛就更紅了,口里便有了很臟的罵聲,正要握了拳頭打人,被吳二桿輕輕地壓住了。“石頭哥,啥時候你都是我們的大哥,我們的老大。”隨著吳二桿的手一塊壓下來的,是一包整齊的鈔票。于是,就有了更高更臟的罵聲,就有了更抖動的手,就有了更紅的眼睛。于是,清脆的“叮當”聲,在碟和碗之間響起來,手就停止了抖動,罵聲就被溫熱的喊叫淹沒。一場心靈上巨大的滿足,和小鎮上熱鬧起來的生活,和諧地交織在一起。茅石頭已經忘了,他從前曾經當著眾人的面,用一把鋒利的刀,毫不遲疑地剁下一個手指,賭徒們恐懼地離開時,他就包了那血淋淋的手指回家,把它作為禮物,交給了自己的老婆。如今,吳二桿又給他重新接上了那個手指。吳二桿狡黠的眼神,充滿了難以言表的勝利的興奮。
而此時,高小康正在茅石頭的摩托車修理鋪,和茅石頭的兒子玩著跳棋游戲。當茅石頭的女人終于打通了自己男人的手機,告訴他有客人時,茅石頭正用那抖動的手,和吳二桿簽著一份協議。
高小康離開那個修理鋪,從小鎮上走回桃花垸時,眼前桃花垸的炊煙就緩緩地升向天空,悠悠的,淡淡的,像土地輕松而舒暢的呼吸。
也就在高小康回桃花垸的同時,吳二桿也正悠悠地走在河堤上。在他的手中,卷著一個紙筒,那是他即將張貼在村委會門前的一張廣告。
七
吳二桿也貼了流轉土地的廣告。史和尚幾乎是在看到的同時,就馬上告訴了高小康。和高小康貼在村委會門前的那張一樣,大紅紙。兩張并排在一起,本身就表達了明確的意義。而吳二桿寫的內容更具體,還有茅石頭已經把土地轉讓給吳二桿的字據。高小康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事情會發生這樣的變化。而在這場已經開始的挑戰中,他高小康雖然起跑早,卻很快被對手甩在了后面。也許,等你意識到這其中的危機時,很可能已經來不及了。
當村里的廣播,宣布了明天上午將召開村民會議,議定土地流轉的通知時,高小康感到自己成了一個毫無準備也毫無把握的拳手,就要急匆匆地走向拳臺。史和尚過來,說的話仍不乏樂觀,“這拳就看你怎么打法。不過,話說回來,地成了香餑餑,對桃花村是件好事。”
這些日子,桃花村顯得格外熱鬧。在人們看來,這土地流轉的事,似乎給桃花村帶來了往日里失去的風水,人們議論著,該把自己的承包地,是入股到那互助組里,還是流轉出去。農戶們見面時,就會相互問一句,“是入互助呀還是流轉呀?”這幾天,好像連村里的雞鳴狗叫,都比往日響亮。就是到了晚上,那一家一戶已經睡下的人們,也會亮著燈,或父子或夫妻或兄弟姐妹們說著話,算計著,究竟是自己種地劃得來,還是入了高小康的規模種植,甚至干脆把地轉給他,到外面闖闖世界,或許掙點錢,也體面地在小鎮上或者市里建了樓房。桃花村的人們,已經開始把這曾經視如命根子一般的土地,看成了小鎮貨柜上擺放著的高檔商品,是可以買回來,也是可以典出去的。且這商品也不是屬于哪一個人,是大家都有的權利。有的人甚至忽地冒出一個似乎從來不敢有過的主意,“他高小康、吳二桿能出錢流轉,我們有錢了,不一樣也可以把那地流轉回來么?”
桃花村的冬夜,就這樣在說話和燈光中悄悄地深沉著。這一天的晚上,楊堯舜家的燈光也亮堂著,這個楊家人心中的權威人物,正以本族元老的口氣,對本姓的同輩和后生們,講著他的意見,“從前楊家打長工的日子,是不能忘記的。風水輪流轉,桃花村的地應該有個大姓。”而此時的吳二桿,正往各家發送著自己印好的廣告書。
當桃花村的炊煙淡淡地掛在樹梢,日頭一竿高的時候,村民們便三三兩兩地來到了村委會。今天,無疑是桃花村一個熱鬧日子,也無疑是一個在人們的心中留下很深印痕的日子。年事已高的老人,甚至把這一天,與他們年輕時見過的土改的日子,很自然地就聯系在了一起,“這可不是又要鬧土改了嘛。”而他們的子孫,就極力地而又很不以為然地解釋說,“啥鬧土改?如今農民都一個成分。”
在這人群中,人們就見到了楊堯舜。老人穿一件他任村支書和村長時大家熟悉的藍布外套,戴一頂侄兒從部隊上帶回的棉軍帽,脖子上則圍了羊絨圍巾。他那猶顯硬朗的步子,自信地邁著,不時用點頭回敬著人們“老書記、老村長”的問候。隱隱地,他聽到前面傳過來的現代流行歌曲,那腳步就有些慢下來,他甚至有些怪自己的侄兒楊皮包,在這個時候,廣播里不該放這樣軟塌塌的歌兒。他當村支書時,每逢開群眾大會,總會放一些聽起來鼓舞斗志的歌曲,或者是京劇的唱段,聽起來讓人提氣。在他身后的楊永紅,不時地提醒兩句“腳下放穩”之類的話。已經看得清村委會的大門了,又看見了熟悉的飄著的旗幟,又看見了熟悉的大門前的一棵老槐樹。那老槐樹上,就架著高音喇叭。從前的多少會,都是在這兒開的。楊堯舜又仿佛聽見了自己年輕時高昂的講話聲。
“老楊隊長”,楊堯舜轉過身去,就見史木匠和他的歪嘴父親,正立在自己的右邊。他知道,這一聲“老楊隊長”定是史歪嘴喊他的。多少年來,史歪嘴都是這樣叫他。史歪嘴今天的衣服穿得很是體面,跟過年節似的。他嘴上的煙霧吹過來,聞起來很香。他總是抽好煙,楊堯舜想,該不該和他打個招呼呢,“你也來。”“來哩,來哩。”史歪嘴呼出來的煙,仍是不停地吹過來。陽光給他們的臉抹一層光,而楊堯舜卻覺得,史歪嘴的嘴角分明掛著幾分讓他不太自在的笑意。
楊堯舜感到有一陣微微的寒意,從身后顫悠地拂過來。就聽見史木匠大聲地在和誰打著招呼,“高伯也來哩。”史家父子已經把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似乎把那一片灑下來的陽光也移動了,把那微微吹著的風也移動了。楊堯舜本想轉過身,但腳步卻沒有移動。從村委會門前,不時傳來音樂聲和旗幟的飄動聲,一陣一陣地涌進耳中。楊堯舜的心里,就有了回憶,就有了一些忽明忽暗的光影。當他從這回憶和光影中走出時,就清晰而又有些吃驚地看見,一個從他側旁走過,正踽踽前行的佝僂著的人影———那是高守地。他幾乎是不加思索就認出了高守地。他仿佛記起,高守地剛才是叫過自己的,他叫楊堯舜時,都是很恭敬地稱“楊書記”,那高家的后代,高小康也似乎是叫過自己一聲“楊伯”。楊堯舜肯定高家父子是叫過了,而且是很親切地叫過。那我打過招呼了么?點頭回應了么?楊堯舜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右手。記憶中,仿佛是兒時,一塊在河溝里,光著屁股,和高守地撲打著;又仿佛是在桃花垸的田地里,高守地的手伸過來,扣在他的掌心,兩塊大洋,就在那抖動的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多少年了,他和高守地的手,就沒有再握過。高守地佝僂的身子,在兒子的攙扶下,已經走到了那棵老槐樹下,一大片的陰影罩著,晃動著,楊堯舜已經看不清了。楊堯舜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進會場,也不知道那會是何時開始的,等他靜下恍惚的神情,才終于看清,高守地和史歪嘴就并排坐在自己的身邊。
八
土地的流轉,在桃花村是一件新事,就是在小鎮上,在這個縣級的市里,也是倍受關注的大事。這天,在桃花村的村民會議上,就來了鎮上的尤副鎮長,就來了市農業局的馬調研員。
尤副鎮長很年輕,剛過三十,頭發亮亮的,像他腳上穿的很亮的皮鞋一樣。而馬調研則已近五十,頭發半白,一身的灰布衣衫,人也顯得老沉。早先,馬調研也曾在小鎮上當過鎮長,因政績上不去,全鎮的人均收入老是排在靠后,市里幾次暗示要改數字,馬調研硬是堅持著,結果就調到了市里的農業局,當了副局級的調研員。而尤副鎮長則有些來歷,早先在部隊當了幾年兵,回來后,在土地管理局轉了干,憑著姐夫是市里領導的關系,放到小鎮上當了掛職的科技副鎮長。尤副鎮長在鎮上,就和楊家管農機隊的老四混得熟,逢年過節也是你來我往,你接我請。在桃花村的會上,尤副鎮長和馬調研,都先后講了話,講農村土地流轉,是事關農民生產生活的大事,要依著法律和群眾的實際情況,積極摸索,慎重處理。還特別強調了不能影響農村穩定。
楊皮包作為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就把村里研究的幾個條件念了,除了依法、自愿、有償,要向村民公開公正外,還特地規定了一條,就是土地得首先流轉給本村的村民。這些條件一宣布,吳二桿便站起來,把自己事先準備好的廣告詞兒,大聲地講一遍,希望愿意轉讓土地的鄉親們多多關照。“我吳二桿雖然從前也做過對不起大家的偷雞摸狗的事,但要為桃花村的發展出力的心,是定了的。”
“我們想聽聽,這地若是轉給你,你都有啥發展設想?”史和尚不緊不慢地發話。他今天是當著公證人和司儀的角色。
吳二桿有些囁嚅,但終歸還是說了要規劃著搞大棚種值,挖魚池養王八之類。
“這些人家高小康都正發展著,有啥新鮮的招兒。”有人就說了,這些高小康有的已經干了,有的正干著,把地流轉給他高小康更放心。他搞的聯營互助組,不但規劃好,實惠多,還準備和農技站簽合同,請銀行里貸款,實在是謀著桃花村的發展。于是,有人提議,請高小康講講。
高小康站起來時,馬上有人鼓了掌。高小康的話不多,講他在貼出的廣告上都說了,“愿意入聯營互助組的,大伙一起圖發展;愿意把土地流轉的,我保證信守合同,把大家的地種好。”會場里,那些在外打工、地卻被楊皮包撿了荒的人們,就熱烈地響應著,有的甚至立馬就要簽合同。這時,馬調研就說了,既然大家有意流轉土地,又有高小康和吳二桿競爭著接收,那就公開議價吧。
會議開到這兒,也就熱鬧起來。高小康和吳二桿,便各自喊出自己的價碼,會場里一時像開水似的沸著。當高小康的價格喊到一畝一年期500元,三年期800元,五年期1200元,十年以上的2000元時,吳二桿的目光,便來回地往楊皮包和他大哥楊永紅的身上掃。史和尚則樂樂地笑著,有點像城里拍賣行里的主事,“有沒有愿出更高價錢的?我喊三次,一、二……”手正要往下落時,吳二桿就叫了,十年期的,他出2888元一畝。史和尚仍是大聲地數著。“我出3000元。”高小康再一次喊了價。這一次,吳二桿沒有回應。史和尚望一眼高小康,再看一眼吳二桿,手往下一揮,“這地是你的了。”楊皮包在臺上和尤副鎮長說著,比劃著;楊永紅則叫了吳二桿過去,也小聲地說著,比劃著;史木匠抽著煙,看高小康有些漲紅的臉,心里著實有些佩服,有些舒坦。而當他看到自己的父親時,那平時歪著的嘴竟是有些正了;只有佝僂著的高守地,輕輕地嘆一口氣,仍是低著頭,佝僂著。史和尚于是拿出了事先準備的合同,把高小康和那轉出土地的農戶叫了去,填寫土地流轉合同。此時的楊堯舜,在遠遠地望著那寫著的合同時,眼前便浮現出土改時分田分地的契約,無數的契約,組成了桃花垸的一片天空,那天空是多么地闊大,多么地湛藍。而如今,這天空則縮成了那些合同,和當年土地契約一樣的合同。桃花垸的天啊。
“慢著———”嘈雜中,只聽見吳二桿鼓足氣長吼一聲,會場頓時靜下來。人們定睛看吳二桿時,就聽見他呼吸的急促,就聽見風吹落樹葉的響動,甚至有人還聽到了冬天的陽光在窗戶上拂過的聲音。
史和尚問一句,“二桿,你又要插一桿?”
“他高小康不能轉走這地。”
“二桿,這可是依著法條的,又有鎮上、市上的領導主持,開不得玩笑的。”史木匠站起來說道。
“誰開玩笑來著?”
“那你有啥屁就放吧。”
“他高小康沒有轉地的資格。”吳二桿顯得氣壯。
“你說的啥資格?”有人大聲發問。
這下,吳二桿反而不急了,他往主席臺那邊挪挪,高高地舉起一個戶口本的復印件,“高小康的戶口已經上在城里了。他既然是城里人,就不再是桃花村的鬼,自然沒有資格收這流轉的地。我們大家可都是被他騙著哩。”吳二桿甚至走到高小康的面前,把那手中的東西來回地晃動著,“請問,你是桃花村的村民嗎?”
高小康這一次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怔怔地望著坐在身邊的妻子,妻子小聲地、怯怯地說,“月頭里,城里的戶口政策改了,說是在城里有固定住所的,達到一定投資的,就可以辦了戶口,我就給辦了。”這句小聲的怯怯地說出來的話,整個會場的人,都聽得格外清楚。人們又是一陣沸水似的議論起來,議論中,帶著幾分埋怨和不滿,有的人甚至毫無顧忌地說道,“那高家興是城里賺夠了,看咱農民的錢更好賺。”“或許是想收了那地去,再圓祖上的夢。”桃花村的農民們,深切地感到他高小康欺騙了桃花村,欺騙了桃花村相信他高小康的農民的感情。于是,臺上的尤副鎮長,就語氣很硬地講了話,說高小康你竟拿著各級領導和桃花村的百姓當猴耍,是不是有意挑起不穩定的因素?是不是真的要把這地收了去,重做往日的地主?話說到這兒,坐在一邊的馬調研趕緊接了,“尤副鎮長,還是講土地流轉的條件,這不是劃成分。”楊皮包便說,按照村里公布的條件,高小康是沒有資格和吳二桿競爭了,那就還按吳二桿先前出的價流轉吧。
此時的高小康,無言以對,他不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他曾經是那樣地想成為城里人,那一紙居民身份證,曾經把流向城市的他,一次又一次像掃垃圾一樣,把他這樣的農民往城市的邊緣掃著;而如今,他的妻子,他城里的妻子,在他毫不知曉的情況下,毫不費力地就把他農民的身份,實實在在地變成了城市人。可眼下,他卻第一次感到桃花村對他這樣的農民的不滿和拋棄。這身份的轉換,真是跟他開了一個冷酷的玩笑。他甚至憎恨這身份的轉換。
只是楊堯舜的心里,強烈而真實地感到,這高小康身份的轉換帶給他莫大的慰藉。成了城里人的高守地的兒子,便會走出這桃花村,走出這方圓百里的桃花垸,走出這從前是高家田產的桃花垸。而今天,這桃花村的土地,險些又重新聚到他高守地的門下。
誰也不會想到,一直佝僂著的高守地,會在這個時候緩緩地站起來,他幾乎是非常吃力地站起來的。他站起來時,那折射在窗臺上的陽光,便扯直了,那人們起初注視著的彎彎曲曲的目光,便扯直了。他說話時低低的語氣,甚至扯直了這空氣的流動。楊堯舜是第一個感到他站起來時,屋子里空氣開始扯動的。“我是桃花村的村民。”低低的、細細的聲音,很清楚地響起在會場里,那原本是像雪花一樣低低的細細的聲音,落在這會場,卻撞出巨大的轟鳴。“我也是有參加土地流轉的權利的。”兒子高小康重重地拉了父親的衣角,而高守地仿佛并沒有覺察到,他就這么佝僂著,像從前接受批斗時一樣的神情。那是多少年前人們熟悉的神情,而這些年來,人們似乎已經忘記了這個佝僂的老人,也已經淡忘了這老人的神情。只有楊堯舜清楚地知道,這立在他身邊的,曾經守過高家祖傳田產的高守地,佝僂著的身子里,許是有著一種無形的挺直的神情。
“就用我的名字接了那地。”高守地低聲地說完,仍是吃力地佝僂著慢慢坐下。
臺上和臺下的人們,一時還沉浸在這突然而來的起伏的流動之中,等大家再次確認高守地的話是認真的,才相信和確認了眼前的現實。這時,馬調研就說了,“今天的情況,我們事先也沒有料到。既然是循著法律和村里的規定,這土地流轉的事是應該正常進行的。”
史和尚再次響起他那樂悠悠的聲音,“簽合同,簽合同。”
從村委會走出來時,楊堯舜、高守地、史歪嘴,就在那老槐樹下碰了面。起初,大家誰也沒有說話的意思。待要離開時,史歪嘴吸著氣說了句,“看來,老了的人真該到鎮上去住喲。”之后,楊家兄弟扶著他們的大伯朝村西走去,高小康和他的妻子就扶著高守地往村東走,史家兄弟則和他們的父親,一邊說著話,一邊朝自家走去。
陽光,暖暖地照著冬日里桃花垸的田野;桃花垸的炊煙,照樣裊裊地升起來。陽光下,那炊煙已經很淡很淡,歷歷在目的小鎮,就睜著秀美的眼睛,看著這淡淡的桃花垸的炊煙。
或許,這淡淡的桃花垸的炊煙,還會扯出許多土地的故事。
作者簡介:
施友松,男,1959年出生,湖北洪湖人。曾在部隊當過戰士、指導員、參謀、干事、學員、教員,中央黨校理論部1986級碩士研究生。1995年轉業,現在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聯絡局工作。發表在我刊的小說處女作《滿罐》獲“新世紀《北京文學》獎新人新作獎”。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