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出個好來愛死個人
黃土塬上黃土地,一脈脈相傳不變的是土窯洞。抬頭是青瑩瑩的天,低頭是滿眼眼的黃土地。往前是一座山,翻過一山還是一山,只有心口上掛念的是那說不出口的好后生。
紅公雞上窩陽婆婆落,滿眼眼的星星數不清,心上干想見不上個人。
月兒掛在樹梢,顛來顛去。
秀的眼濕漉漉地滾下幾顆淚蛋蛋,她一個姿勢盯著村外那條山道,盯著那山道在眼前晃來晃去,晃來晃去也沒見個人影影。
日子熬過夏天,碾過秋天,滾過冬天,又是一年杏花開,不見心上人。
那死人,那死后生,那死相!秀在心中把山娃罵了個痛。
秀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固直地望著,想望著山娃突然出現在眼前,她就不顧一切投入他的懷中,她可是他的小親親呀。
秀和山娃對上眼,山娃托媒人去說媒,秀的爹把眼一瞪,惱恨恨地說,他要是能拿出一萬塊彩錢來,再砌上三間大瓦房,我就把女嫁給他,他能嗎?媒人灰溜溜地走了。
村長家的銀柱也托人說媒,秀的爹把眼都笑瞇成了一條線。跟村長結親家是他最大的榮耀,他笑嘻嘻地跟媒人說,那以后在村里我不成了副村長嗎?媒人討好說,村長的親家不是副村長還是啥?親朋好友都得求你找村長辦事哩。
秀可不愿意嫁給銀柱,她知道銀柱是個饞懶蟲,吃喝嫖賭占全了,仗著他爹是個村干部,盡干些缺德事,沒個好名聲。
秀一眼也看不上銀柱,可爹收了人家彩禮,又定了日子,冬閑著出嫁辦喜事。
秀想,山娃那個村離這兒并不遠,這么大的事他總能聽到信兒,不見我的話兒他不會出外打工吧?
真真個死人!死山娃!秀一急就罵出了聲。
今兒個又沒影了,秀心里很失望。
秀轉身剛想往回走,身后卻站著大活人。
嚇死人!秀捂著胸口,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山娃說,從你眼里冒出來的。你說從哪里冒出來的?
灰樣,看把你能的。秀的心里甜生生的。
我能?我能也能不過銀柱,窮光蛋一個。山娃是有意試探秀。
山娃不說還好,一說銀柱,秀果真急了,誰說我嫁給他,誰說我嫁給他?秀的眼滿是淚花花。
山娃看秀真的生氣了,一急就捉住秀的手給了自己一巴掌,看我這張臭嘴,一說話就放屁,你狠狠地打吧。
秀卻不打,一頭扎入山娃的懷里。
讓人看見,讓人看見。山娃一時有些慌。
誰能看見,就是要讓人看見。秀是豁出去了,她死死地抱住山娃,好像一松手他就會飛了。
山娃渾身一激靈,秀都不怕,他怕個啥呀?雙手緊緊擁住心窩窩上的人。
月兒懸在半空,一絲絲不動,生怕驚動了秀和山娃,星星卻偷偷眨著眼,在那兒笑哩。
山娃摟著秀的手慢慢松開,你腰上掖了什么,怪硬的。
秀的臉一熱,怪不好意思。
是啥東西呀?山娃仍問。
呆貨。秀點了山娃一指頭。
山娃從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個藍本本,舉到秀眼前,說,是不是這個。
知道還問。秀說。
你真鐵了心了?山娃有些不相信自己。
你……你……秀嗚嗚咽咽地哭了。
看我這張臭嘴不會說人話,光惹禍,山娃說,那咱多會兒去鄉政府登記。
這會兒走,明早就到了鄉政府,咱把戶口本本兒一放,開上證明就受政府保護,看他能把別人怎么樣?秀說。
山娃拉緊秀的手,一口氣走出二十幾里地,生怕別人把秀搶走。
走啊走,一輪紅日出了頭。
走啊走,毛眼眼看哥哥,說不出個好來愛死個人。
甕
夜幕綴滿了星星,根喜卻還沒回來。
桂英推開柴門出入了不知幾次,她自己也記不清了,心里慌得真怕他路上出點什么事。
桂英早早就把女兒打發睡了,心里忐忑不安,一會兒端起籠看看鍋里有沒有水;一會兒又揭開鍋蓋看看菜和饃是否熱著,一切都好,心里才稍稍安穩。
遠處又有犬吠,桂英又慌慌地跑出門,站在門口往山坡下望去,月光下的山坡小路上還是沒有一個人。桂英想,俺就站在這兒等著你,一直等著你回來。遠處的山坡上也是一座座窯洞,一戶戶礦工家屬,燈光閃耀著,男人,女人,孩子,一家人歡歡樂樂,其情融融。更遠處就是礦井,什么也看不見了,桂英的丈夫就是一年前井下冒頂再也沒回來,扔下她和一個五歲的女兒就走了。若不是礦工的關懷和男人的好友根喜照顧,她這一年來真不知怎么撐過來。
又等了不知多久,桂英終于看見山坡下推自行車的人,看那上坡負重吃力的樣子,她斷定是根喜,便歡快地奔下坡去接他。
根喜正憋住勁往坡上推車,車后捆著一口甕。甕挺大的,根喜說過它足足能放四擔水。
根喜一早騎自行車回百里外的山村老家把一口大甕帶回來,桂英想都不敢想,她以為根喜只是說著玩的,不承想可就真帶了回來,他可真有能耐。桂英一想根喜一路上山山坡坡地爬,心口就疼,他和丈夫一樣都是實實在在的好男人。
倆人把甕搬進家,桂英顧不上擦自己頭上的汁,先把毛巾遞給根喜。
根喜接過毛巾慢慢地擦著臉上的汗,毛巾上有一股香味兒,很特別,那是女人的香味兒,根喜想。他就不舍得擦了,怕那香味兒被自己汗水擦跑。他把毛巾攥在手里,不擦也沒有馬上放下。
桂英忙著擺桌子,端菜,邊說:“累了吧,叫你別回去帶你偏要帶,就是不聽。”
雖然責怪,可中聽。根喜嘿嘿地笑了,“不累。”
桂英讓他脫了鞋上炕去吃飯,根喜卻說什么也不上去,“就在地下吃兩口算哩,天也不早了,我得回去。”
桂英說:“我還打了酒,你坐上炕喝幾口解解乏?!?/p>
根喜卻說:“嫂子,我從來就不會喝酒,我和哥一樣滴酒不沾?!?/p>
桂英知道根喜提到的哥是她的死鬼丈夫,有些不高興,“你不喝,就把甕搬走,俺不要?!?/p>
桂英一生氣,根喜就急了,忙忙脫鞋上炕。
桂英的臉還是陰的。
根喜卻只顧低頭吃飯,他可真餓了。桌子上放著一瓶酒,根喜想,要不喝上兩口,這也是嫂子的一點心意,看她惱的。想著就說:“嫂子,你也吃吧。”
桂英瞅了他一眼,沒說話。根喜趕快低頭吃飯。
“那酒有毒?你就不能喝上一口?”桂英盯著根喜。根喜就喝了一口,嗓子火辣辣的,臉火辣辣的,心也是火辣辣的。
嫂子,那甕一次能放四擔水,以后我一個星期給你挑一次,夠吧?寡婦門前是非多,根喜怕別人說閑話,才把老家這口特字號的甕搬來,他一個星期來挑一次水就夠了。
桂英剜了根喜一眼,說:“一甕水不夠吧,每天我和孩子還得洗澡……”
桂英偷看了根喜一眼,一絲紅云涌到臉上。
根喜抬頭瞪著桂英,一時說不上話來。
“那……那……”
根喜的心慌得不行,放下筷子,跳下炕卻找不著鞋,站在那兒像一根木棍兒,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對不住大哥……”
“對不住那你就滾!”桂英大聲吼道。
“嫂子……”根喜身子哆嗦了一下,搖搖頭。
“誰是你嫂子?你滾吧!”
根喜被桂英突如其來的一頓怒罵,不由得渾身一激靈,脫口而出:“你不想當我嫂子,難道想當我妹妹———”
桂英看著臉紅到脖子的根喜,不由得偷偷地笑了,嘴里卻罵道:“你個沒頭的甕,啥時能明白人的心……”
黎明,根喜再從桂英屋里出來,那甕已是滿滿的一缸水。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