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緣村里說“文緣”

風雨文路70年。85歲的著名散文家、編輯家徐開壘先生回首往事，感慨良多。他居住在上海西南角的新華路上，小區名叫“文緣村”。有意思的是筆者離崗前編發的最后幾批稿件中，有一篇就是徐開壘寫的散文《家在文緣村》，他贈我一冊散文自選集，書名也叫《家在文緣村》。我退休后有時也會來探望這位尊敬的師友，與他在文緣村里說“文緣”。

從寧波老城走出來的早慧少年

徐開壘在上海住了七十多年，依然鄉音未改，說話帶有濃重的寧波腔。如今徐先生除了耳朵有點兒背，依然手腳靈活，思路清晰。他為自己的書房取名“熒熒樓”，房里滿櫥滿柜的圖書自不必說，連著書房的陽臺上，有他親手種的兩棵小石榴，有限的空間里還放著一張十分陳舊的寫字桌和同樣十分陳舊的小方凳。這兩樣舊物都是過去從寧波老家搬過來的。自孩提時代直至成年之后的許多個年頭，他都在這副桌椅上讀書寫字。兩件寧波老家具，印記著主人的辛勞和情感。家人曾提出處理這些舊物，徐老不同意，他說留著它們，為的是留下記憶，留下自己的“腳印”。

徐開壘1922年出生于寧波城內君子街的一戶職員家庭，祖父徐棣蓀早年在上海一家顏料行當經理，曾同朱葆三、樂振葆一道擔任寧波同鄉會籌備主任，70歲告老還鄉，置辦了這套房產。父親在上海一家銀行供職。開壘9歲進入翰香小學念書。這所學校雖然已實行新制，但仍有一些東西承襲私塾老例，比如課程中有《弟子職》，老師上課時手握教鞭，都是從私塾里“搬”過來的。開壘讀書用功，但免不了也有粗疏的時候，有一次書背得不好，被老師“賞”了一個“后腦刮”，由于用力猛，小開壘被打得身子搖晃了一下。孩子是有自尊心的，但也明白書背不好是自家的不對，從此立下決心：每天凌晨4點鐘起床，念書背書。當時寧波城里電燈的光線不亮，書桌旁的一盞燈只有5支光，他總是湊著熒熒微光，晃動著身子背大書。除了主課《孟子》，還有《項脊軒志》、《陳情表》、《祭妹文》等。從4年級開始，能夠閱讀《愛的教育》、《說岳全傳》、《三國演義》等課外讀物了。到了5年級，一位叫張守瑜的老師規定學生每天必須寫日記，理由是：要做好作文，光在課堂上學不行，寫日記，既可敘事，也可發議論，就是最好的作文“天天練”。這是繼背書之后的又一件苦事。不過開壘把這個習慣也堅持了下來，而且直到今天，這樣的“天天練”也沒有停歇。

熒窗苦志，雪案勞心。一切是從這里開始的。今日的“熒熒樓”之名，應當是對過去經歷的一種紀念，也是一種自我勉勵。

從課堂作文到在報刊上發表文章，是開壘進效實中學讀初中之后的事情。那已是抗日戰爭的前夜了。寧波有條開明街，街上有書店，也有書報攤，開壘一有空就到那里去翻書看報。時局頻變，雜陳的讀物中，有了不少傳播新思想新觀念的內容。是時上海開明書店發行一本半月刊，名叫《新少年》，在滬上讀書的大哥為他訂了一份。每次雜志一到，他就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有一次，刊物上登了一則“懸賞征文”啟事，題目是《某某訪問記》。他看到后躍躍欲試。寫這樣的文章，先要找到訪問對象，開壘想到了兩個在家里施工的泥水匠，便出了個題目：《你恨日本帝國主義嗎？》分別讓他們回答。兩人都恨日本侵略者，但具體的認識不同，其中一位工人不但聲討入侵者，還聯系自己的生活，對當局實行的“新生活運動”進行了抨擊。開壘把這次的訪問整理成文，寄給《新少年》。在10月25日出版的刊物上，開壘看到自己寫的文章登在上面，當得知在1230篇應征稿中，《兩個泥水匠》名列榜首的時候，小開壘興奮異常。文章發表時，編者寫了如此的按語：“少年諸君深入了一回‘民間’，當了‘小人物’的大眾書記，起草了他們的宣言。”

一個“民間”，一個“小人物”。這些個字眼，慧心初露的小開壘是牢牢地記住了。

投稿《世紀風》結識柯靈師

由于日本飛機的狂轟爛炸，一段時間后，寧波城里已是十室九空，人們紛紛外出避難。祖父說自己反正老了，守在老屋不走了，責令其他家人統統外出逃難。幾經周折，在父親的接應下，母親帶著幾個孩子，乘輪船到了上海。船到十六浦碼頭的時候，開壘看到天空中飄著汽球，汽球下掛著“捷報”布條，上書“日軍占領宜興、江陰”。不幾日，他就看到了上海的“兩個世界”———“中國地界”和外國“租界”。種種奇特的現象，讓15歲的少年吃驚和痛心。

那時候徐家住在福煦路（今延安路）四明村。不久，他插班到復旦實驗中學讀初三，開始較多地接觸“五四”以來的文學作品。早在讀初一的時候，他就通讀了魯迅的《野草》、《朝花夕拾》。如今聯系時局再讀魯迅作品，有了許多新的心得和體會。“孤島”這個特殊社會，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但看得更多的是被貧窮和恐怖雙重擠壓下的市民生活。他深深地感到壓抑和失望。一次語文老師以《孤島一瞥》為題讓大家做作文，開壘有感而發，很快寫成一篇，受到老師的好評，經推薦還在華美晚報上登了出來。此時地處四馬路（今福州路）上的《文匯報》，因發表進步文章而被敵人仇視，一顆手榴彈投到了該報發行部，三個職工受傷，其中一人救治無效死亡。為防敵人再次破壞，報社大門口圍上了鐵絲網，僅留一個一尺半見方的口子，接受讀者的來信來稿。該報副刊《世紀風》不畏強暴，載文抨擊罪惡勢力，主編柯靈寫的雜文《暴力的背后》，就刊登在爆炸事件發生之后第三天的副刊上。開壘讀著這些文章，激動之余，握筆寫成一篇散文《陰天》，以呼應主編先生的正義吶喊。在文章中，開壘痛斥敵人的暴行，直擊“孤島”的不平世像。在上學的路上，開壘帶上了這篇稿子，拐到四馬路436號，投入小口子內的信稿箱內。6月14日，《世紀風》發表了《陰天》。徐開壘感到特別的激動，不只因為登了稿子，還因為從此與《文匯報》，與自己所尊敬的柯靈先生有了文字上的聯系。之后，他繼續向《文匯報》投稿。詩歌《告八哥》辛辣嘲諷附逆漢奸。

時勢變幻無常，就讀的學校難以穩定，開壘先后在東吳大學附中、暨南大學文學院和東吳大學文學院、法學院讀過書。在完成課業的同時，嘗試著寫散文，詩歌，小說。他的投稿方向除了各大報副刊，也在《小說月報》、《宇宙風》、《魯迅風》、《自修》等刊物發表過文章。徐開壘記得同柯靈先生第一次見面是在《萬象》編輯部，那時柯靈還年輕，顯得清秀而文氣。從此時開始，他可以與心儀的師長當面請教和交流了。在柯靈的推薦下，開壘曾進該社做了一段時間的助理編輯。他的第一本書《寫作趣味》，是應社長之約在那段時間寫成并出版的。當時還有一位他所尊敬的師長，那就是柯靈的知交唐弢先生。抗戰勝利后，唐弢和柯靈曾一道主編《周報》，地點在廈門路尊德里的一間廂房里。兩人也常在這里編《文匯報》副刊的稿件。開壘曾多次到尊德里，看到他們工作的情景。抗戰勝利時，經柯靈介紹，徐開壘曾到上海中央日報協助他編《黑白》副刊。這也是開壘新聞生涯的開端。

編《筆會》破冰聲中《一封信》

上海解放了，慶翻身的市民歡潮讓他感動，便又拿起筆，寫出了《阿滿她們》：歡迎解放軍進城的隊伍中，有自己19歲的遠房堂侄女，開壘用文章慶賀她們的新生活。這篇散文發表時，上海解放才一個多月。后來他被調入《文匯報》當文教編輯，那是柯靈向范長江推薦的，從此他覺得真的是有“用武之地”了。結合采訪調查，他寫出了不少稿件。在上世紀50年代，還先后出版了幾本書。到了1956年，曾經在十年前由唐弢編過將近一年的文藝副刊《筆會》恢復出刊，此時挑起副刊編輯擔子的是徐開壘和陳欽源。兩人于是分頭外出組稿，開壘到長樂村訪豐子愷，去海倫路看沈尹默，對巴金、傅雷、豐子愷等人還寫了訪問記。著名文學家王統照是開壘在曁南大學就讀時的語文老師，打聽到他在山東的地址后，也寫信去組稿。王老師隨即寄來了《爐邊雜談》；巴金則寄來《秋夜雜感》；豐子愷過去寫“緣緣堂隨筆”，此時這一欄目在《筆會》重現。這樣的好情景只持續了半年多，到了1957年，文匯報因“方向性錯誤”再遭厄運，《筆會》這個“毒草窩”也在劫難逃。

副刊的再度“復活”，要歸因于“雙百方針”的推出。那已是60年代初期的事情了。這一時期的《筆會》，設計了幾十個欄目，作者隊伍也有大的擴展，不但有巴金、茅盾、冰心等作家，還有伍蠡甫、賀天健、謝稚柳等藝術家。開壘秉承柯靈關于與知識大眾“魚水之情，道義之交”的辦刊思路，在廣泛的交往中開辟稿源，《筆會》進入了一個相對的繁榮期。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眾所周知的了，“文化大革命”否定一切文化，在幾個寒暑里辛苦積累的經驗統統成了“狗屎堆”。幾乎所有的人都“與黑線沾邊”，徐開壘則另要加上一條“包庇柯靈”的“罪名”。《筆會》是不能存在的了，取而代之的是革命性的《風雷激》。報社大樓已經沒有了徐開壘的立足之地，他被發配到上港三區，與報社的“牛鬼蛇神”一道，在一個大倉庫里過起了“大班子”的改造生活。

社會，事業，個人，在載沉載浮中遭遇太多的痛苦，隨之而來的是深沉的思考。“四人幫”粉碎后，徐開壘被恢復副刊主編職位重新回到報社大樓的時候，百感交集。他多么希望國家實現真正的長治久安啊！。當時的情況是，作家長期擱筆，文壇長期沉寂，改變現狀，促進文化復蘇，副刊的當務之急就是讓作家重新拿起筆來。在報社領導的支持下，開壘他們開始一一拜訪文藝家。1977年5月，他來到武康路巴金家中，一番問候之后說明來意，對于寫稿，巴金開始不大愿意，后來有點接受了，一時又想不出用什么方式來寫。開壘說，“那么多年不見你的信息，讀者多么想念你，就用寫信的形式寫一篇吧！”巴金終于答應了。5月25日，《文匯報》發表了巴金先生的《一封信》。斯時“四害”雖除，但“左”的毒霧并未散盡，意識形態等領域情況還很復雜，出于文學巨子之手的《一封信》，猶如發出了一份公開的宣言，引起很大的反響。在短短的幾天里，單是應讀者要求經開壘之手直接寄給巴金的來信就有100多封。在那么個時刻，《一封信》以其內涵和作者的特殊影響，猶如一聲春雷，震動了文壇內外。此后《筆會》收到的名家來稿日見其多，艾青、柯靈、于伶、王西彥、羅蓀、秦兆陽、杜宣等都有作品在報上露面。開壘利用到北京等地出差開會的機會，頻頻訪師問友，曾先后看望過葉圣陶、冰心、曹禺等等，與文、藝兩界一大批人建立了聯系。

讀巴金寫巴金

徐開壘愛讀巴金先生的作品，從早年的《滅亡》到晚年的《隨想錄》。自作品崇拜到與作者建立聯系，始于1951年同巴金的一次通信。而1956年接手編《筆會》之后，就有了登門訪談的機會。自上世紀60年代起，交往更其頻仍，除了書稿、電話往來，開壘也是武康路巴金寓所的常客。他曾告訴我，有人說巴金似乎口才不好，“訥于言”，其實并非如此，他的直接感受是：在進入高齡階段之前，巴金還是善于言談的，語速也不慢。

有了這樣的“基礎”，再加上得到了巴金先生的首肯，上世紀90年代由徐開壘擔綱撰寫《巴金傳》，就在情理之中了。

如此的一項“大工程”，動腦動腿案頭勞作等等，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關于他在巴老之弟李濟生等人的幫助下，南下四川北上京城訪故覓舊收集資料的許多“故事”，這里略去不記，但開壘認為不能不說的是在整個采寫過程中得到了許多人的幫助，包括巴金老家的親人，弟弟李濟生，女兒李小林，文藝家冰心、唐弢、曹禺、趙家璧、錢君匋以及多位先行的巴金研究者等。他說最為值得慶幸的一點是傳主的健在，許多事情可以直接登門請教。“用我的材料，去寫你的文章吧！”“作家傳記應該是以作家在實際生活中的為人，來對照他的作品所反映的思想，看看兩者是否符合。”開壘遵照巴老的這些觀點和勉勵，在過細的學習、了解、對照中記錄、反映世紀老人的一生。

有些涉及作家內在精神的事情，本身比較復雜，加上社會的變化，要說清楚不容易，例如無政府主義思潮對早期巴金的影響狀況，以及它與巴金創作動因的關系；又比如被稱為“反映時代精神的大書”的《隨想錄》寫作過程中作者的認識變化等等，都在面對面的談話中得到了很好的解決。寫作過程中，有一個問題常常使開壘感到困惑：建國之前，巴金的作品呈“排山倒海大流量”，建國之后，卻出現了較多的“空寂”。他就這個問題請教巴老，并說，如果弄不明白出現“低谷”的真實緣由，“我的傳記就沒有完成任務”。巴金對此作出了回答，核心意思是：作家應當寫自己所熟悉的東西，并指出“你出主意，我寫作”創作模式的非科學性。為讓開壘深入弄清個中情形，他建議：“那么請你多看看《隨想錄》。”

《巴金傳》全書53萬字，前后寫了4年。先在《小說界》連載，而后于1996年6月問世，2003年先后兩次再版刊印，2006年又一次再版，開壘根據掌握的新材料，補入了相關章節和后記。在整個撰寫過程中，作者深入到傳主的文字世界和精神世界，“握住”了一代大師的生命脈息，也“握住”了傳記的“靈魂”。至于作者自身在這一過程中所吸納的“營養”和教益，這里就不多說了。

友情親情鄉情

開壘說他的“熒熒樓”里有“三多”：書多，信多，照片多。與眾多的文人長時間的書稿往來，信多是可想而知的。至于照片，他搬來幾本大型照相簿讓我翻，其師、友形象一一在眼前閃過。除了京城和上海兩地的前輩作家和各年齡段的朋友，還有黃源、徐遲、郭風、何為（當時在福建工作）等。他特別遞過來一張照片，我看到了上面有7個人：蔣孔陽及夫人濮之珍、唐振常、魏紹昌、秦怡、白沉、徐開壘。“這7個人都屬狗，12年前拍的。”開壘說。原來，當時在魏紹昌的召集下，“7只‘狗’”聚在一起吃飯敘談，電視臺還來拍了短片。“如今，‘7只狗’走了‘4只’，只剩下‘3只’了。”開壘感嘆地說。他十分珍重友誼。回顧自己走過的路，深感沒有師長朋友的幫助，就沒有自己的事業，沒有自己的一切。他不會忘記關心、幫助過他的朋友們。開壘也常說他對《文匯報》是有感情的。自1938年開始，從讀者、作者、編者，再回到讀者和作者，將近70個年頭了。他每月總要到報社去幾次，看看老同志，新同志，心里就感到踏實。

這位文化老人自然也珍視骨肉親情。在多篇作品中，他寫到了對自己幼年成長有重要影響的祖父和母親。談到數十年相濡以沫的愛妻劉秀梅時，徐老泣不成聲，因為就在我們幾次晤敘之間的2006年6月14日，秀梅女士因糖尿病（伴有老年性癡呆癥）病情加重救治無效而辭世。開壘說作為妻子和母親，她太不容易了，當年4個孩子先后出生，正是國家困難時期，他做新聞工作忙得顧不了家，一個女人克服種種困難拖大了一群孩子。所以這次他對幾個子女說：“你們可以忘記我，但一定不能忘記你們的母親。”開壘說自己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同親人、家庭的支持密不可分的。

說起來徐開壘是個老上海了，但他同時也是一個老寧波，北侖港畔的那片熱土，常常讓他魂牽夢縈。他曾經寫過一篇題為《故鄉》的散文，細細地敘寫了當年稚童眼中的家鄉情景，寫了1966年首次重返故園的情景，寫了歷次回鄉的所見所聞，真是其情也切，其感也深。效實中學80周年校友會，《寧波日報》主持的華東地區地市報紙副刊評獎會……時過多年，其情其景仍歷歷如在眼前。開壘先生說每一次回故鄉，都有游子歸來，人間滄桑之感。上海有個寧波同鄉會，廣泛地聯系著在滬的寧波鄉友。徐開壘積極參加這個組織開展的活動。例如2006年，他就在春季參與了同鄉會組織的赴臺灣旅游，接著又在夏季去了歐州十國。

徐先生是真正把友情親情鄉情視為自己心中的精神財富了。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