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尚香的悲劇

《三國演義》中貴為郡主的孫權之妹孫尚香（書中只以孫夫人相稱，尚香是其字），雖然是一言九鼎的吳國太的掌上明珠，雖然“嚴毅剛正，諸將皆懼”，卻始終生活在騙局之中，那些爾虞我詐的陰謀不但葬送了她的青春，也毀了她的一生。

特殊的生活環境，使孫尚香或許會“志勝男兒”，有自己的抱負與追求，但人生的必修課同普通人一樣是無法繞開的，用吳國太的話說便是“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話雖這樣說，但把這惟一又“甚愛”的女兒嫁與何人，吳國太并沒有什么高明的想法。在擇婿這件事上，吳國太向來缺乏主見。她自己當年就拿不定主意嫁給誰，她姐姐嫁給了孫堅，她索性也跟著嫁了過去。這稀里糊涂的選擇還真讓她撞著了大運，她姐姐一死，她也就成了東吳最有地位的老祖宗———國太。

不過，這也怪不得吳老太太。東吳的轄地雖有六郡八十一州，而能與郡主高攀的人確實不多，不是門第欠缺，便是地位不夠。當然，大都督是可以了，但現任大都督周瑜已與孫策平分秋色娶了曹操都垂涎的喬氏姐妹；后任大都督陸遜還小了點，至少那時還名不見經傳進入不了吳國太們的視線。因此宣稱“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的孫尚香，平時只好“常令侍婢擊劍為樂”了。

偏偏這時，劉備的妻子甘夫人死了（劉的另一妻子糜夫人已在長板坡投井了），似乎不可一日無妻的劉備正“晝夜煩惱”。于是，同孫權一樣時時惦記著被劉備“借”走的荊州的周瑜，便想到了尚未出嫁的連襟小妹孫尚香。周瑜想用她來作誘餌，把劉備悄悄地“賺到南徐，妻子不能勾（夠）得，幽囚在獄中”，用劉備作人質來換回荊州。這個用周瑜丈人喬國老的話說是會“被天下人恥笑”的陰謀，居然很快得到了孫尚香同父異母哥哥孫權的贊同，他當即派手下呂范去荊州提親說媒了。

其實，要“賺”劉備到東吳，用大喬更有吸引力，因此也更有把握。大喬的美貌早已天下聞名，且丈夫孫策已死正寡居在家，另嫁英雄豪杰不但順理成章，且不由劉備不心動。而娶孫尚香劉備多少會覺得有點不妥：“吾年已半百，鬢發斑白；吳侯之妹，正當妙齡，恐非配偶。”如果換了大喬，劉備肯定不會說恐非配偶了。三國時期，娶寡婦似乎沒有什么心理障礙，尤其是名聲在外的寡婦。《三國演義》里這方面的例子比比皆是。就是劉備，后來不也娶了劉瑁的寡妻吳氏并堂而皇之地把她封為皇后了么？因此，即使大喬已嫁過孫策，對劉備來說也是求之不得的最佳人選。對此，劉備和曹操肯定是“英雄所見略同”的。

那么，一心想奪回荊州的周瑜為什么不想到最佳人選大喬，或者想到了卻偏偏要提出孫權之妹孫尚香呢？原因大概有這樣幾點：首先，孫策是孫權的哥哥，也是他周瑜的大連襟，由他提出把大喬嫁給劉備，無疑是對逝者和生者的大不敬，而且孫權也未必會同意。其次，這雖然是一場騙局，但一不小心也可能弄假成真。而一直瞧不起劉備恨不能擒而殺之的周瑜，從心底里不想與之結成連襟，那怕僅僅是計謀中的聯姻，更不想讓劉備擁有東吳最值得驕傲的美人。再者，一旦計劃失敗，知道是他周瑜出的主意，白惹了一身膻的大喬不會原諒他，妻子小喬估計也不會原諒他。出于這種種考慮，細心的周瑜只能提出雖然也是親戚但關系相對遠一些的孫尚香了。

呂范趕來說媒，諸葛亮明知是“周瑜之計”，卻竭力慫恿劉備去東吳招親，還自作主張地讓孫乾跟著呂范去東吳“說合親事”。劉備是猶豫再三，既想得到妙齡妻子，又害怕去了被囚或被殺，最后抵擋不住誘惑，還是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去了。

當劉備帶著趙云及五百軍士踏上東吳的首府南徐時，孫尚香同她母親吳國太一樣根本不知道有人要來娶她了，更不知道這是一場以她為誘餌并以損害她名譽為代價的騙局。當然，周瑜和孫權的本意是要讓這事悄悄地進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誰知，將計就計的諸葛亮交給趙云的第一個錦囊妙計就是要他們大肆招搖，“隨行五百軍士，俱披紅掛彩，入南徐買辦物件”，又四處張揚，說劉備入贅東吳，讓“城中人盡知其事”。同時，劉備“牽羊擔酒”去賄賂在東吳極有聲望和地位的“二喬之父”喬國老。生性好事且拿了人家手軟的喬國老于是興沖沖地來向也可算是親家母的吳國太道喜了。

事情至此，周郎的“妙計”已朝弄假成真的方向發展了。

當時周瑜不在南徐而在柴桑。如在的話，以周瑜的急性子很可能劉備一踏上東吳的地盤就被抓起來了，至少是把他軟禁。怎么能讓他和隨行人員到處招搖，而且不加阻止地讓他去拜訪自己多事的老丈人呢？周瑜的計劃是只要把劉備“賺”到南徐就成了，因為本來就沒打算讓他娶孫尚香，所以接下來的事情根本就不該讓它發生。但孫權不夠果斷，做事慢了半拍，于是諸葛亮的“錦囊”就充分發揮作用了。

聽說此事大為吃驚的吳國太立即叫來孫權詢問，孫權本來還想隱瞞，但見吳國太“捶胸大哭”，而且外面已鬧得滿城風雨，只得把實情和盤托出。吳國太聽了更加怒不可遏，當著喬國老的面大罵遠在柴桑的周瑜：“汝做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直恁無條計策去取荊州，卻將我女兒為名，使美人計！殺了劉備，我女便是望門寡，明日再怎的說親？須誤了我女兒一世！”喬國老勸吳國太說：“事已如此……不如真個招他為婿，免得出丑。”但孫權心有不甘，反對說：“年紀恐不相當。”吳國太不管這些，提出要見劉備一面：“如不中我意，任從你們行事；若中我意，我自把女兒嫁他！”

其實，為了不使女兒做“望門寡”，吳國太是打定主意要把女兒嫁給劉備了，見一下只是形式，只要劉備不是缺胳膊少腿見不得人的怪物就行，何況擇婿向來就不是吳國太的強項。

事情到了這一步，孫權再想殺劉備就難了，即使兩廊伏滿刀斧手也無濟于事。

不出所料，吳國太一見劉備，不管對方是年過半百且兩鬢斑白的老頭，竟脫口而出：“真我婿也！”看來，此時此刻要找個吳國太不中意的人，也難！

那么，對尚未登場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孫尚香來說，劉備是她想嫁的人么？

作為庶出，孫尚香在同父異母哥哥孫權的眼里向來無足輕重，更談不上骨肉情深。這從周瑜提出用孫尚香作誘餌孫權當即表示贊同中可以看出，也可以從后來孫權對蔣欽、周泰下的命令“汝二人將這口劍去取吾妹并劉備的頭來”中得到印證。雖然孫尚香是東吳老祖宗吳國太的“甚愛幼女”，但年邁的國太畢竟不能庇護其終身。因此她在東吳不管嫁誰，都很難消除心中的陰影。從這個角度看，自封皇叔有雄才大略美譽敢與魏吳爭天下，而且很有可能稱皇成霸業的劉備，也許正是“志勝男兒”的孫尚香實現自己理想的難得的人選。

當然，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男婚女嫁父母有絕對的決定權，即使她不愿意，也只得服從。因此吳國太看中了劉備，是根本不用同女兒商量并征求她本人的意見的。

如果說此次婚事對劉備來說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那么對孫尚香來說無疑是關系到一生命運的真正的終身大事。因此一旦知道母親看中了劉備，孫尚香是全身心投入了，而且對婚事作了精心的準備和別出心裁的安排。

新婚之夜，劉備入洞房時“但見槍刀簇滿；侍婢皆佩劍懸刀，立于兩傍（旁）”，嚇得“魂不附體”。

劉備來東吳娶妻本來就“怏怏不安”，甘露寺相親廊下伏著持刀握斧殺氣騰騰的刀斧手；此刻入洞房又遇見佩劍懸刀虎視眈眈的侍婢，也難怪劉備要大驚失色了。

孫尚香的“管家婆”對劉備解釋說：“夫人自幼好觀武事，居常令侍婢擊劍為樂。”但這是新婚之夜，不是“居常”無以為樂之時，即使“好觀”也絕對不是時候。閃著寒光的刀槍畢竟與喜氣洋洋的婚事是格格不入的。然而孫尚香為什么要這樣安排呢？是為了向劉備顯示自己平時不愛紅妝愛武裝的不凡，還是為了試試號稱英雄的劉備的膽量，抑或是耍小孩子脾氣跟新婚丈夫開一個玩笑？

劉備冒著風險來東吳是為了娶同床共眠的嬌妻，不是來尋助其霸業的武將，因此對孫尚香的這種愛好是一點都不喜歡，用他的話說是“非夫人所觀之事”。

孫尚香聽說劉備見了刀槍“甚心寒”，笑了：“廝殺半生，尚懼兵器乎！”其實劉備哪里是懼兵器，他不喜歡的是此時此刻擺弄兵器，他不喜歡的是妙齡妻子愛好兵器！

劉備真的娶了孫權之妹，讓當初出此計策的周瑜恨得牙癢癢的，他給孫權寫信說：“瑜所謀之事，不想反覆如此。既已弄假成真，又當就此用計。”讓劉備“軟困于吳中，盛為筑宮室，以喪其心志；多送美色好玩，以娛其耳目。”

此計無甚妙處，不料劉備偏偏中計了，他“被聲色所迷，全不想回荊州”。“主公貪戀女色”，連跟去的趙云都見不到他了。

霸業未成時不我待的劉備，竟會沉湎于燈紅酒綠的溫柔之鄉樂不思歸，實在讓人想不到。或許是因為孫尚香的魅力和吸引力？

然而，孫尚香即使再有魅力和吸引力，還是擺脫不了男人們設下的圈套。這次騙她的是她的丈夫劉備。劉備聽說荊州危急，要趕回去，但騙孫尚香說是想去“祭祀宗祖”。誰知趙云根據“錦囊”提示所說的話被孫尚香聽到了，劉備瞞不過只得從實相告，可話說得很漂亮：“備欲不去，使荊州有失，被天下人恥笑；欲去，又舍不得夫人。”孫尚香無疑是被這花言巧語感動了，說：“妾已事君，任君所之，妾當相隨。”

其實，荊州此時什么事都沒有。孫尚香又一次上當了。

孫權做事向來拖泥帶水，劉備偕夫人出逃時，他偏偏又醉得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才令陳武、潘璋追趕。謀士一說有郡主在，陳潘兩將“豈肯下手”，他這下急了，下狠心把所佩之劍交給蔣欽、周泰，讓他們“去取吾妹并劉備的頭來”。本來早就應該想到的事情偏偏要謀士提醒，而疏忽的代價是把寶貴的時間給耽誤了。

也幸虧耽誤了，否則真的殺了孫尚香，號稱“大孝之人”的孫權在吳國太面前如何交待？總不至于像甘露寺伏刀斧手把責任推給呂范、賈華一樣，讓蔣欽、周泰去承擔責任吧？

孫權派出的前一批人馬把劉備追上了，劉備眼看脫身無望只得來求孫尚香：“昨聞吳侯將欲加害，故托荊州有難，以圖歸計。幸得夫人不棄，同至于此。今吳侯又令人在后追趕，周瑜又使人于前截住，非夫人莫解此禍。如夫人不允，備請死于車前，以報夫人之德。”

劉備是承認一個謊言又編造一番謊言，如孫尚香不答應，他真的會“報夫人之德”死于車前？他真的肯“報夫人之德”死于車前？

孫尚香即使再單純，估計也不會相信這“報德獻身”的鬼話。她說“今日之危，我當自解”的真正原因是“我兄既不以我為親骨肉，我有何面目重相見”，是“妾以事君”，只得“相隨”！

既然孫尚香選擇的是跟隨劉備，那么周瑜的妙計也只能以“賠了夫人又折兵”而告終了。

孫尚香到荊州后，好觀武事擊劍為樂的機會肯定是沒有了，因此只能安下心來養劉備前妻的兒子阿斗，但騙局又一次找上門來了。

當時，劉備去了西川，孫權準備乘虛進攻荊襄，但吳國太反對，理由是：“今若動兵，吾女性命如何？”于是張昭對孫權獻計說：“下一封密書與郡主，只說國太病危，欲見親女，取郡主星夜回東吳。玄德平生只有一子，就教帶來。那時玄德定把荊州來換阿斗。如其不然，一任動兵，更有何礙？”

此計的出發點是為了戰事不危及孫尚香，但后果是孫尚香從此與丈夫天各一方再也無緣相見了。

國太年事已高，病危確有可能。東吳來人專報，不由孫尚香不相信。說是“教夫人帶阿斗去見一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船沒離荊州，就被趙云趕上了。趙云問：“主母探病，何故帶小主人去？”阿斗是趙云從長板坡拚死救出的，因此特別在意。孫尚香回答：“阿斗是吾子，留在荊州，無人看覷。”但趙云堅持不放行，孫尚香火了：“量汝只是帳下一武夫，安敢管我家事！”此話很有分量，但趙云偏偏敢管主公“家事”，他推倒前來“揪捽”的侍婢，從孫尚香懷中把阿斗奪了過去。

當初在東吳，作為郡主的孫尚香尚有叱退武將的威嚴。現在在荊州，作為地位遠高于郡主的主母，孫尚香卻沒有震懾劉備手下的能力了。不但趙云敢于“無禮”從她的懷中搶奪阿斗，然后趕到的張飛竟砍倒東吳的信使周善，并粗暴地把血淋淋的人頭“擲于孫夫人前”。

孫尚香是孫權的妹妹，不是孫權爭天下的同伙，一心跟隨丈夫的她根本不會有扣押劉備兒子的想法，頂多只是帶阿斗去自己母親處炫耀一番。應該分得清孫權與孫尚香區別，并知道她在關鍵時刻救過劉備的趙云和張飛怎能這樣對待她呢？

面對如此蠻橫粗暴的兇神惡煞，勢單力薄的孫尚香除了以死相脅：“若你不放我回去，我情愿投江而死！”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最后，為探望“病危”母親的孫尚香乘東吳派來的船回去了，但劉備手下人如此“粗暴無禮”，根本沒把她這個主母放在眼里的屈辱是再也無法從她的心頭消除了。此時此刻，船外是江水滔滔，船內大概是淚水漣漣了。

孫尚香回東吳后再也沒有回來，或者說是再也沒法回來。她和劉備以騙局始至騙局終的婚姻就這樣名存實亡了。

雖然，仍把她作為政治籌碼的孫權在殺了關羽后擔心劉備的大舉進攻時，曾提出把妹妹送還給劉備。但時過境遷，已娶劉瑁寡妻吳夫人的劉備不為所動，堅持攻打東吳，直至被陸遜火燒連營七百里，兵敗猇亭，爾后在白帝城病故。

這是一場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進行的錯誤的戰爭。對孫尚香來說，她不想看到任何一方戰敗，因為任何一方戰敗都對她不利。但她擔心的事情還是不以人意志為轉移地發生了，蜀兵戰敗，而且聽說劉備已死于軍中。其實劉備當時并沒有死，那消息只是為了動搖蜀兵軍心的“訛傳”流言。然而孫尚香不知道，她只知道“蜀營一應糧草器仗，尺寸不存。蜀將川兵，降者無數”。蜀軍一敗涂地，作為主帥的丈夫完全有可能在兵敗如山倒時“死于軍中”。萬念俱毀的孫尚香于是“驅車至江邊，望西遙哭”。

孫尚香為劉備死于非命痛哭，更為自己不幸的人生痛哭。從今往后，她該何去何從？作為劉備的遺孀，她留在東吳的日子不會好過。能給她庇護的母親吳國太已死，向來沒把她當親骨肉的孫權因她曾幫助劉備脫逃而視她為東吳的異己，說不定哪天又會把她當作籌碼打發出去。如去蜀中，誰還會承認并收留她這個曾經的“主母”呢？就是劉備還活著的時候，那些人也沒把她放在眼里，何況現在劉備已死；而且有正式封為皇后不久將成為皇太后有吳夫人在，她去不是自討沒趣自取其辱么？

孫尚香自從跟劉備離開東吳后，一直沒有得到她應得的地位。即使在劉備死后的夫人分封加謚中，也沒有孫尚香的哪怕僅僅是虛名的謚號。如果說后主劉禪初登帝位有所疏忽，那么辦事從來都是滴水不漏的諸葛亮在“尊皇后吳氏為皇太后；謚甘夫人為昭烈皇后，糜夫人亦追謚為皇后”時，為什么偏偏就沒有孫尚香的謚號？是因為她是劉備死對頭孫權的妹妹？可當初慫恿劉備去東吳娶孫尚香的也是他諸葛亮啊！

驅車江邊望西遙哭的孫尚香對自己今后的處境是清楚的。當初回東吳后，她還抱有與劉備團聚的一線希望，現在劉備死了，這希望也就成了絕望。

在經歷了無數騙局后徹底幻滅的孫尚香，只能以死來證明自己“志勝男兒”的剛烈。如果說生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那么死便是她惟一的一次對自己的把握，盡管她“投江而死”的直接原因仍是源于別有用心的“訛傳”流言。【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