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彎（組詩九首）

我從哪里來？

草根緊緊抓住了泥土

就像一首詩抓住了詩人

故鄉緊緊抓住了風俗和滄桑

那熄滅了光芒的紅燈籠啊

那鄰家姐姐頭發上掉落的蝴蝶結啊

水緊緊抓住了河流

抓住了祖先的苦難和憂傷

抓住了孩子與大地的哭泣

民謠緊緊抓住了村莊的秘密

抓住了時間遺失在桑樹林里的柔情

冬天緊緊抓住了婚姻和荒涼

花轎頂上結滿了白霜

燭光緊緊抓住了整個鄉村的寂寞

多少夢蜷縮在被窩里

幾百年一動不動

……我是從這一切當中來的啊

這一切緊緊抓住了我

藍

天空藍得

像初生兒的靈魂

要是我愛人的靈魂能這樣藍就好了

要是我朋友們的靈魂能這樣藍就好了

要是所有同事的靈魂能這樣藍就好了

要是每一個人的靈魂能這樣藍就好了

為什么不說你自己的靈魂能這樣藍就好了

你自己的靈魂這樣藍

你周圍的靈魂也會一點點藍起來

暖冬

十二月的江南，陽光返老還童

在每一條田埂每一個街巷蹦蹦跳跳

北風學會了溫柔和寧靜

雪學會了隱居，與世無爭

雨學會了克制，在人類需要的時候

恰到好處地安排濕潤和清新

河流仍然用一艘又一艘船舶運載黎明

湖泊仍然用一顆又一顆星星裝飾黑夜

……像一幕動人的戲劇

連一只鴿子一棵青草都有出色的表演

我聽見浮士德最后的呼喊

———多美啊，請停一停！

鳥巢

那么高，是不是用來

孵化太陽和月亮？

它孵化了我少年的夢想，孵化了

我青澀的初戀

孵化了我的羞怯、癡迷和脆弱的憂傷

孵化了我的惡作劇或者小小的善行

———都飛走了，飛走了

飛得比太陽和月亮還要遙遠

剩下這一棵傷痕累累的苦楝樹

剩下這一個殘破的鳥巢

鳥巢空空，歲月空空

我捧著太陽和月亮，不知往何處安放

黑夜與樹

黑夜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

樹無路可逃，索性挺了挺身子

樹高過了黑夜

它摘下星星一顆顆擲進湖泊與河流

黑夜便有了傷口，有了鮮血

我們看見黑夜在水中顫栗

黑夜從水中爬起來的時候

抖一抖身上的毛，像一只乖順的狗

樹仍然挺了挺身子

在天和地之間，寫一個不卑不亢的“1”字從西泠橋走到斷橋

從西泠橋走到斷橋

人就老了。從秋瑾走到許仙

孤山在不斷地變矮

湖水往酒杯里流，往眼睛里流

就像人的血液總有流盡的一天

幾個小島越來越像蝴蝶

幾棵大樹越來越像峨冠博帶的古人

水底的螺螄飛到天上

幾滴秋雨潛回宋朝

你停停啊，轉得那么快我如何跟上？

輪子啊，骰子啊，地球啊，時光啊

轉得那么快我如何跟上？

大地啊天空啊季節啊一張張臉啊

變得那么快誰能讓我一生信任？

我一轉頭就起風了，我一思考就下雨了

轉過一個彎

轉過一個彎，幾棵松樹蹦蹦跳跳

把我和我的憂傷領出幽暗的峽谷

草原像愛人的軀體緩緩舒展

轉過一個彎，藍色的大湖撲面而來

湖水把天空洗得干干凈凈

湖水也洗凈了我一生的塵埃

轉過一個彎，雨水像神諭從天而降

每一粒沙子都在發芽

每一塊石頭都插上天使的翅膀

轉過一個彎，我看見了風內部的堅硬

冰雪深處的溫暖

我看見了黑暗心臟里的一縷微光

轉過一個彎，路生出十個兒子

跑得比時間更快

我聽見每一條道路對我的呼喚

安詳的梧桐樹

秋風把梧桐樹闊大的葉子

一片片打落

一無所有的梧桐樹

那么安詳，仿佛天空是它的一片

打不掉的葉子

秋風打掉了我的一片片葉子

我的憂傷比冬天的雪還要多

我要把大地看作我的一片

打不掉的葉子

我要像梧桐樹那樣安詳

有些日子

有些日子你看見天空在飛

大地也在飛

你要像鐵錨一樣深深扎入水底

有些日子天空在墜落下來

大地在塌陷下去

你要高高躍起，像一支火箭

有些日子天空像一個啞巴

大地像一個抑郁癥患者

你要不斷地說話，比雨季的雨說得更多

有些日子天空傻笑不止

大地瘋狂地歌唱

你要躲進一個堅硬的果殼，默默修行

有些日子天空向你揮舞皮鞭

大地為你準備了火刑

你要像一塊巨石坐在山頂，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