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西，三西

一、西溪，西溪

1、秋色賦

十月的天空，仍那樣一派天真，艷幟高張，仿佛印錯了天書。

一時恍惚，讀不懂，該為秋而怔怔，還是為春而忡忡。

輪回。輪回。明知，一季季，有時疏影暗香，有時桃紅李白，夏日會有一池紅蓮如紅焰，秋葉則靜美如禪，如睡。

而落葉沙沙，與你對話，仍有新鮮的歡喜。皆說，人生如若初相遇多好。

仿佛每日的清晨鳥叫，仿佛歡喜的人來到身旁。

不去想歲月的長短與深淺，一想，便是驚動了心魄。有時不經心地一過念，便模糊地只覺似與歲月同化。

三月桃之夭夭，仿佛亦是韶華勝極；子夜聽秋歌，便對自己說，日子過得真快。須臾之際，該紅的紅了，該綠的還是綠著。

你我仿佛是兩片相同質地色澤殊異的秋葉，不曾盟約，卻并蒂；而根須與根須，在地底深處，秘密挽起。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

你并非哈姆雷特，不必作焦慮的內心獨白。也不是歐·亨利筆下的瓊珊，因為懼怕一片落葉而帶走全人類的命運。

不再空洞地探究生命的終極，也不去度量何樣的舉手投足才能契合眾目睽睽的詢問或質疑。要么堅韌地活著，要么頹然離去。

不要猜疑我太多，如何樣存活，只是自己的方式。精神世界的安寧其實最重要。內心的平和其實最重要。

貼近大地，其實就是貼近一種最簡樸而原始的生活方式。

人，或植物，有時毋寧是同等生命底基的種族。有時，該去學學秋葉性格，帶些枝桿氣質，換張植物面孔，過一種隨遇而安的灌木或喬木日子。

誰的內心有陰影？

誰都會在內心為自己留一片自留地，有時，好讓自己坐那里，讓黑暗灑自己一臉一身，或從暗處窺看陽光。那種清透感，有時不啻若靜夜里光著腳板走來走去，聽恩雅。汪曾祺書評，“像是覆蓋著陰影的小溪”，這話讓我且驚且喜，有清致淋漓緩緩逼入內心。

誰的心躺在誰的心上？

肯讓我歇一歇嗎，在你的心上？

其實，誰也不是誰的主宰，誰也負荷不起、承托不住誰的命運。一聲托付，何等鄭重其事。都妄想著生生世世。

誰也不曾與誰相約，藍田，或洛水之濱。誰也不是誰的終生承諾。

只這一刻，或許僅僅風聲未起，心便歇在心上。一時風聲鶴唳，心與心，則驟然離分。

往事，肢體橫陣，面目模糊。幾近失憶……

2、西溪，西溪

北大中文系教授的“美學”猶在左耳回旋，“論二十世紀西方小說的現代性”筆記尚墨跡未干，元神已然自右耳逃逸，盤旋于左右腦之際，居心叵測地一再唆使我：

向西，向西———

西去何往？

西溪，西溪。西溪且留下。

相傳宋南渡時，高宗初至武林，以其地豐厚，欲都之。后得鳳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后人遂以名。

好在西溪不為都，倘“都”之，一時紙醉金迷京華春夢，哪還會留那方清絕幽跡與后來尋蹤者？

說西溪，自不得不提及張岱，陶庵夢憶后，一路西湖夢尋。

從玉蓮亭到西泠橋，從飛來峰到三生石，從蘇小小墓到九溪十八澗。尋著西溪，一時驚為婉轉蛾眉：

“余謂西湖真江南錦繡之地，入其中者，目厭綺麗，耳厭笙歌，欲尋深溪盤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當以西溪為最。”

西溪“地甚幽僻，多古梅，梅格短小，屈曲槎椏，大似黃山松。好事者至其地，買得極小者，列之盆池，以作小景。其地有秋雪庵，一片蘆花，明月映之，白如積雪，大是奇景。”

1600年前，西溪便成為魚塘、河港、湖漾、沼澤相間的次生濕地。蘇軾、唐寅、張岱、郁達夫……墨客遺韻在西溪的舟楫與渡鳥，蒹葭與蘆葦，湖光與水色間此起彼伏，綽綽影動。

去西溪，已是下午三時。幾經轉折，至“西溪國家濕地公園”，已是四時左右。暮日高懸，燦若金蛋，誘人幾欲吞噬。正是下午茶時分。我咽咽口水。

石徑，茅屋，竹籬，湖蕩，蘆葦，如入無人之境。心中竊喜，難不成免了門票？走了半晌，有售票指向，拙拙的木質指路牌，仿佛鄉間憨厚木匠削成。心知貪小必失大，只得近前，怯怯問。人家漫聲應道：已是關園時分。

那邊的濕地，竹籬，茅屋……仍貌極憨厚地問人家。

剛入口處啊。

才掀帷幄就這般雅人深致，通幽處該是如何的曼妙風雅？

煙水漁莊何在？西溪水閣何在？梅墅草堂何在？蘆花明月白如積雪的秋雪庵又何在？

一臉悵然。不免生起今日當初之憾。

旁有老者踱來，似方自秋雪庵巡游歸來，熏染了一身清淡相照的隱者風范，蘆葦氣質。語重心長指點我：西溪，該一大早來，帶些茶點糕餅，晨看煙水氤氳，暮觀蘆花明月，一整日，正好。

如夢初醒。喏喏稱是。

便給自己一個臺階下，連張岱，好友相邀同隱西溪，因一時貪念笙歌綺麗，“未能赴之，至今猶有遺恨。”西溪因張岱名動，區區如我，又算個甚么？

又是那句經典不衰的老話：給了一個下回再來的理由。

輾轉徘徊，既來之，且尋之。尋不著橫槊賦詩如櫞大筆，便去尋幾行蠅頭小楷，寫幾段不染塵的秋水文章，亦好。

才轉了個彎，就見一條木質路徑心思曲折往事如煙般鋪敘開去，鋪向凌亂的葦塘湖泊。

湖中有萍，有藻，有草。湖岸邊的叢樹投影湖中。墨落宣紙一般，幽浮，漫溢，抽象與實相之際，水乳交融，形影相親，恰似莫逆之交，猶如死生契闊。

風影一動，即成一畫。仿佛莫奈，仿佛倪云林。

漫溢出塘邊的青草，羅列齊整，淺淺深深淡淡濃濃延向塘內塘外，把池塘繡成一幅奢美的墨綠色絲絨織毯。那茂盛葳蕤綠得扎眼扎心，卻讓我倍覺親切。恨不得跳過去揪上一大筐，好去喂童年時家中尚嗷嗷待哺的小兔小豬兒。

塘邊有葦。不是秋雪庵那一大堆雪花模樣的蘆，只是疏疏落落一小叢，此起彼伏，優柔寡斷商量不定的樣子。但，到底是，西溪風葦。名門后裔，終具同一氣質。

西溪的風葦舞在西溪的黃昏天空里。

秋雪庵的風葦氣質一波波漫溢開來，開去。虛空中望去，羽化，羽化，米黃色的葦花，羽翼一般輕輕化開在米黃色的西溪天空里。

葦質，其實并非堅硬或韌性的隱喻。易脆，易碎，易折。葦桿空虛，葦花輕揚。一大堆葦桿，或許尚抵不過一小株棉桿的燃燒熱度。

誰需要一身葦質骨骼？可，成為一根“思想的蘆葦”，倒是都愿躍躍欲試。倘有一日你忽然虛懷若谷，垂首沉思，則，恭喜，你離哲學家為期不遠。

接近西溪風葦，等同于接近一場美學意義上的哲學。風葦起舞，絮絮叨叨，則是古典哲學之間伶牙俐齒的辯論。一千六百年，風起青萍末，風落蘆葦端，風言風語，始終落不下一個確鑿無疑的結論。

草屋低伏，屋背后罩著蛋黃色的夕陽，把自身籠成一團沉默的剪影。老僧入定。潛移默化中，受掣于西溪風葦，除了思想，便是沉默。

遠山遇合著近水，遂渲染成山水筆墨；朝云遇合著暮雨，遂醞釀成滿城風雨。右手遇合著左掌，遂修行成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行至西溪，我則遇合了些什么？

過往的人文遺韻且行且遠，逐日淡去。甚或比西溪湖泊倒影還要淡。只留懷想，不留蹤影。

一回首，枝頭漫不經心斜斜挑一枚酡紅的太陽。如挑歲月，如懸乾坤。

西溪，西溪。

過往杏花煙雨中美得過份凄迷婉約的西溪，此一刻，蒼茫而大氣。

二、西泠，西泠

1、曲院，曲院

說好了，曲院會面，然后去江南文學會館，談笑鴻儒，說文論字。再然后，去植物園。

到了曲院，一大片荷葉直鋪河面，仿佛云開見天影，再也移不動步子。“你們先走一步，我自顧自了。”這樣跟人家說好。私底下，已把一拉子文啊字啊拋到爪哇國。貪念起這荷影綽綽，殘蓋亭亭。但憑只見荷葉不見風荷，亦是欣喜。誰說來著，巴巴兒跑去見佳人，不瞧她面目，卻跟她討張畫。我可不想犯這般幼稚低級的錯誤。

曲院，曲院。果真庭院曲曲，折過來疊過去，拐個彎抹只角，剪不斷理還亂。仿佛一段百轉千回撫不平的積塵舊事。

舊事里，片片蓮燦———不，已是片片蓮殘。

以往，我總是蓮荷不辨。面對夏日一池清芬，總是莫衷一是；別人詢問，語焉不詳；到頭來，不求甚解。———好在，見識得多了，終至識得木蘭真容。

原來，蓮浮水面，蓮葉圓潤，“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而荷，則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華蓋亭亭，開枝散葉，相較蓮的內斂，則張致幾分。

蓮，恒常盈盈一水間；藕雖斷了絲還連，則是荷質肌理。

來之前，未曾思量一睹著名的曲院風荷。到底是天涼好個秋，再癡情，還能指望于白露為霜的深秋再為我開一場“無窮碧，別樣紅”？

終是緣慳。好在，早對自己耳提面命，縱然蓮燦荷艷，當是朝顏花之華麗轉身。（絕望已為虛妄，正與希望同在，與希望一同出發？）

荷葉舊綠新黃，葉葉如繡如鏤。繡處如銀針起落，鏤處似璇錦織璣。留得殘荷聽雨聲，這般裂紋的殘盞冷盤，如何盛得住日冷一日的秋雨？尚撐著幾分綠意的荷葉，心有余力不足，勉強呵護一旁莖桿俱黑的蓮蓬，也呵護不住日趨一日的蒼老。折莖、斷桿，仰臉、俯首，跌水、落泊，牽絲攀藤，糾紛不斷，抵死纏綿，惟恐天下不亂。

觸目處，皆是一副副黯然消魂者面孔。像一大群蓬頭垢面、衣衫凌亂且嗜好交頭接耳傳播流言蜚語的中年女人。每見蒼老衰敗猶如骷髏般可怕的荷蓬，即想起一句話———心如枯槁。

偌大個曲院，尋不著哪怕是一朵“年青的柏拉圖式的花朵”。

老去，應是按部就班之意料。年輕只是一瞬間的朝顏晨露。———我連自己都開始把握不定，況且一枝瘦荷，一枚弱蓮？

開始感覺清寂，以及，冷。

這都是自找的。那邊冠蓋滿京華，誰教你斯人獨憔悴？———但，且慢，獨憔悴的不止是我。

兩叢荷葉。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孤標傲世，遺世獨立，遠離了眾荷喧嘩，水中倒影與真身連成一片，上下相綴。一恍眼，竟尋不出倒影與真身間的分際線，仿佛天生就那般連枝連理，聲息相求。

曲院，荷在。尚有荷葉在。

莊生夢蝶，望帝春心。我非莊生，未夢蝶。我非望帝，亦不曾子規啼血。

已斷了尋荷的念頭，可荷，竟來尋我了。

柳墟蕉煙里，隱見紅影隱隱。只一眼，就喚去我的魂。

真是蓮。曲院蓮。

靜靜蟄伏于池塘角落，圓葉安詳，不張不揚，未嬌未羞，就那樣淡定自若。只三五枚。也足以讓我手足無措地歡喜。花開正好，如若月到天心。一邊，竟還有支蓮苞擎枝，預備著再接再厲，仿佛生生不息。年輕。無窮動。

年青的柏拉圖式的———事物。

你如果

如果你對我說過

一句一句

真純的話

我早晨醒來

我便記得它……

年少的歲月

簡單的事……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我尋荷，誰尋我？）

2、西泠，西泠

過了風荷曲院，過了梧桐鋪地風月無邊的北山路，棲霞嶺路與孤山之間，便是西村喚渡處———西泠，船向西泠佳處尋———西泠橋。

西泠，西泠。七弦泠泠。殘月泠泠。只“泠”字，就教人背脊處陡然生出寒山子“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的寒涼。

西泠橋。西泠印社。西泠書畫院。皆雅集于斯。書香墨韻，千百年，一時低徊不去，郁結成化不開的濃墨重彩。

前面人聲鼎沸，喧囂塵上。過去，漫不經心一回頭。

“錢塘蘇小小之墓”。七個黑字縱橫到底。六角攢尖頂亭護著饅頭狀墳塋，款款坐于西泠橋北麓。突兀得令人張口結舌———我未設想，造訪蘇小小墓。

墳頂以水泥澆筑，光滑可鑒，已呈龜裂狀。很多人，擠著嚷著拿锃亮的一元幣往墳頂上貼，一副眾志成城的模樣。說是“摸財亭”，貼錢可“摸財”。

天知道，以訛傳訛畫虎不成反類犬到了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起初，實是“慕才亭”啊。

據說新繕于2004年。此前屢毀屢建千百年。

“湖山此地曾埋玉，歲月其人可鑄金”。蘇小小，南朝齊時錢塘名妓，才貌出眾，為情而死。傳說死后葬于西泠橋畔。上覆六角攢尖頂亭慕才亭。十二幅楹聯，每柱四幅。“千載芳名留古跡，六朝韻事著西泠”……據說楹聯之多冠蓋西湖風景區。皆為國內書畫名家所書。盡其楷草行隸，橫槊賦詩。

“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負一生愛好山水”，蘇小小遺愿。是以此，一向風雅自賞的杭州人，民間倡議重修蘇小小墓。西泠橋北麓，終成小小埋香所。

情侶們手攜手過來，駐足墓前，瞅著瞅著笑了。不自禁地合照留影。竟都是男生。男的靦碘地跟女的商議，卻蒙主隆恩賞賜一只水汪汪的大白眼，“哪個女人會跟出身妓女的一只女鬼去合影！”

倒也是。

忽想到李碧華《胭脂扣》。一方，是至情至性，披肝瀝膽，“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另一方，卻是私念猶存，給自己留著大好河山。

橋對岸，鑒湖女俠秋瑾墓，與蘇小小墓終日面面相覷。眼觀鼻，鼻觀心。一個“秋風秋雨愁煞人”，一個“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一個肩擔天下任，一個心揣私房書。一時讓人進退唯谷，不知如何拜謁憑吊為好。

以我不多的資料查驗，估計蘇小小應是“伎”而非“妓”。疑是“藝伎”，唱詞彈曲，行于藝，止于藝。類似今天一些“藝術沙龍”的女主人。

史上慕才蘇小小的多之又多。清代袁枚自命風流，時攜一印，上刻“錢塘蘇小是鄉親”，并給一位尚書的詩冊大大咧咧地留印。尚書不滿，袁枚譏誚道：“您以為這印不倫不類？今天看來，您自然道貌岸然，蘇小小下賤薄命。但百年之后，老百姓可能只知道蘇小小，卻不知道有您老人家吶。”（“公以為此印不倫耶？在今日觀，自然公官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蘇小，不復知公也。”）

西溪不遇，是為我意想之外；西泠相遇，亦是我意想之外。

只是，今日西泠橋，熙熙攘攘，人喊馬嘶，哪復往日泠泠西村渡？“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只是李賀的詩境寄夢。若小小香魂有知，恐亦是不忍卒睹，幽蘭泣露……

孤山。孤山不孤。

西泠印社，名重一時。集中國印學藝術之大成。門樓自鑄印學莊重風范，狹狹的石板路往孤山緩緩鋪去，曲折延向樹深青苔重濕處……

孤山以西。放鶴亭。水青石出魚可數，人去山空鶴不歸。林和靖墓。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蘇曼殊墓。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白堤。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蔭里白沙堤。……

西泠，集聚了太多太多面貌不同性情殊異的“遺韻”。汲著這樣的“遺韻”氣息長大，沒有理由不變得身心吃重起來。“遺”者，總是負荷太重。這份“遺產”交給你，日后，你如何使之煥然一新并不斷增加其人文附加值？

西泠橋邊的紅葉仍紅得驚心，烙蓮花形。孤山畔的秋花，仍驚顏。美到極處，仿佛生命璧還。你以為這樣的紅如若春訊？不，那只是踏雪尋梅帶了個早訊而已。

西泠，西泠，很江南，很江南的西泠……

三、西湖，西湖

一片黃葉的墜落姿勢，猶能測定出季節的滄桑變遷；一種天象的風起云涌，猶可度量出光陰的溫涼暖冷。

一座湖山的千年積淀，恒古存有，又折射出如何樣的意象與觀瞻？

湖，還是那個湖。瀲滟，或空濛。“天下西湖三十六”。不惟獨此一家別無分店。美無贗品，美無定律，倘有激賞擊掌者。

孤山、丁家山，玉帶橋、錦帶亭，放鶴亭、花架亭……

相傳西湖天竺寺后藏有三生石。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驚顏的年華，過去了很多年。

湖，確鑿老了。白堤，來來往往踏了千把年，蘇堤，也走過了八九百年，能不老？

斷橋。斷橋隱隱迢迢在前。白堤迤迤邐邐在西。

隱見白素貞的素白裙裾掠過柳陰掩映的白堤，步上斷橋。小青雀躍，姍姍其后。雨悱惻，一頂油紙傘，十二枚傘骨，撐出人間恩澤……

多想，一襲素裳，回到———半個盛唐，也好。踏遍青山人未老。

坐于湖邊舊木椅。看這傳統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湖山。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似也曾獨坐湖邊。清寂。冷落。

現世的人，看隔世的風景。若夢魘走入現實，又似現實與夢境雜糅。

游棹擱于湖面，好久，未見動。似凝于湖面。水云間。

遠了，成一點點省略號。世事如棋一般，著于冷秋的湖面。近了，船影波動，櫓槳欸乃。若唱棹歌。二十一世紀的舟楫，還唱得出十八世紀的棹歌？

蘇堤春曉，柳浪聞鶯……

皆是令人審美疲勞了已久的風光。人，或物，一旦熟稔，便無法陌生。陌生時的不識，不識時的好，乍然相逢，電光火石，如何令人欣欣。

蘇堤無辜，柳浪難為，自我對美的掌控最難琢磨。不能不去審視，之后，不能不舍棄。人性情中，恒有喜新厭舊的成分，這與品行無涉。

再美，也有令你疲倦的時候。看得久了，多了，若茹素情懷。天涯芳草處處。于風景，你不必固步自封，做一名堅貞不膩者。

所以，對著湖山盟誓，最是要不得。

“雪賞古梅，何遜煙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遜朝花綽約！雨色空蒙，何遜晴光瀲滟！深情領略，是在解人。”張岱說，湖山秋冬遠勝春夏。湖若有靈，當引其為知己。

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霧湖，霧湖不如雪湖……深情領略，是在解人。

荒煙漫草，浮絮飄芒，水光浮影，觸目處俱足景象。況且，湖山秋樹仍深藏翠微。荒蕪的心境，油然滋生出一株株新芽。

人，有時應咀嚼一川湖山，且轉化成滿腹蘊藏，天冷地凍寒山瘦水的日子里，與自我促膝言歡，一點點吐納反芻……

“半堤花雨，對芳辰消遣，無奈情緒”，“新增楊柳，小腰猶自歌舞”……

因了過于脂粉柔軟的詩詞歌賦，這座湖山所在城市，遂也贏得了“中國最女性化城市”之稱謂。

湖，不能承受之輕了。山水，不能承受之逸了。

好在，“賴有岳于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

山水有幸埋忠骨，三臺山麓之于謙祠，北山之側岳王廟，南屏山下張蒼水墓。西湖三杰身后坐鎮，一座城池，始得不致于太過飄逸而散漫，方建筑起了沉穩踏實的底基。

春雨杏花的骨骼，由此，也吟嘯出鐵馬冰河大散關。

自別錢塘山水后，不多飲酒懶吟詩。我不擅飲，亦不長詩。鈐印一方微云或流星般的記憶，倒是實在。

如此，方可把言西湖，西泠，或西溪。雖則，小處著眼了些，斷章取義了些。但終免了落張岱口實，“其余如賈似道之豪奢，孫東瀛之華瞻，雖在西湖數十年，用錢數十萬，其于西湖之性情，西湖之風味，實在未曾夢見者在也。世間措大，何得易言游湖。”

———忽想起，張蒼水臨刑，遙望一眼湖山秀美，深情贊嘆：好山色！

無端的。無端地……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