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余秋雨,從他的文章開始。
那是在高三的一次高考模擬考試中,有一篇閱讀文章,內容選自《文化苦旅》中的《莫高窟》。里面有一段對色彩描述的文字,“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一中國之后。”“色流猛地一下渦漩卷涌,當然是到了唐代。”“色流更趨精細,這應是五代。”“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我一下子被震撼了,之前我一直以為色彩僅僅屬于美術的范疇,卻沒有想到色彩還可以用來描述歷史,描述朝代,描述政治和文化。這需要怎樣的悟性呀!我記得那個下午我的腦海里全是變幻的色彩,在重疊的色彩中,我記住了作者———余秋雨。想象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資深教授。
試卷分析時,語文老師順便說了一聲,余秋雨是慈溪的橋頭人。我的同桌是他的同鄉,他便在下面咿呀咿呀地激動起來了,他神態夸張,似乎余秋雨就是他本家的一位長輩。同桌姓余,又與余秋雨同鄉,或許真是他的長輩。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同桌居然會有這么顯赫的身份,盡管這種身份只與余秋雨同姓同鄉而已。下課后我與同桌聊了起來,同桌一下子變得非常的靦腆。其實,他對余秋雨的了解也僅僅知道他是一位文化名人。這下輪到我神氣起來了:“他是北大的教授,一位白發蒼蒼的學者。”我把我想象中的形象向同桌炫耀著。哪里的教授我不清楚,但白發蒼蒼是錯不了,我確信。
幾天后,我才第一次拜讀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令我驚訝的是他并沒有白發蒼蒼,他只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年輕教授。《文化苦旅》上印有他的照片:在文明的廢墟邊蹲著一位年輕的智者,深邃的目光停留在遠方,七分深思,三分蔑視。令我更為驚訝的是,他在序言中居然早就料到會有很多讀者認為他是白發的教授。中國人歷來尊重年齡,白發也就成了一種資歷。而他卻沒有借助年齡,他所展示的全部魅力是他深厚的文化底蘊。我是一口氣讀完整本散文的。字里行間依舊覺得是在傾聽一位白發的年長學者的歷史見解。真是大氣。
《文化苦旅》中第一篇文章是《道士塔》。余秋雨的專業是戲劇,看這篇文章的前半部分似乎就在看一部戲劇,秋雨先生以異常平靜的筆調描述著一個古老民族的巨大悲劇,但越是平靜,讀者的心里越是激情蕩漾。秋雨先生自己的感情表達不多,并且以一種謙卑的方式傾訴著:“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聲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他就這樣一步一步把讀者的情緒調高到了火山口上,這時語調才強硬起來,“對視著,站立在沙漠里。他們會說,你們無力研究;那么好,先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比比學問高低。什么都成,就是不能這么悄悄地運走祖先給我們的遺贈。”至此讀者才真真感到了解氣。然而合上書本。心里仍然有些堵,堵什么?我說不出來。
《文化苦旅》就是以這樣的一種魅力吸引著你。漸漸地我開始關心他的其它的作品了,在他的其它作品中也都通體散發著文化與歷史的氣息,他了解觀眾的心理學,所以他也能很好地把握讀者的心理,他把復雜的文化現象和歷史哲理用一個又一個的戲劇場景表述出來,用最到位的語言把讀者的心攝取進去。寫學術專著,他成名了;走進電視,他紅了;寫散文,他火了。于是,鋪天蓋地的批評向他涌來,他沒有精力與他們周旋,偶爾的搭理,只會引來更多的責難。他曾說:“我只面對文學,而背朝文壇。”你們吵鬧去吧,我不理你。
第一次見到秋雨先生是在大學里,當時余秋雨受邀來寧波大學作《讀書與寫作》的報告。學校早就料到會有很多的聽眾,所以聽報告只能憑票入場。門票不多,每個系只有二十來張,落實到每個班級更少,所以系里想了一個公平的方法———抽簽。我運氣好,抽到了一張。晚飯后我便急匆匆地趕往會場,會堂的門口早已涌滿了學生。很多人都沒有票,所以只在場外干著急,但著急沒用。頭腦活絡的早已偷偷地溜了進去。入口處有人群涌動,原來有人在讓余教授簽名。終于,秋雨先生坐到了主講臺上了,會堂的走廊里已經站滿了人,那是沒有憑票偷偷混進來的學生。我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主席臺正中就是余秋雨,比我想象中還要儒雅,他微微的側著腦袋,厚厚的鏡片下是兩道睿智的目光,像在思考著什么。左右兩側是學校的校長張鈞澄先生和副校長曹屯裕先生。
報告從秋雨先生的小學講起,講到了錦堂學校,講到了寧波大學。最后談到了中華文化,他說,“中華民族文化曾是人類文化長廊中極燦爛的所在,可是從十六世紀之后她就迅速變得黯淡,這是和民族的苦難緊緊聯系在一起的。而就在二十世紀的最后幾十年,她又有了重新振興的可能。一個占人類人口最多的民族,戰亂了幾百年,苦難了幾百年,突然有可能要走向富裕,走向民主,走向文明了,這實在是太令人向往了。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南美洲,我要趕過去看,如果發生在非洲,我還是要千里迢迢的趕過去看,何況它正發生在我的家鄉,我的父母之邦。”
談到了諾貝爾文學獎:“許多人認為中國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獲得諾貝爾獎是因為外國人沒有眼光,或許是作品沒有翻譯好。事實上完全不是這樣,其實我們與諾貝爾獎還有很大的差距。我們對人類的整體關愛還不夠,與國際社會的交流也還不夠,而往往對身邊的某些重要的臨時性的事情急功近利的表現比較多。”
談到了農耕文明和海洋文明:“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選擇了以孔孟為首的仁慈的、安分守己的農耕文明,卻在十九世紀中葉被強迫接受了海洋文明,而東西沿海(包括我們寧波在內)就成了海洋文明驕傲的承受者。它的屈辱和榮耀,都在這條海岸線上承受。”
談到了武俠小說:“好的作品一定是雅俗共賞的。中國的武俠小說發展到金庸先生的筆下,呈現出了巨大的情節性和良好的人格較量,但是又沉淀著深厚的文化,成為一種可讀性很強的文學表現形式。我認為大中學生喜愛看什么沒什么不好。”
談到了電影《泰坦尼克號》:“《泰坦尼克號》是一個非常成功的作品,它讓所有人感受到了巨大災難中的情感,巨大情感中的災難。作品結構中埋藏進了一個象征———以一艘船來隱隱約約地象征整個人類社會。頭等艙、三等艙,各種各樣有著不同身份、不同生活方式的人共處在同一艘船上,就像人類共同處在同一個地球上一樣。這種象征使得全世界未必有沉船際遇的觀眾感受到了故事與自己有關。”
演講結束后,秋雨先生回答了部分同學的提問,其中有這樣的一個問題:“余教授,你的名字很像瓊瑤筆下男主人公的名字,能談談你的看法嗎?”秋雨先生的回答是:“我的名字是我祖母起的,但我敢保證她沒看過瓊瑤小說。”這樣的回答讓我在“白發蒼蒼”的影子里看到了活潑與幽默。
一晃幾年過去了,秋雨先生依舊寫書,出書。我依舊買書,讀書。批評的聲音仍然此起彼伏,我常常擔心先生受得了嗎,不斷的有消息傳來,說是余秋雨要封筆了,更為確切的消息是《借我一生》就是他的最后的作品。但我認為不會,就像前幾次一樣,在不斷傳播的封筆消息中,不斷的有新的作品問世。
秋雨先生繼續走著自己的路,繼續思索著歷史與文化。走得遠了,便漸漸的開始思念故鄉了。自1995年第一次踏上闊別十多年的故鄉后,之后的十多年,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每次來到橋頭,都會受到家鄉人民盛大的歡迎,這種盛大是事先沒有組織的。鄉人如潮,有長輩,有玩伴,初次相見,不敢貿然上前,怕余秋雨忘了自己,怕自己尷尬,怕給余秋雨尷尬。但終究還是走了上去,“阿雨,阿雨”聲開始叫喊了起來。幾十年沒聽到這么親切的呼喚聲了,在這里,秋雨先生全部的頭銜與光環都扔在了一邊,在這里,他只是一位離鄉幾十年的游子,在這里,沒有余教授,只有阿雨。
故鄉親近著余秋雨,余秋雨也親近著故鄉。《鄉關何處》中秋雨先生把一湖的文明介紹給了全國,甚至全世界。那湖我也多次去過,每當我的腳踩在那滑滑的瓷片上的時候想得最多的就是這段話,“想想從東漢到唐、宋這段漫長的風華年月吧,曹操、唐明皇、武則天的盤盞,王羲之、陶淵明、李白的酒杯,都有可能燒成于上林湖邊。”真是如此嗎?帝皇和詩人的盤盞、酒杯真的出自這里嗎?“文明的碎片”也已經成為上林湖文化的一個代名詞。究竟是上林湖的越瓷文化成就了一篇文章還是一篇文章成就了上林湖文化,我竟有些分不清了。
《老屋窗口》中秋雨先生這樣寫道:“我摸到了窗臺。這是我的眼睛,我最初就在這兒開始打量世界。”“窗外是茅舍、田野,不遠處便是連綿的群山。于是,童年的歲月便是無窮無盡的對山的遐想。”他的老屋我沒去過,想象中應該像余秋雨一樣的優雅吧。
前些天,機緣來了,我應邀到橋頭去參觀余秋雨的老屋,和我同行的有慈溪的一些文人。一路上我們興致勃勃,七轉八彎后,一排老屋出現了,它沒有我想象中的整潔,甚至有些破落,這種房子在農村到處可見,十分平淡,但平淡最好,毫不張揚,沒有任何惶恐,我們就進屋了。
房子的格局和屋里的擺設沒有什么特別,只是在我們的記憶中都有些遙遠了。我是直接上樓的,老屋的窗口就在他父母的臥室里。文化站的余孟友先生打開了窗戶,我探頭向外望去,窗外早已樓房林立,早已看不到茅舍、田野和群山了。
什么也沒有了,我心中有點遺憾。這時余孟友先生指著窗框上的幾個隱約的毛筆字“保重身體———余秋雨”對我們說:“這就是余秋雨小時候留下的墨寶。”余孟友先生趴在寫字桌上給我們描繪著當時的情形:余秋雨的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替鄉親們寫信,余秋雨則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母親和母親寫的信,小孩子終究坐不住,于是也拿起毛筆,沾了些墨在窗框上留下了“保重身體—余秋雨”幾個大字。
為什么會是這幾個字呢?我的理解是在當時的鄉下,家人對遠出在外的親人的最大希望和祝愿就是身體健康。余秋雨看信多了,信的末尾經常出現這幾個字。“保重身體”也就深深地印入了腦海,不經意間就寫了下來。
然后我又仔細看了屋子的“前間”和“后間”,還有灶間,還有臥室,還有學習室。在這里我讀到了遠比《借我一生》中所描述的多得多的東西。先生,不好意思,在你不在的時候,我偷窺到了你的童年。
秋雨先生還在寫作,還在遠行,但無論走到哪里,先生的心中始終會有一個湖,始終會有一座老宅。常回家看看,家鄉或許端不出山珍海味,但香噴噴白米飯上一定會有一層油黑的霉干菜。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