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莊最近一下子冒出了三座星級公廁。好家伙,那陣勢,甭提多氣派了,里面不但鋪了地板磚、安了馬桶、墻上貼了雪白的瓷片,而且還裝了空調、干手機和坐椅,男、女門口各有醒目的標志,就連大字不識的人,也不會進錯門鬧笑話。
你道這是干啥?村主任說了,建設新農村,先從廁所入手。立竿見影,三座星級公廁一出爐,便立刻得到了上級領導的肯定。村里趁勢提倡各戶的廁所也要上檔次:鋪地磚,貼瓷片,自沖式,分男女。好多人聽了都嫌麻煩,按兵不動。倒是平時在村里從不肯拋頭露面的豆腐張出人意料地首先響應,讓自家的廁所煥然一新。鄰居們私下嘀咕:“這老豆腐裝啥猴腦哩,干嘛要出這個風頭?”正當大伙疑惑時,豆腐張已接過了村委六百元的獎金。原來如此!村人聞風而動,打響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廁所大會戰”。不久,張家莊便扯起了一道靚麗的“廁所風景線”,成了全鄉新農村建設的典型。
可話說回來,這豆腐張牽頭改造廁所,絕不是沖那六百元獎金去的。說起這事,還有一段很長的歷史。
這豆腐張大名張慧軍,因生得黑粗,大伙又叫他“張黑軍”。十九歲那年,他開始拉一輛豆腐車走街串巷賣豆腐,“豆腐張”的綽號便由此而來。這次豆腐張下決心整治自家的廁所,并非為了出風頭和什么“獎金”,而是這“廁所”二字牽出了他心中一段苦辣酸甜的“悲喜錄”來。
“文革”時豆腐張剛高中畢業,村里人看他老實,又有文化,就讓他幫生產隊賣豆腐。這在當時可是人人羨慕的美差。豆腐張有一是一,賣豆腐從不缺斤短兩,因此十里八村的人都愛買他的豆腐。這天下午,豆腐張賣完豆腐,剛走到鄰村翠花家前,突然內急,看四周無人,翠花家的籬笆墻又沒有門,院子西南角正好有一個土坯和樹枝建成的廁所,他便徑直進了院子。剛到廁所門口,猛見里面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昏倒在地。豆腐張不認識這姑娘,情況緊急,救人要緊,他也顧不上方便了,抱起姑娘跑向豆腐車,一把扔掉豆腐筐,把姑娘放在車上,拉起車便一溜小跑往公社衛生院奔去。
晚上九點多,豆腐張才從衛生院趕回來。隊長問他為啥回來這么晚,他就把白天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隊長夸他是助人為樂的活雷鋒,要把他的事跡匯報到公社去。豆腐張心里美滋滋的。誰知第三天晚上,一伙人突然闖進豆腐張家,不由分說把他從床上拉起,給他來了個五花大綁,推推搡搡地把他弄到了大隊部,為首的是村革委會副主任,義正詞嚴地說:“豆腐張,你給我老實交代耍流氓的罪行!”
“耍……流氓?”豆腐張糊涂了。
“你還想抵賴,大白天人家姑娘上廁所你也跟著進去,這不是耍流氓是啥?”副主任一拍桌子。
“不是,我是……”豆腐張一肚子委屈,提出與那個姑娘當面對質,可副主任說那姑娘早走了。他想辯解,一時又說不清。副主任也不給他辯解的機會,橫眉豎目地逼他承認。豆腐張死也不認。沒辦法,副主任就發動群眾開批斗會,要揭穿豆腐張的色狼真面目。可是鄉親們大多都得過豆腐張的恩惠——多吃二兩豆腐,所以“揭發”者寥寥無幾。最后,只好讓豆腐張戴上畫有狼頭的五尺高帽游街,喇叭里還高喊著“進廁所,要當心,看看有沒有張黑軍”之類的順口溜。鬧了一陣,終因沒有證據,豆腐張被釋放回家。豆腐是賣不成了,生產隊給他派了個新活兒——喂牛。風波雖已過去,可村上孩子們卻把那些順口溜傳得活色生香:“豆腐張,賣豆腐,愛看人家的大屁股”、“張黑軍,豆腐王,專找人家大姑娘”。豆腐張的父母看兒子遭冤無處訴辯,又悲又氣,心疼得終日以淚洗面,日子久了,竟一病不起,半年后,叫著“苦命的兒呀”奔了黃泉路……
“流氓事件”之后,豆腐張像變了個人似的,原本愛說愛笑的他變得沉默寡言,見人躲著走,每天只和他的牛待在一起。父母死后,他索性連鋪蓋卷也搬到了牛屋,把隊里的牛伺候得一個個膘肥體壯。慢慢的,豆腐張耍流氓的事就從鄉鄰們茶余飯后的笑料中消失了。
豆腐張背著這“耍流氓”的惡名背到了一九八零年,終于因禍得福。那天,豆腐張正在地里施肥,鄰居常嬸領來了一個身穿藍底碎花衣服的小媳婦,老遠就招呼著:“黑軍兄弟,你表妹來了。”
“表妹?”豆腐張一愣,哪來的表妹?自從那場風波之后,親戚們都像躲瘟神似的躲豆腐張,何況,他壓根就沒有什么表妹呀!
正愣神兒時,“表妹”上前一步,激動地問:“您就是豆腐張吧?”
“哦……”豆腐張聽得“豆腐”二字,心里像給誰刺了一刀,很痛。
“恩人,我終于找到你了!”只見那小媳婦“撲通”一聲跪在了豆腐張的面前,淚珠子噼里啪啦滾了一臉。原來,她就是多年前被豆腐張從廁所救起的那個姑娘,叫苗秋菊。當年她路過翠花家門口,突然腹痛難忍,慌忙中進了翠花家的廁所,不料很快疼昏了過去。等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嚇得哭了起來,豆腐張那時已回家了。醫生告訴她,她患的是急性腸炎,幸虧送來得及時。苗秋菊問:“是誰把我送來的?”醫生說是一個賣豆腐的小伙子。苗秋菊萬分感激,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當面謝謝這位救命恩人!由于急著趕路到三十里外去看望生病的表舅,苗秋菊匆忙離開了醫院。隨后,當豆腐張救人的事情匯報到公社,公社派人去醫院調查時,醫生說那姑娘醒來后不知怎么捂著臉就哭,后又不知去向。調查人員回去一匯報,性質變了,豆腐張從活雷鋒一下變成了耍流氓……
兩人弄清了原委,都唏噓感嘆了一番。苗秋菊含著淚說:“張大哥,我連累了你,你冤啊!”豆腐張憨厚地搖搖頭:“不算啥,都過去了。”苗秋菊嗚咽著:“張大哥,這些年,我也苦啊……”
苗秋菊聲淚俱下,豆腐張這才知道,那日苗秋菊趕了一天一夜路到了表舅家,才明白表舅壓根兒沒病。原來兩家大人私下約定“換親”,假托患病把苗秋菊誘來與表舅那年近四十的大兒子成婚,苗秋菊欲哭無淚,連哄帶嚇地就被生米做成了熟飯。不料第三年夏天,連日大雨引發了泥石流,苗秋菊的丈夫和公婆都被奪走了性命,她當日進城幸免于難。苗秋菊也不想活了,臨死前就想圓了自己當初那個誓言:找到恩人,當面謝恩。這些年,她一村挨一村地打聽,處處留心賣豆腐的人,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天她遇到了心直口快的常嬸,剛一提到那個“賣豆腐的”,常嬸就把多年前的那場“流氓”風波和盤托出……
誓言兌現了,這世上苗秋菊再也沒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可豆腐張一出現,她還就是有了新的“放不下”。豆腐張人老實,心善良,為救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至今光棍一條,彎刀對著瓢切菜,兩個苦命人結為夫妻,并生下了三男二女,村里人都說:“豆腐張交好運了,白撿了個媳婦!”
日子像河一樣,不過這河是越流越寬。豆腐張自打成家后渾身便有使不完的勁,不但把自家的責任田侍弄得土肥苗壯,還重操舊業,賣起了豆腐。不到三年,他們便從村里的牛屋搬進了自家新蓋的瓦房里。二十年過去,大兒子、二兒子都相繼成婚,把個豆腐張樂得整日合不攏嘴。
然而,又一場風波來臨了,事情還是出在廁所上。這些年,家里雖然發生了很大變化,連瓦房也翻成了二層小樓,但唯一沒變的是院里的廁所。這一帶農村的風俗,是家中的廁所不分男女,這樣才“親如一家”。為了避免誤會,豆腐張特意訂了規矩:凡是女人進廁所,就在墻頭上放一個花手巾,如此倒也方便省事。習慣成自然,全家人都習以為常了。不料,這天大兒媳剛進廁所,一陣風刮來,墻上的花手巾飄飄悠悠落在地上,恰巧豆腐張鬧腹瀉,便捂著肚子慌慌張張往廁所跑,人沒進門就松了褲腰帶,一步闖了進去。只聽“媽呀”一聲尖叫,大兒媳罵著“老不正經”,又哭又鬧尋死上吊,大兒子也瞪著牛眼,豆腐張滿臉羞愧不說,恨不得一頭碰死在墻上。苗秋菊和其他孩子弄清事由后,好一通勸說,大兒媳這才不鬧了。
豆腐張蔫巴巴地在屋里憋了幾天,心想自己這輩子是跟廁所有仇啊,怎么回回都在廁所上栽跟頭?他終于痛定思痛,拿出了一套“改革”方案,在原來的廁所旁邊再蓋一座廁所,這樣男女有別,絕不會再讓歷史“悲劇”重演。決心一下,立即行動,因陋就簡,三下五除二,新廁所就算“竣工”了。
豆腐張長舒一口氣,心想往后再不該因廁所生出事端了吧?然而心剛放下來,倒霉事又找上了門,還是由那該死的廁所而起,不僅斷了小兒子的美好姻緣,還差點毀了他的前程。
小兒子建華大學畢業剛上班沒多久,但已才華初露,上司十分欣賞,有意讓獨生女兒婷婷和他“拍拖”。這天,建華帶婷婷回家,想給家人一個驚喜。不巧的是,正趕上秋收,家里空無一人。婷婷有點不悅,她這個千金大小姐得寵慣了,本想建華一家會夾道歡迎哩,誰想竟是這般冷清。婷婷說要上“洗手間”,建華就把廁所指給了她。由于衛生狀況不良,有辱觀瞻不說,蚊蟲還活躍得很,見了這么個冰雪玉人,一齊撲上去“改善伙食”,直把婷婷叮得瘙癢腫痛,潰不成軍。婷婷狼狽逃出,腳下慌亂,又被雞糞“包裝”了一把,真是含屈帶怒,氣不打一處來,閃著淚花跺著腳,說:“張建華,這是什么鬼地方!”便一個人掉頭而去。沒過幾天,就跟建華分手了。建華在公司里也失了寵,不久,被發配到一個偏遠的下屬單位,“鍛煉改造”去了。
豆腐張捶胸頓足,平生頭一次喝酒,把自己灌得天旋地轉,一個勁地哭訴:“廁所啊廁所,你咋總跟我過不去呀!”酒醒后,豆腐張就一心想拆掉廁所。正在此時,村里改造廁所的倡議正中他的下懷,不管別人改不改,我豆腐張是一定要革一回廁所的命了!
豆腐張成了新農村建設的村民典型,比以前風光了不少。說也怪,干凈漂亮的新廁所建成后,好事就接踵而至,這不,小兒子又領了個知書達理、亭亭玉立的姑娘來家了,姑娘對家里的環境很滿意,尤其是進了趟廁所后,感慨地說:“想不到,家里的衛生條件這么好!”看來,這次建華的“拍拖”大事是八九不離十了。豆腐張臉上樂開了花,心中暗想:“敢情這運氣都在廁所上啊,廁所一好這運氣就跟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