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中：從瀟湘大地走出的文人武將

在中國現代作家中，他是少有的走過炮火硝煙的戰將；在眾多的開國將軍中，他又是罕見的作家。在60多年的革命生涯中，他用筆桿子和槍桿子書寫著有聲有色的人生樂章。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只要提起“文人武將”，都會異口同聲地說出他的名字：方之中。

在列寧肖像前，他緊握右拳，跟著夏明翰進行入團宣誓

方之中出生在湖南華容縣一個家徒四壁的農民家庭，母親早逝，父親只好去當道士，逢有紅白喜事就去給人家當吹鼓手。可方氏族長頗有遠見，見方之中天資聰慧，便“恩賜”了一筆公費，讓他去讀洋學堂，將來支撐方家的門戶。1921年秋天，方之中考入省城長沙的湖南群治大學法律專科，成為一件轟動鄉里的大喜事。

然而，進入群治大學不久，方之中卻陷入苦悶。講義上說：所有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方之中想：既然富人的所有權不能侵犯，自己即使學有所成，也只能一輩子做他們的走狗，聽他們使喚。這是當代青年的追求嗎？因此，他很少上課，不是逛書店，就是捧著一本《聊齋志異》翻來覆去地讀。

當時，長沙成為湖南革命運動的中心。方之中的同窗李亞農是湖南省學生聯合會主席，見方之中整日消沉，便主動找他談心。一天，李亞農寫了一張字條，叫方之中到位于長沙西長街的“文化書社”去買兩份刊物來讀。后來，方之中才知道，文化書社是毛澤東等人開設的。捧讀《向導》周刊和《新青年》雜志，方之中如饑似渴，好像顛簸在浩瀚大海上一只迷失方向的小船，突然發現了遠處一桿閃亮的標燈，只是想飛到書中指示的那個目的地。

為了考驗方之中，在聲援各校教師要求加薪的示威游行中，李亞農把帶領大家喊口號的任務交給他。這次請愿游行取得了勝利。教育廳長親自接見了學生代表，答應了他們為教師加薪的要求。就在這天夜里，李亞農約方之中在一間教室里秘密談話，告訴他組織上已批準他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

幾天后，李亞農將方之中帶到一個秘密聯絡點，中共湘區區委委員兼組織部長夏明翰接見了他。夏明翰從夾墻里取出一個紙卷，那是一張列寧肖像。方之中頓感渾身的血液在血管里激蕩起來。在列寧像前，他舉起右手握緊拳頭，跟著夏明翰宣誓：學習馬列主義，遵守團的章程和紀律，為打倒帝國主義和軍閥，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到底！不久，方之中被選為湖南省學生聯合會駐會委員。

1925年5月30日，五卅慘案的噩耗傳到長沙。6月1日，長沙爆發了大規模的學生示威游行。從教育會坪門口直到轅門的空坪上，人山人海，口號震天動地。游行隊伍沿湘江右岸而行，經過日本領事館時，憤怒的群眾將“大日本帝國領事館”的招牌砸得粉碎。方之中和幾個高個子的同學，用力扯下旗桿上的日本膏藥旗，將其踩在腳下，然后扔進湘江。同學們望著被滔滔江水卷走的膏藥旗，縱情歡呼，拍手稱快。但當游行隊伍轉到大西門時，早已守候在那里的軍閥趙恒惕的衛隊，向手無寸鐵的示威學生射出了罪惡的子彈……

6月5日，湖南成立了雪恥會，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反帝愛國運動。軍閥趙恒惕派重兵把守城郭，對游行群眾實行血腥鎮壓，叫囂：“宣傳過激者斬，煽惑軍心者斬！”并派兵搜捕學生領袖，封閉群眾團體。省學聯委員方之中也在被通緝之列。經省學聯秘密會議研究，決定送他到黃埔軍校學習。

參加湘鄂鄂西起義，擔任湘鄂西工農革命軍獨立第一師師長

南昌起義爆發后，正在武漢軍政分校學兵團擔任政治指導員的方之中，被黨組織派往湘鄂西特委工作。湘鄂西特委設在湖北沙市。報到之前，方之中回了一趟家鄉湖南省華容縣。一踏入故土，方之中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華容境內人煙稀少，土地荒蕪，警察局、團防局耀武揚威，還鄉團、鏟共隊到處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白色恐怖遍及城鄉。華容縣的中共黨員，有的被捕，有的被殺，有的逃跑了，只剩下劉革非等3位同志。在劉革非的一再懇求下，經組織同意，方之中被留在家鄉從事恢復黨組織，建立工農武裝的工作。畢業于黃埔四期、在北伐戰爭中緊跟葉挺獨立團一路闖關奪隘、英勇作戰的方之中，被任命為中共華容縣委軍事委員。

根據黨的八七會議確定的實行土地革命和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總方針，這年秋天，毛澤東領導的湘贛邊界秋收起義首先打響了。華容縣委接到中共湖南省委的指示：迅速組織湘鄂西地區的農民舉行秋收暴動。當時的湘鄂西地區包括湖北的監利、石首和湖南的華容、岳陽等縣及邊沿地區，是湘鄂兩省地方軍閥的接合部。這里層巒疊嶂，森林茂密，又瀕臨長江及洞庭湖，有利于部隊回旋。經過周密的分析，縣委決定，首先拿十惡不赦的劣紳徐人鳳開刀。

一個漆黑的深夜，趁徐人鳳到其小老婆家過夜的有利時機，一群手持梭鏢、大刀、扁擔、棍棒的農民在軍委委員方之中的指揮下，踏著朦朧的月色一路猛進。沖在前邊的突擊隊員迅速撞門入室，從龍鳳床上一把抓起正在熟睡的徐人鳳，將其五花大綁，押到門外的空地上。這時，成百上千的暴動隊員點燃了火把，作惡多端的徐人鳳哭嚷著倒在泥腿子們明晃晃的梭鏢大刀之下。

由于敵強我弱，部隊經常是夜間行動。方之中率領起義部隊，出沒于深山密林，穿梭于洞庭湖的蘆葦蕩。每到夜間，他們就集中力量打擊分散、頑固的土豪劣紳，有時一夜數次。他們還發明了樹炮，即在鑿空的樹筒中灌滿火藥及碎鐵，點火燃放，聲震天地。他們在瀕臨長江的東山坡，用樹炮封鎖江面，在火油箱內燃放爆竹模擬機槍連發，攪得敵人聞風喪膽。

方之中領導的農民起義部隊很快發展成七八百人的隊伍，還繳獲了幾十條槍。不久，湘鄂西特委正式下達了編制番號，將這支部隊命名為湘鄂西工農革命軍獨立第一師。方之中任師長兼參謀長。

獨立師整編后，打擊的第一個目標就選擇了塔市驛的團防局。塔市驛是長江南岸一個約二三百戶的小鎮，上磯頭屬湖北石首縣，下磯頭屬湖南華容縣。兩省軍閥會同設立了這個團防局。團防局成立后，亂抓亂殺，無惡不作，還把血淋淋的人頭掛在街口上。

為了打掉這個團防局，方之中派偵察員潛入團防局內部摸清了敵人的兵力部署。偵察員還了解到，敵人準備在近日將抓捕的四五十名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押解到華容縣城。方之中聞訊后，感到情況萬分緊急，連夜率領部隊向塔市驛前進。這時，隊伍中擁進不少當地群眾和被捕同志的家屬，黑壓壓的一大片。方之中果斷決定，行軍序列按作戰部署編成兩個梯隊：一個梯隊擔任突擊，一個梯隊負責迂回包圍；每個梯隊前鋒是槍兵隊，梭鏢隊緊隨其后，老百姓在周圍埋伏起來敲鑼打鼓吶喊助威。

拂曉時分，部隊到達塔市驛的北街口。先頭分隊首先砍倒了敵人的哨兵。擔任迂回的部隊繞過東面山麓，切斷了敵人逃往華容的退路。這時，樹炮轟鳴，鞭炮在油桶內砰砰炸響，突擊隊沿大街直搗團防局。團防局內外200多槍兵被繳了械，逃出的被老百姓的鑼鼓和吶喊聲嚇得跳下懸崖、鉆入水潭……

回到湘鄂西1年時間，方之中率領的獨立師攪得當地的土豪劣紳們惶惶不可終日。

1928年秋天，敵人開始大“清鄉”。華容縣黨組織又一次遭到嚴重破壞，數百名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慘遭殺害。為了保存這支來之不易的農民武裝，方之中率領200多人，帶著30多條槍，隱蔽到洞庭湖的蘆葦叢中繼續堅持斗爭。由于與黨組織失去聯系，部隊被迫化整為零……

后來，湘鄂西特委派特委委員段德昌重新組織這支失散的隊伍，并與湖北石首和監利的游擊隊一起，共同開辟洪湖蘇區。1930年，這支部隊被合編到紅六軍。

他創辦的《夜鶯》與魯迅主持的《海燕》一時被稱為姊妹刊

部隊化整為零后，方之中多方尋找黨的組織關系，先下武漢一無所獲，又化裝成逃荒的農民輾轉來到上海，仍舊一片渺茫。

一天，他驚喜地從上海《申報》上看到一則湖南群治大學上海分校的招生廣告。窮困潦倒的他，在母校教務處找到一份工作。當時來群治大學分校講課的革命作家和教授較多。方之中酷愛革命文學，尤其喜歡創造社的作品。在接近左翼文化人潘梓年、陽翰笙、馮乃超、王學文等人的過程中，方之中開始文學創作。

1930年3月，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和推動下，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在上海成立了，一時影響了整個文化界。文學、戲劇、音協、美協等專業文化團體分別組織起來，憑借各自手中的武器向國民黨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和文化“圍剿”展開斗爭。方之中撰寫的第一篇文章就發表在“左聯”的機關刊物《萌芽》上。

這年夏天，由當年黃埔軍校入伍生部黨支部書記陽翰笙介紹，方之中加入了“左聯”，并領導上海群大小組。后來，著名劇作家田漢又介紹他參加了“南國社”。 就這樣，方之中放下手中的槍桿子，又拿起了筆桿子。曾經奮戰沙場的他，拿起筆桿子一樣具有革命的激情。他夜以繼日地創作，為進步報刊著文，揭露黑暗現實，宣傳革命思想，鼓吹革命文藝。小說、詩歌、散文、雜文都成了他手中的武器。

1936年春天，全國抗日救亡運動出現新的高潮，為了擴大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左聯”自動解散，而各種文藝刊物卻雨后春筍般地涌現出來。特別是魯迅主持的《海燕》月刊，影響很大。方之中也編輯了一本文藝刊物，取名《夜鶯》。他說，夜鶯這種鳥形態很美麗，夜間叫起來的聲音很動聽。他以“夜間”比喻國民黨統治的黑暗，用“動聽的聲音”代表人民大眾的呼聲。《夜鶯》月刊一問世，就以鮮明的立場、犀利的筆鋒，深邃的內涵，投入到捍衛“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戰斗。一時，《夜鶯》被稱為《海燕》的姊妹刊物。

然而，魯迅主持的《海燕》剛剛出版了兩期，就被國民黨查封了。方之中怒火中燒，當即托人轉請魯迅為《夜鶯》第三期撰稿。魯迅與方之中不曾謀面，但他對于革命青年和革命書刊，不論認識與否，一律支持。他問過方之中的出身、政治態度、《夜鶯》的出版、刊物的銷售等情況后，便請人帶來了他寫的《三月的租界》和《寫于深夜里》兩篇文稿。

方之中得知魯迅抱病寫作，平均每天要寫四五封回信，還要會客，生活繁忙艱苦，極其不易，想送點稿費給他貼補家用，于是向出售《夜鶯》月刊的群眾書店老板借錢。誰知書商只顧自己賺錢，不顧作家辛苦，說是售書收回的錢極少，還不夠本錢，結果分文未予。

第三期《夜鶯》剛一發行，方之中便到四川北路內山書店送刊物給魯迅。當書店經理內山完造說明方之中的來意后，魯迅欣然同意一見。躺在躺椅上的魯迅，穿著一件半舊的絳色長衫，清瘦的臉上帶著病容，只有頭發和胡須仍舊表現出堅韌不屈的個性。方之中恭敬地將10本《夜鶯》送到魯迅手中，并感謝對《夜鶯》的支持，同時很慚愧沒有能把稿費送來。魯迅和藹且鄭重地對他說：“稿費，有的地方是要的，有的地方，只要能夠達到我們的目的，就可以不要。今后只要我的病好轉了，還可以再為你們寫點東西?！?/p>

這時，魯迅突然想起1935年4月方之中曾給自己寫信，請求自己給他的小說集《花家沖》寫序言的事，便關心地問：“接到你的信，我正病在床上，未復，那書出版了沒有？”

方之中回答說：“出版了。后來，田漢先生在南京牢獄中為我寫了序言。”

魯迅欣慰地點了點頭，然后又懇切地告誡他：“雜志一定要‘雜’，不要清一色，以免遭受《海燕》同樣的命運。”

談話進行了20多分鐘，方之中擔心妨礙魯迅休息，便懷著敬重而感激的心情向他告辭。

就在《夜鶯》第四期即將付印時，友人拿來魯迅的《病中答訪問者》筆錄一文，方之中加了一個題目——《論現在我們的文學運動》，便以魯迅的名義發表了。

刊物出版不久，國民黨特務協同法國巡捕房到《夜鶯》編輯部的通信處，企圖逮捕方之中，幾次都撲了空。氣急敗壞之下，特務查封了編輯部那間小屋。接著，反動當局又向讀者施加壓力，聽說有人買了《夜鶯》，便途中捕去審訊。從第三期開始出版《夜鶯》的金鐘出版社也得到警告，借口銷路不好，也不愿再出版了。出版了4期的《夜鶯》雜志，被迫停刊。

這年10月，魯迅病逝。方之中萬分悲痛，為魯迅守靈一夜，隨后撰寫了《魯迅死后的一點感想》、《從魯迅先生死后說起》、《魯迅先生沒有死》等多篇文章悼念魯迅。

因得罪過張春橋，“文革”中他身陷囹圄達六七年之久

1937年7月，全面抗戰爆發。面對民族的危亡，方之中深感筆桿子沒有槍桿子硬，決定再次投筆從戎，用槍桿子把日寇趕出中國去！曾在“南國社”與他并肩戰斗的年輕妻子范淑寒，卻在追隨他奔赴延安途中，壯烈地倒在血泊中。從那時起，一直到抗美援朝戰爭勝利，作為一員武將，方之中始終沒有離開過戰場。

孰料，“文革”中，禍從天降，方之中身陷囹圄。事情的緣由還要從魯迅的《三月的租界》說起。

那是1936年4月，《夜鶯》月刊第三期即將付印，方之中來到上海新鐘書局接洽生意。他將書稿放在工作臺上。這時，一位他熟悉的報人走了過來，翻看付印稿，想先睹為快。他剛翻開第一頁，目光就被緊緊地吸引住了。原來，第一篇文章就是魯迅抨擊狄克的檄文《三月的租界》，筆鋒犀利，層層痛斥。

“魯迅先生批評你了！” 見化名狄克的張春橋從外面進來，那位心直口快的報人戲謔地說。

張春橋嚇了一跳，忙問：“在哪里？”

“在《夜鶯》第三期上?！?/p>

當著眾人的面，張春橋一陣臉紅。他一邊看稿件一邊不停地擦汗。一陣恐慌之后，他又抖擻起精神，當即寫信給魯迅進行反駁。張春橋是1935年春天由濟南來上海的，不久便在上海雜志公司擔任校對員。上海雜志公司是上海文壇的窗口，是各種雜志的匯聚處。校對之余，張春橋也給各報刊雜志投稿。年僅18歲的他，為了生活竟異想天開地去標點《珍本叢書》中的《柳亭詩話》，被當時的《晨報》用《張春橋標點珍本記》為題目，以調侃的筆調將內情揭發出來，弄得他在“圈內”抬不起頭來。1936年春，張春橋又使用狄克的筆名，寫了《我們要執行自我批判》的文章，發表在《大晚報》副刊《火炬》上，吹捧“國防文學”，攻擊田軍（即蕭軍）講述東北人民的抗戰故事、得到魯迅高度評價，并為其作序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而上?！洞笸韴蟆犯笨痘鹁妗分骶?，是國民黨軍統局上海特區直屬聯絡員、復興社上海頭目崔萬秋，此文是張春橋受崔萬秋指使，化名狄克，向魯迅射出的冷箭。而此時，上海文化界正圍繞“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兩個口號展開激烈的爭論?！暗铱恕钡奈恼掳l表后，魯迅立即有針對性地發表了震動文壇的《三月的租界》，通過狄克這個例子告誡大家，在斗爭形勢急劇變化的時候，應當加強警惕，站穩立場，決不能顛倒敵我關系，混淆階級陣線。由于《三月的租界》是在《夜鶯》上發表的，張春橋從此記住了《夜鶯》主編方之中。

1968年初，已經坐穩高層政治交椅的張春橋露出了猙獰的面孔，誓報32年前的“一箭之仇”!“上邊”一紙命令，時任河北省軍區副司令員兼天津警備區司令員的方之中，便以“叛徒”、“特務”、“假黨員”、“走資派”的罪名，被武裝押解到石家莊附近的一個農村，實行“專政”，受盡折磨。周恩來得知方之中被林彪、“四人幫”一伙殘酷迫害達六七年之久的消息后，設法挽救。方之中幸免遇難。

1982年1月，在天津市第二次文代會上，方之中當選為天津市文聯名譽主席。這時的將軍已經步入耄耋之年，他那雙長期緊握槍桿子的手已經微微顫抖，但他手中的筆，卻仍然充滿了戰斗的激情。他經常對后人說：“我是革命的幸存者，人生的沉浮對我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只有戰友的鮮血常在我眼前流淌，他們的音容笑貌使我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