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快逃吧。”父親和母親指著一條僅容我通過的洞對我說。這洞是父親和母親在顛簸的途中,用它們扁扁的頭使勁沖撞,于是,結實的尼龍口袋上才有這條通向外界的洞,為此,父親的頭上已鮮血淋淋。我很費力地擠出了半個頭,母親在我身后,用盡全力協助我,我感覺母親的淚灑在我冰涼的身上。
我被重重地摔在一條水泥路上,看見我的父親和母親以及我家族的親戚朋友們被一個龐大剽悍的男人用一輛摩托車帶走,它們仍在車后那鼓鼓的尼龍口袋里拼命地擁擠,橫沖直撞。我仍然能聽見它們漸漸遠去的抱怨聲、呼救聲和哭聲。
我向前緩慢而粘滯地移動著,這是哪里呢?我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和不太刺目的陽光。這里有數不清的聳入云天的高大建筑物和摩肩接踵的人流。一些我從未見過的離奇裝飾物充斥這里的每個角落。到處是堅硬的水泥,只有街道兩邊的綠化帶,在園丁的培育中嬌嫩嫩地生長。這里好像是母親常常給我講的城市吧。對,是城市!想到這兒,我渾身一緊,有些惡心、發冷。母親說過我們與城市無緣,因為城市是我們的墳墓。我努力向前蠕動,想趕上父親母親一問究竟,然而城市的街道并不像家鄉的小溪,無論我多么努力,仍然滯動不前,我的努力無濟于事,就像我的身體在城市里已喪失了游弋的本性。況且,盛載我父親母親的摩托車早已消失。我有些沮喪地垂下頭,向著父親母親遠去的方向流下一串串傷心的淚。
我來自巴山腳下,那兒有綠樹環抱的山野,透明歡暢的小溪,肥沃的土壤,碧綠的草地,各種叫不上名兒的花兒、蟲子和鳥兒。那里的天蔚藍蔚藍的,那里的空氣都帶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我們生活在一條小溪里,我們隨時可以從洞中弋出來,在被暖陽曬過的水里盡情嬉戲,我甚至還能感受到溪邊植物拔節的痛苦,成長的煩惱和收獲的喜悅。我們鱔類、魚類和許多生物在綠樹掩映的溪水里歡歌笑語,在纏繞著水草的鵝卵石下談情說愛,在溫暖濡潤的泥土里繁衍生息。這樣的日子沒過到多少年,城市人就闖進了我們家園。
我們水族同胞最愛吃的東西莫過于蚯蚓和水蛭。但是現在,鎮里許多人都上山了,他們恨不得把這里的土地翻個底朝天,他們不是來開墾土地種莊稼的,他們在尋找蚯蚓、水蛭。母親說在城里,蚯蚓和水蛭能賣得很好的價錢,更何況,他們還可以拿蚯蚓和水蛭做誘餌,放在他們提前擺設好的圈套里,安置在我們的洞口,等我們上鉤。因為我們的身價高于誘餌。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水族同胞都吃不到蚯蚓、水蛭這樣的大餐,只能靠普通蟲子,或獵人打死的、已腐爛的鳥兒軀體勉強充饑。
昨天夜里,忽然飄來一股久違的蚯蚓身上那特有的腥澀的泥土清香。我和父親母親幾乎同時向香味飄來的方向探過頭去。而且這股咸腥的清香愈來愈濃,這香味掩蓋了爺爺的勸告。爺爺說:“孩子們,難道你們忘了你們奶奶就是為給你們尋得一兩根蚯蚓被抓,再也回不來了嗎?現在的泥土里已很難有蚯蚓了,那一定是人設的圈套。”愈來愈香的蚯蚓仿佛向我們蠕動過來,涎液早已順著我們的口角洶涌流出。難以抵擋的美味加速殘蝕了我們的意志。我和父親母親疲憊地拖著被饑餓焚煉得痛不可當的軀體向洞口迅速移行。當我們忘情地品嘗一頓難得的大餐時,我們根本沒有想到我們置身何處。當我們意識到上當的時候,已經無法從這個特殊的竹條編制的籠中逃脫。那硬而帶刺的籠口已經把折騰著尋找出路的父親弄得遍體鱗傷,流出殷紅的血,母親傷心地舔著父親的傷口。從洞里傳出爺爺的哭聲,也許它已經料到我們的結局。它顫顫地移到洞口,老淚縱橫,“孩子,我……我……”爺爺強烈地哽咽著,已經發不出聲音了。我們靜靜地等待,等待災難的降臨。
天要亮的時候,一個男人提起了籠子,溪水“嘩”地一下從籠中濾過得一干二凈。他倒過籠子,我和父親母親糾纏成一團的身體被狠狠地倒在草地上。他迅速抓住將要溜走的我們扔進了一條尼龍口袋里,那里已經有許多掙扎吶喊的我們的親友和鄰居。接著又有我們的同胞接二連三地被扔進來。那個男人掂了掂口袋說:“今天運氣不賴。”他緊緊捆扎住尼龍袋口,重重地放在摩托車后,車在山路上顛簸……
一陣陣汽車的鳴笛聲尖銳刺耳,把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身邊呼嘯而過的汽車排著難聞的氣體。摩登的男女踏著音樂的節奏行走在林陰下。他們當中的某些人我見過,他們去過我們的家鄉。他們曾穿著高貴的運動衫、昂貴的旅游鞋踩平了我家門前的草地,踩出一條條通向山頂的幽徑。他們也曾在我家小溪邊席地而坐,帶著城市人特有的食物,也還是些被烘干的魚類、禽類,伴隨著易拉罐“砰砰”的開罐音笑聲連綿。然后,把塑料袋、易拉罐隨手扔進那條小溪里。他們當中,還有相擁走進我家后面那片樹林里竊竊私語的,我聽見過他們快樂的呻吟和笑聲。我們的家園是如此慷慨地接納這些所謂城市人,愉悅了他們的感覺,撫平了他們疲憊浮躁的心。而如今,我到了城市,竟無處容身。
一對清晨散步的老人來到我的面前,老太婆向邊上躲了躲。“老頭子,你看哪來的一條鱔魚?”“可能是捕鱔者給餐廳或小販們送鱔時遺落在這里的。”“哦……”老太婆又尋思著看了我一眼。“還是一條小鱔魚呢。”老太婆走了走,又向后回望了一眼,我向她擺了擺尾巴。
這時,一輛自行車向我沖過來,我來不及躲閃,尾巴被車輪輾在地上,痛的我倒吸幾口冷氣,拼命地掙扎,接著就暈了過去。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見一中年男人騎上車急匆匆地趕路。我慢慢回過身,看到鮮血正順著我的尾巴流淌到馬路上,像一朵盛開的梅花。我吃力地向路邊移動,以躲閃隨時會把我輾成稀巴爛的人流和車輛。
一對小青年走過我身邊,女孩驚叫:“天哪,蛇!”她一臉驚訝地指著我,而后捂拄了雙眼,向男孩身后躲。男孩溫和地一攬女孩的肩說:“哪是什么蛇,是咱常吃的鱔魚。”“哇噻!原來這就是黃鱔呀,那爆炒鱔段的味道真是鮮美呀。”“是啊是啊,咱中午就吃爆炒鱔段。”男孩調皮地刮了一下女孩的鼻子漸漸遠去。我沉默著嘆了一口氣,也許中午,他們就會吃到我父親或母親或親戚朋友們鮮美的肉。我真是搞不懂,我們鱔類或禽類、獸類從未得罪過人類,人類為什么老想吃我們的肉呢?山上的錦雞、山鷹、山雀、野雞、野兔曾經是我們的朋友,如今它們也銷聲匿跡,它們被獵人設網捕抓,或用子彈結束它們的生命,然后帶到城市的餐桌上,讓達官貴人們肆意饕餮,吃吧、吃吧,也許你們不知道你們體內的膽固醇和尿酸指數將會越來越高。
我靜靜地躺在地上,我已經失去鱔魚的本來面目,渾身上下沾滿了泥塵和穢物,嗓子像著了火一樣難受。誰能給我一點水,供我維系殘喘的生命?此刻,我多么想念我的家,我的父親母親。也許這時,我的父親母親和同胞們早已過了秤,被賣鱔者放在一個大盆里或水池中,等待買鱔者討價還價。
爺爺曾經說過人們買下我們之后,會要求賣鱔者剖開我們。爺爺說那是我們死前最慘不忍睹的一幕。賣鱔者拿起一把銳利的尖刀扎進我們的小腹,“哧啦”一聲,從我們的尾部一直劃到我們的喉管,鮮血伴隨著我們死前的痙攣和顫栗,順著我們漸漸舒展,不再掙扎的軀體灑落一地。他們熟練地把食指伸進我們的喉管,向下“哧溜”一下,我們的五臟六腑全到了他們手里,扔在桶里,等養犬者來賤價出售。接著他們會順利地取下我們的脊骨扔掉。把純粹的我們裝在或紅或白或藍的塑料口袋里,買鱔者提回家,亂刀一切,放上各樣佐料,成就美味一道。還有人從賣鱔者那兒接我們死前的血,涂在臉上治病。我們的血治療人們的傷口,我們的肉豐富他們的胃口,而后變成糟粕的我們連同人體的垃圾被沖進下水道,沖進這片坦蕩的大地,或灌溉良田,或肥沃土壤。是啊,沒有人保護我們,為我們唱贊歌。因為人們只歌頌益蟲益鳥,珍禽異獸,比如朱鹮、金絲猴和大熊貓。而我們鱔類對人類而言沒有貢獻,沒有意義,理所當然地被請上餐桌。這是我們鱔類及水族的悲哀,也是作為動物最大的不幸和悲哀。
我躲在路邊瑟縮著身子開始哭泣,哭泣我已死的父親和母親,哭泣我們水族的命運。這個世界不對社會做貢獻也不危害社會的人比比皆是,他們也能安康一生,而和我們同樣是生物的人為什么與我們的命運有著天壤之別。我愈加哭得厲害了,直到全身冰涼地癱軟在地上。因為,我真的太傷心了。
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拉著媽媽的手,一不留神踢在我受傷的尾巴上,我再次痙攣著。“媽媽,快來看,是條小鱔魚。”女孩的媽媽點點頭。“媽媽,小鱔魚是怎么到這兒來的?”“也許是遺落在這里的。”“那它回不了家,媽媽著急了怎么辦?”女人撫摸了一下小女孩的頭,沒有說話。忽然,小女孩發現了我受傷的尾巴。“媽媽看,它受傷了,我們救救它吧?”女人遲疑了一下,繼而點頭。女孩向路邊賣水果的老婆婆討了一個塑料袋,倒上她隨身攜帶的礦泉水,把我放進去。我像久旱逢雨的莊稼拼命地喝起來,因為我身上的皮膚已經干燥極了,我太虛弱了,需要水的滋養。
就這樣,我來到小女孩的家里,她找來一些藥涂在我的尾巴上,然后把我放在水盆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家鄉那條小溪,只是我疲憊得幾乎游不動了。
晚上,小女孩坐在沙發上問媽媽:“媽媽,您是生物老師,您說人類為什么要吃動物?”女孩的媽媽笑了,說:“因為動物的肉鮮美。”女孩著急了,說:“您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小女孩的媽媽看著女兒著急的樣子說:“你個小大人,不知哪來的這么多為什么,十萬個為什么里都沒有你問的為什么答案。”“媽媽”女孩鄭重其事地說:“您曾經給我講過生物鏈和物種起源,您說大自然的生態環境是不能被破壞的,破壞了會給人類帶來災難,比如濫用殺蟲劑,大量捕殺野生動物,砍伐山林,漠視淡水資源……”女孩的媽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是啊。”“媽媽,您說,有一天人們吃完了鱔魚等許多水族,還會吃什么呢?”女孩的媽媽有些生氣地說:“行了行了,這不是你一個孩子能解決的事。”“媽媽,明天是星期天,我們回鄉里吧,我們把小鱔魚送回去找媽媽好嗎?”女孩的媽媽點點頭,笑了,說:“晚安,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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