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想寫一篇懷念祖母的文章,但是揣度一個老人的隱秘總是十分艱難的,甚至說很有點兒殘酷。在我的記憶里,那個早已故去的老人,幾乎沒有過一天的幸福日子,關于她的身世,也一直成為難解之謎。
我的祖母是爺爺的續弦,可是她嫁給爺爺后,爺爺很快又成了墳墓中的幽靈。這樣,祖母又走過了一次冤枉路,只在名份上成為我父親的母親,多年之后,也就成為我們這些孫子輩的祖母。從血緣上說,祖母終生無兒無女。最不幸的是,死后也不能和我的爺爺埋葬在一處墳地,因為我那真正的祖母雖然更早地離開了人世,可是早也有早的好處——再次把爺爺迎到了她身邊的位置。
據父親說,祖母守寡時還很年輕,她對父親的撫養也是專心致志,全身心地投入。那時候父親年幼無知,只知道這個繼母就是母親,所以籠罩在祖母身上的許多迷霧,一是他不好問,二是也不想問,等到祖母也故去之后,到底就成為一團混沌。
爺爺續娶了一個身世混沌的女人,肯定就有著一段撲朔迷離的情感。盡管這樣追究爺爺和祖母有點殘忍,可我再無更明晰的理解。
我的故鄉真可謂窮鄉僻壤,而祖母的娘家卻在舊時縣城的邊緣(如今早就包裹在一座中等城市之中了)。爺爺既沒有在縣城做官,又不是四處奔走的商賈,我們家的世世代代都是貧下中農,連人多勢眾也談不上。爺爺憑借什么本事,竟然續娶了出生在縣城邊緣的祖母?父親說,他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外爺和外婆,甚至沒有聯系過這門親戚。可見祖母的家庭本來就復雜的難對人言,否則她肯定忍受不了這樣的冷漠!
實際上,祖母自從屈嫁給我的爺爺后,自己也似乎和娘家人劃清了界線。父親說她年輕時就幾乎沒有再回過娘家,五十年代初我來到人世后,也一直親眼目睹她甘于寂寞的那種堅強。
難道祖母的出生地也是一個美麗的謊言?
我的父親是獨生子,在我還沒有出生前的許多年,父親又有了一個異姓哥哥,這個哥哥就是祖母的娘家侄子。父親稱為哥哥的人,當然爾后也成為我的伯父,李姓和樊姓組成了一個奇特的家庭。我曾經戲謔地把祖母的行為稱作“侵略”,只不過祖母的一切侵略都屬于善良的范疇、情感的范疇。
據說那是一個大雪天,伯父是沿門乞討來到我們那個村的,此時伯父還只是一個少年。祖母拉開屋門本意是例行善事,卻一下子認出了那個乞丐就是他的娘家侄子。伯父站在寒冷的村道里,竟然對他的親姑姑不敢相認,以此可見,祖母屈嫁給我爺爺,完全是對家庭的背叛和逃避,要不是和侄子的無意相見,她的娘家人還不知道她早已經在這里甘為續弦,安身立命。這又牽扯到我爺爺是怎樣把祖母引領到我們的家中,偶遇中的相互傾心?不大可能,那時候青年男女還不至于如此開放,如此大膽。那就是祖母投入了人販子的羅網,我爺爺也借助了人販子的伎倆?同樣不可能,因為祖母的矢志不移和終生固守,都說明她是自覺自愿的,看來并不存在任何人的強求和陰謀。總之,爺爺和祖母的結合過程,連我的父親都無從說清楚,我的猜測也畢竟是猜測。實際上至今也并沒有猜測出什么名堂,一想起他們,我深深感到的是愛情的神秘!可問題是爺爺和祖母有沒有愛情?
我總以為爺爺和祖母都是心甘情愿地收留下伯父,與其說是善良的使然,不如說是悔過之心的驅動。一個翩翩少年淪落為乞丐,足可說明祖母娘家的家境已經非常困窘,甚至是徹底敗落了。按常規,不管是誰家要收留一個異姓男兒,一定會發生激烈的爭吵,可是姓樊的伯父留在了我們家卻似乎并沒有掀起巨大的風浪。由此我就作出了這樣的推斷:爺爺讓祖母成為他的續弦,很可能對祖母有著什么欺瞞。而祖母決意逃脫家庭,本身也是對那個她非常討厭的家庭的懲罰。話說的再白一點,也就是說祖母同樣欺瞞了爺爺許多事情,他們同時把贖罪的機會給了一個乞討的少年,實際上也是撫慰他們自己長久不安的靈魂。
祖母如果在世已經是一百歲開外了,連我那可憐的伯父也早離開了人間。所有的推論都毫無意義,有忘義的是,伯父竟然成為我們家庭的一員,而且成為我們那個村的正式村民。伯父的存在還驗證了祖母的籍貫,多年后他尋根問祖的路線也真是舊時縣城的邊緣,這樣的意義大于一切。當人們紛紛向往城市羨慕城市,包括我們幾個兄弟姐妹也躍躍欲試地向城市發起沖刺,繼而成為真正的城市居民,我對祖母不禁頓生欽佩——本來屬于城市的女人,自己把自己流放到鄉下,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李姓的家庭扎下了一個樊姓男兒,也應該是“情感侵略”。當然伯父絕不會有此策劃,祖母也不會有半點惡意,但是情感這東西有時候真是神出鬼沒,它的滲透和占領甚或勝于戰爭。戰爭可以抵御,但是情感卻是不知不覺地入侵。伯父既然留在我們家,接下來就是娶妻生子,久而久之,伯父的血緣范圍甚至超過了父親的血緣范圍。如果把同樣姓攀的祖母,也算在伯父的血緣范圍之內,那他們真是勢力強大。我的爺爺早就不在了,統領這個大家庭的就是祖母,陌生人進了我們家,我想很難分清誰是這個家庭的真正主人。
好在情感交融也就是相互接納,何況我父親解放后一直在外工作,家里也沒有多少困擾和紛爭。兩家孩子的不斷增多,爺爺留下的家業本來就窄小,現在就更是擁擠得人影幢幢了。到了1964年,我們李姓的家族就進行了舉家搬遷。那時候也只是新劃了莊基,新蓋了屋子,而把原來的老屋全都無償地留給了伯父那個家族。情感的侵略,一時又變成了土地割讓,家產的占領。由于祖母還跟隨著伯父過日子,他理應繼承爺爺的一份遺產,所以,每個人都覺得心安理得。
無形的情感遠比有形的財產價值珍貴。
包括伯父的孩子,祖母的懷抱中曾經緊緊地摟過了八個嬰兒。她那非常消瘦的身軀每每抱起了孫子,立即就會變得既溫柔又堅強。她一生無兒無女,成為人妻的日子又是那么的短暫,可是她卻把每一個孫子都似乎看作是自己的生命傳承。
年輕時的祖母我無法想象,我記事起,她也只不過是五十歲左右的年紀。可是她留給我的記憶,除了消瘦,就是病痛。祖母的消瘦真正是皮包骨頭。她的病痛發作時,每次都好像是生命的掙扎。關于她的病痛,我是漸漸長大后才發現的,這才將她的消瘦和病痛有機地聯系在一起。每當夜深人靜,她就開始了難以抑制地哮喘和咳嗽。說不清有多少次,從睡夢中懵懵懂懂驚醒的我,看見她衣服不整地爬下炕,然后蹲在屋角的柜子旁,點亮昏暗的油燈,用剪刀在柜子里狠勁地戳一陣子刮一陣子,最后又把柜子的木渣吞進嘴里,再在地上坐很長時間。這才吹滅油燈,摸索著爬上炕來。那時候我把祖母的舉動看成了裝神弄鬼,早就嚇的大氣不喘。等到祖母漸漸地平靜下來后,我才問她,剛才你在干啥?祖母在這時候又變成了樂天派,哈哈一笑說,她聽見耗子鉆進柜子了,悄悄捉耗子。我說不對,你在吃什么?她再不能自圓其說,用旱煙鍋抽我一下說,小娃家問那么多干啥,睡你的覺!祖母還有旱煙癮,我們和她同睡的那張大炕上,總是放著一個裝著旱煙的煙罐子。
祖母的病根.我一直不得而知,長大后,父親才告訴我,祖母很可能是年輕時慣下了大煙癮,那種黑糊糊的迷魂藥就折磨了她一生。她后來開始抽旱煙,而且是大口大口的吞咽,也就是企圖找到代替物,用苦辣的煙霧,麻痹她那痛苦的神經。我又想到了祖母夜晚的行動,父親說,那個柜子也可能藏匿過大煙土,雖然早就沒有了,可是祖母的迷離恍惚中,又似乎受到了鬼魂的勾引。我對這樣的說法表示否認,確切地以為,那陣子祖母是清醒的,她吞下了大把的木渣,而是想把鬼魂嚼爛咬碎——也可稱是精神療法。
不是嗎?祖母義無反顧地拋棄了自己的家庭,離開了熱鬧的縣城,在情感上無疑是受盡了委屈,還可以進一步推斷,她在非常年輕時,就遭受過情感的侵略,而那樣的情感侵略,就幾乎是對她的摧殘,讓她既刻骨銘心,又心如死灰,最后她執意尋找的就僅僅是生存的平靜。已漸衰老的祖母,是不應該再懼怕什么“鬼魂”的勾引了。為此,祖母的年輕時代又經常使我百思不解,我始終沒有弄清楚,祖母的家庭是因為祖母被“鬼魂”纏繞而家破人亡,還是祖母的父母把什么“鬼魂”帶入了家庭,害苦了祖母?
我多次想走進祖母的出生地,把她的身世調查清楚,可是我每每都好像聽見祖母的聲音說,我臨死都不想再看它一眼,你還費那個心思干什么!何況昔日的縣城邊際,如今已經是城市的腹地,望著那些林立的高樓大廈,祖母苦難的足跡大概早已經埋選了地基里了。
我無處追尋,也不想再去追尋了。
責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