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初戀的感覺
冬天一直是陰沉的。不消說,日子也像冬天一樣陰沉。
那個下午,好不容易逮住一點陽光,我和阿凌立即就到城外的黃土梁上去。也許是高地的緣故,下邊一點微弱的陽光,在黃土梁上竟有暖烘烘的感覺。夕陽下的蘿卜地泛著翠生生的光芒。拔蘿卜的女子也在冬陽下閃著光,她手里的紅蘿卜簡直是金光閃耀。那一剎那,我們驚嘆出聲,心里是無限的歡悅了。
陰霾就這樣被驅散了。
陽光可真是好東西啊。
黃土梁因為荒蕪、因為人煙稀少、因為小路彎彎而有種凄美的詩意,尤其冬天,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時候,詩意更為濃烈。于是,我把這條自己愛走的路多情地叫做文學的小路。行走在上面的時候,常常滿心酸腐的想法。
走到路盡頭,一轉彎就進山了。這是山城獨有的魅力。城與山僅僅一道山梁之隔。
向陽的山坡上,野菊花還在爛漫著。我摘下幾支擎在手里,哼哼唧唧的樣子很有些浪漫。忽覺得阿凌在癡看著什么。順著他的目光尋找過去。就看見了一副美妙絕倫的圖畫——山道拐彎處有一個突出的山峁,金茫茫的光海里,那山峁就像懸掛在半空里的搖籃。因為幾步極險的路,頗有華山下棋亭的感覺,一般很少有人去,現在卻被兩個少男少女占領了。那坐在石頭上的女孩長長地伸著雙腿,神情專注地看著一本書。書攤放在她的雙膝上,她的手輕輕扶在書的兩邊。她旁邊的少年趴在地上鼓著腮幫吹一堆火。藍藍的煙嵐從他的唇邊裊裊而起,在山谷里飄蕩,火苗也騰地起來了。少年吹旺了火焰,又到旁邊撿拾柴火。撿來柴火再添進去,盡職盡責,毫不懈怠。
少年是藍色的。而少女是水紅的。少女水紅的衣裳,領口和袖口鑲嵌著一圈雪白的兔毛,微風里一動一動的就像是護著她臉龐的小草。
阿凌說:真好!
我說:是的,真好!
我們輕輕地退回原路去,生怕驚破那美妙的圖畫。
經過蘿卜地的時候,阿凌在一處楞坎兒坐下,并且用手拍著旁邊讓我也坐下。他從衣袋里掏出包鹽來。阿凌的口袋里帶著鹽。他和他的一幫子朋友,常常相約了坐在蘿卜地里,用鹽就著蘿卜下酒。他有一個小小、扁扁的俄羅斯酒壺,是朋友從哈爾濱的俄羅斯大街帶給他的,他當作寶貝帶在身上。現在掏出來,邀我跟他一起用蘿卜蘸著鹽喝酒。蘿卜就從身邊現拔,草地上擦一擦,喀嚓咬開,汪汪的新鮮。
夕陽已經坐在山梁上了。紅紅的夕陽在蒼涼的山梁上,顯得莊嚴而又孤獨。被酒精熏得微醉的我們,靜靜地目送夕陽一點一點地落在山的那一邊。阿凌的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這一刻,我感覺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初戀的時光。
尋找王氣
文壇泰斗巴金翻譯過一篇童話叫做《快樂王子》。故事講述街頭的王子雕塑看見貧苦人家的生活,心里非常難過,請求小燕子將自己身上的金片和眼中的寶石銜去送給那些窮人。小燕子答應了王子的請求,一趟一趟地運送寶貝,最后累得倒在王子腳下。王子身上也只剩下了骨架。
這個故事引發我許多聯想。我在街上行走的時候,總是左顧右盼。我知道,我在尋找王子,尋找王子那多情善良的目光。尋找那美麗可愛的小燕子。或者說,我在尋找“王氣”——那種有勇氣將自己奉獻給別人的“王氣”。
可是。王子沒有出現。小燕子也沒有飛來。
我們的城市現實而又奢華,到處燈紅酒綠。街道廣場上塑的是一位飄飄欲飛的關女。不知道屬于哪個時代,也弄不懂其中的含義。
街頭,乞丐和流浪者、脖子上掛著牌子跪地行乞的偽學子和盲藝人,他們那空洞的眼神和細細的手臂在向我們招搖。
可是,我們沒有王子。也沒有小燕子。
我不由自主地繞著關女塑像轉圈。我仰望著她,不知道她那美麗而冰冷的眼神里會不會漾出王子那種溫情!
啊,王子啊!
尋找失落的夜晚
一位朋友承包了酒店,有人張羅著去恭賀。這年頭,聽到最多的就是這種信息,趕得最多的也是這樣的場子。你不知怎么就被卷了進去。“商”是和虛假的意氣緊密結合的,在這種應酬場面上,仿佛普天之下皆兄弟,事實上遠不是那么回事。
我本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性情,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也會這樣走動了。我想,這是由于在上世紀的最后一年,我擔任了那個“市作協主席”的緣故。我的真性情因此而失去了許多。我在很多場合言不由衷,緊緊包裹著內心的想法。
在酒席桌上有位青年作者談到了自己以文賺錢的速度,介紹了幾個大報的稿酬情況,令人刮目!商業時代,無論你在什么場合,你都要聽到錢和賺錢的信息。你簡直無處可逃!
我看著那位作者上下翕動的嘴唇,極力想逮住他話語的尾意。他的語速很快。我常常因為不能明白他的話而處于尷尬的境地。
應付完酒宴出來,天邊已經掛滿了星斗。我看看天邊的星星,又看看自己,呆站著仿佛丟失了什么東西。同行的孫女士說:今天是元旦啊,這個夜晚不能就這么無聊的過去,咱們得再弄個什么活動彌補一下。
我說:邀人去香溪洞怎樣?找個農家樂聊天。烤炭火、喝黃酒、整他一個通宵。
孫女士說好啊。
電話打出去,轉眼就來兩個朋友。他們是寫散文的長明和弄哲學的老馬。這個組合,是我們在這個城市的最后堡壘——一個固守著某種精神純粹的堡壘。
因為天冷,外出的人不多,這就使香溪路上車輛有所減少。這就使我們的行程有了詩意的情調。
冬天的全部美妙在于無邊的安寧。天靜靜的。山崗靜靜的。空氣靜靜的。飛鳥靜靜的。我們的心靜靜的。
華麗的長尾喜鵲在灑滿星光的公路上漫步,看見人就展翅飛上樹梢,留下一串美麗的倩影。
鄉村黑漆漆的夜是多么動人啊——樹影婆娑,遠遠的犬吠,干冷的風,掛在樹梢的星星,走路的踏踏聲。……
在農家的火旁,三碗黃酒下肚,我們就像景陽崗上打虎的武松那樣豪邁了。我們熱烈地談到李白——他的純粹;他的超凡脫俗;他的蔑視權貴;他的狂放不羈;他的沖天詩才。
是的,李白,他引領我們永恒地仰望天堂!
這個找回來的夜晚,因為李白,我們大家臉色紅撲撲的幸福著。
尋找平凹
與賈平凹合了個影,相片出來,忽然覺得平凹也是很俊氣的。心里奇怪,自己與平凹相識得那么早,并且有很多相處的機會,竟沒有留下一張合影。現在,我們都過了50歲,才想起應該照個像留做紀念。當然,這主要是我們在共同參加五年一屆的全國文代會、作代會。會議營造的熱烈氣氛容易讓人激動,于是,合影留念的狂熱隨即產生。
我拉平凹照相,他不是很情愿。照完之后我提著相機在前面興奮地走著,他在后邊嘟囔道:年輕時候不跟我照,老了才找我照相。同行的龐進說,平凹不愧是大師,連他的嘟囔都好像孩童一樣的可愛純真。大家都說,就是。平凹的可愛.是大師的可愛。
賈平凹是名人,找他合影的人很多。我在電梯口給他照片的時候,他正在看一張與別人的合影。幾張7寸的照片都放在他手里。平凹說:你看,我長得多好。我說,真的,我也是照片出來才發現你長得挺好。平凹說:你過去總認為我長得難看。現在你好好看看,比較一下,看誰長得好。我說:我什么時候說你長得難看了?他說,你心里是那么想的嘛。
下午是閉幕式,大家來得很早。我在給別人送照片的時候,平凹正好也在旁邊坐著。我對評論家常智奇先生說:常老師,你說這張合影里誰最好看?平凹說他最好看。你給作個公正的結論。常老師認真的看了看說:都好看!平凹急了,說道:你這就不是評論家應有的態度嘛!我得意地說:怎么樣,常老師沒說你好看。平凹指著照片說:好看不好看,客觀的東西在這兒擺著。你看我臉多長,眼睛多大,鼻子多高,嘴多闊,你說哪個地方不好?我說,臉長只能說明你有異像。他說,什么異像,就是好看!
回到座位上,想到平凹的情態,仍是忍俊不禁。不由回想20幾年前他在陜南山地活動的情景:打撲克時,我們聯合起來捉弄他,他將撲克拂在地上,憤憤道:玩得認真,不認真就沒有意思。他肚子疼,我去單位領導老婆那里尋藥,結果領導老婆以為是我肚子疼,給了痛經丸,竟然讓平凹稀里糊涂吃下去。事后知道.大家笑翻在地。平凹卻慢聲說:說不定男女病理相通哩。我現在肚子就不疼了。那時我們同行七、八個人,有小說家王觀勝,珠影的導演胡柄榴等。我們為尋找《雞窩洼人家》的外景地在安康各縣轉悠,結果一場暴雨將我們阻隔在巴山深處的平利縣招待所。這就有了許多閑情逸致。大家得以晚上聚在一起唱歌。觀勝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將《塔里木河》演義得天地也動容。平凹唱的是商州民歌:后院里有一棵苦栗子樹,小郎哎呀,未曾開花,親人啦,你先嘗依呀哎。平凹唱得哀惋動情,大家便咬定他想起了什么心上的姑娘,嘯叫著讓他交代。他當然是不說的。他抽著煙、將臉埋在煙霧里,那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狀,越發讓大家猜疑。于是,圍繞著這個話題,每個人的心里都涌起了一些往事。不敢說都是甜蜜的,但起碼是在生命里有過深深投影的。
后來,大家隔膜了,是歲月,也是一些社會上的原因。今天我們再相遇,大家住在北京飯店這樣闊綽的地方,且一人一間,當年的朋友也都在,時間和地點都很寬松,卻再沒有了那相聚歡歌的心情。甚至連串門的心情都沒有。開會回來,各自緊閉門扉,形同路人。不禁想起一位哲人的話:時間會讓一切生銹。我想,這個話,當首指友情。
還多虧了拉平凹照相,使往日的一切復活起來。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今天,成為大師的平凹還保持著年輕時那份純真可愛。我相信,如果有機會在那類荒涼簡陋的小縣城招待所,或者什么鄉村的茅舍里相聚,他還會唱那首“后院里有一棵苦栗子樹……”
真想采一束1984年秋天平利縣牛王溝的野菊花給他。那一年,因為喝了一點酒,他曾醉臥牛王溝的野菊花叢里,放聲高歌。
尋找天籟
小城的生活千篇一律,幾乎沒有精彩的時候,尤其以文謀生的人,每天伏案勞心,所有的日子都是單調的重復。
星期天,吃過早飯,阿凌說我們來制造一點什么,讓日子亮起來。
阿凌的制造是將我工作室的窗式舊空調搬走。它已壞了很多年,灰乎乎的蹲在那里實在煞風景。但由于搬下來沒處放,就一直沒動。阿凌今天下決心廢棄它,一點也不憐惜地將它扔到下邊柴房去,代之以一盆佛肚竹。
那竹生得茂盛,且形態飄逸,風動竹吟,仙韻十足。它來到窗外,我的工作室立即就生動起來,心也豁然開朗。尤其于苦苦的讀書寫作時抬起頭來,很是賞心悅目。
這是一個陰郁的天氣,我坐在火爐邊,將水漉漉的柑子皮烤出幽幽的清香。我的膝蓋上放著《蘇菲的世界》。我從來沒有一口氣看完這本書,每次只需讀那么幾頁,心就會靜下來。不管從哪里開始都有這種效果。所以,我每次都是信手翻開一個地方。只要翻開,我就和天真的少女蘇菲在一起了,就和那位來無蹤去無影的哲學大師在一起了。還有那只神性的大黃狗。還有我窗戶外的那盆竹。
我們一起圍坐在火爐邊,靜靜消磨這個陰郁的冬天的下午。我們一起回憶著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康德、黑格爾、笛卡兒、羅素、尼采、薩特這些哲學巨人。我們在幸福的森林里漫步。
柑子皮發出陣陣清香。
而竹在窗外輕輕地吟唱著。
責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