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問題

企業改制，工廠變成責任有限公司，舊廠長成了新經理。產品積壓、職工下崗，他束手無策。但新經理總得有點新動作，他幾經考慮，先抓紀律，嚴格考勤制度，早上和下午上班時間一到，電動大門就自動關閉。員工遲到一次，罰款二十元。頭一天就罰了兩個人，還張榜公布，將不遵守勞動紀律者曝曝光，“光榮光榮”。

您別說，這一招還挺靈，公司上下一齊緊張起來——

晚飯后，車工李軍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連續劇，愛人小史洗過碗筷，走過來拿起遙控器，一下就給關機了。李軍不禁窩火起來：“你這人咋咧，又犯啥神經呢?”

“公司檢查勞動紀律，明天早上還要早起呢!”小史說。

“現在才9點么，早著呢!”

“9點還早哇，咱們住得遠，光路上就得兩個多小時，你的瞌睡又多，到時候醒不來，老讓人一遍一遍地叫，你不煩我還煩呢!”

“唉，晚上6點才下班，離公司近的人早都吃過飯休息了，咱們還在路上晃。這又買又做的剛吃過飯又要睡覺，不利于消化么!”李軍無可奈何地嘆息道。

但說歸說，為了顧全大局，李軍還是很順從地洗漱睡覺了。上床后，他一把攬過妻子想要親熱一番。卻被小史輕輕推開，說：“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公司抓勞動紀律，都影響到夫妻關系咧。唉，把他的，真沒勁!”李軍無奈地關滅了床頭燈。

此時，經理家客廳里燈火通明。他正和女公關部長、女財務科長、全質辦主任四個人搓麻呢。說是打麻將，不如說是下屬向他表忠心進貢。因為除了他，另外的三個人一般都不敢贏的，賭資最后都要進經理的腰包。所以四人之中，數經理賭癮最大。

時鐘指向11點，財務科長伸了個懶腰，全質辦主任也連打呵欠。財務科長邊洗牌邊說：“打完這圈就散吧，明天上午我還有個會呢。”

公關部長附和著說：“我也是，咱們收攤吧。”

全質辦主任說：“忙什么，經理都不急，你們操哪門子心。這會兒要是在舞會上，貼面、摩肚皮、滅燈，正跳得熱火呢!”

經理說：“好好好，最后一圈。給你們留點上網聊天時間。”

財務科長乜斜了他一眼，說：“不對吧，經理該不是散了攤趁夜深人靜看黃色錄相吧!”

經理以攻為守地說：“你想看了，打完這一圈我陪你看。”

全質辦主任見縫插針：“那好，我陪公關部長，這叫男女搭配，看錄相不累。”

“不玩了，你們沒一點正經。”公關部長佯裝發怒。

經理忙打圓場：“好，不說了，最后一圈，最后一圈。”

晨光熹微中，小史嘴里含著一塊饃邊走邊嚼，挎著坤包向公交車站奔去，她已顧不上所謂的淑女形象了。早晨五點半起床，緊緊張張地弄了點吃的，就趕緊照照鏡子出門。為了趕上第一班車，她一路小跑。車還未停穩，她就抓著扶手上去了，那個利落勁兒，一看就知道是個常坐車的。車開了，她望著窗外，焦急地盼著車速再快一點兒，每遇到一個靠停，心里就被揪似的焦急一次。她住的地方沒有通往公司的直達車，中途換乘時，費了好大勁才擠上車，挎包帶被擠斷了也顧不上，一心想的就是不要遲到，不要被抓了典型寫上那個丟人現眼的“公布欄”。

而與此同時，李軍也正在賣力地蹬著自行車。他的頭發被疾風吹得乍起來，上衣扣子敞開著，下擺從兩邊往身后飄著，像是一只展翅疾飛的大鳥。

當小史乘車在十字路口遇紅燈停下時，她看見李軍騎車左沖右突，鉆來拐去，忽地一下就從車縫里沖了過去，迎著紅燈橫穿馬路。她急忙拉開車窗喊道：“李軍小心，紅燈罰款!”

“知道哩，沒事兒。”李軍聽出了她的聲音，丟下一這么一句話，就穿過了馬路。因為他清楚知道，警察這會兒正為疏通長長的車隊著急，根本顧不上他這小小的自行車。他心里幸災樂禍，今天，我要和你們這些愛扎堆湊熱鬧的汽車賽賽跑，看看到底誰快。

李軍正得意著，看看離公司還有兩站地，突然“噗”地一聲響，車上好像壓下只大象，沉得蹬不動了。他只好下來一看，氣得差點暈過去：車子爆胎了。真是關鍵時候掉鏈子，這可怎么辦?修車補胎吧，一是費時間，二來也太早，人家修車的還沒出攤呢。他失望地推著車子跑了一段路，覺得又慢又費勁。無奈，就將車子往一根路燈柱上一鎖，跑步上班去了。

財務科長夢做得正香，突然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她抓起聽筒，才聽出是老公在路上的聲音，說上班時間就要到了，他已將牛奶、雞蛋放在餐桌上，叮囑她快起來用餐，不然就要遲到了。她揉揉惺忪的睡眼，像電影里的快鏡頭那樣，跑著入廁出廁、快速洗漱、抓起兩個茶蛋和一包秦俑牛奶放進坤包、飛快出門下樓。高跟鞋踩得地面發出嘎嘎嘎的響聲，從樓梯間傳了出來。

八點正，公司大門口的電鈴響了。門衛立即關大門，有人硬在那一剎那間擠了進去，也有人被攔在門外，進行遲到登記。

李軍滿頭大汗跑到門口，已經晚了。他氣喘吁吁地對門衛說：“請行行好放我進去吧，咹，就遲了半分鐘。”

“半秒鐘也是遲到!你沒看人家在你前頭，還得登記遲到呢!”

李軍說：“二十塊罰金給你一半，咋樣，放我進去吧!”

“你那錢扎手，我不敢要。”

“那就放我進去吧，求你啦!”

“哼，放你進去，那我可就該出來了——要下崗了。老兄請你擔待一下，咱們吃這碗飯也不容易。啊，理解萬歲!”

“……”

財務科長老遠發現有情況，就掏出手機給副科長打電話：“喂，副科長嗎?我正在市稅務局談事兒，可能趕不回來。今天上午的成本分析會改到下午或者明天開吧。嗯，好，就這樣。”說完就晃晃悠悠回到家里，坐在餐桌前從坤包里取出剛才帶走的食品，吃著雞蛋、飲著牛奶，然后用餐巾紙擦擦嘴，打開微機，又進入她的QQ聊天室去了。

這時新經理也到了公司大門口，他正要往里走，一見正在登記遲到者，就止住腳步，返身離開。半路上他給公司公關部那位漂亮的女部長打電話說：“你們公關部上午有沒有人遲到啊?嗯，這就好。你給經理辦公室通知一下，我上午有個重要應酬，新產品開發研討會往后放一放。另外你也到喜客來酒店來，我在大堂等你，這兒的鴛鴦桑拿浴的確不錯。”

女公關部長放下電話，微笑著拉開抽屜，取出化妝盒。然后對著小圓鏡涂口紅、描眉毛，給頭發噴摩絲，給衣服上灑香水，末了，才抓起電話告訴經理辦公室說經理上午不回來的事。說罷拎起包就下了樓。

李軍手拿罰款單從勞資科出來，正好碰見公關部長下樓。公關部長是誰呀，見啥人說啥話是她的拿手本領。笑著問李軍：“喲，是師傅呀，到辦公樓有事?”

“唉，今天真倒霉，遲到半分鐘，交了20元，給了這張罰單。”

“你也真是的，遲到了就不要上班了，打電話請個假不就搪塞過去了。你這一老實，罰了款，還要張榜公布，多劃不來啊!”

“唉，咱們工人就知道老實巴腳地干活，哪有那么多心眼啊?”

“這就叫‘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準讓你硬往槍口上撞呢!”

李軍聽了她這番高論，更是悔得腸子都青了。他一面恨自己沒腦子，不爭氣，一面暗暗佩服昔日的徒弟有本事，這姑娘渾身仿佛長著眼睛、頭發恐怕也是空心的，精靈得天生是塊當干部的料啊!他目送她乘著公司小車悠然駛出大門，忍不住朝自己頭上狠狠揍了一拳。

一覺睡到自然醒，睜眼一看，墻上的石英鐘已是8點15分。全質辦主任不禁詩興大發，他脫口吟道：“春眠不覺曉，又要遲到了。夜來麻將聲，瞌睡沒減少。乘機搞家務，然后去報到，公私兩不誤，準也想不到。”吟罷，他起身洗漱，用餐。打開音響，在音樂聲中抹桌拖地，洗菜切菜，直至將午飯的準備工作都做完了，才幸災樂禍地說：“嘿，起來晚了也有晚的‘好處’嘛，咹，壞事能變好事，可以提前準備午飯，這可真是塞翁失馬呀!”看看再沒什么可干的家務活了，他便惋惜地關了音箱，望著墻上已經走到8點50的鐘表，得意地一揮手，說：“中午見吧，拜拜!”

公交車上，小史不住看腕上手表，都8點50了，由于前面修路，車還在半道上走走停停地繞著晃悠著。氣得她跺著腳埋怨：“又要遲到，又要罰款，又要挨批，真是古城一大怪，公交車沒有自行車快!”

一乘客聞言搭訕：“你們單位也罰款?”

小吳說：“罰，罰的還不輕呢，一次就20多塊!”

那乘客說：“這咋像是商量了的，我們單位也是這么黑。而且認錢不認人，說啥都沒用。我們那經理，他媽的，晚上一定玩女人沒睡好，拿員工撒氣。我們說路遠，他說我不管，誰讓你不早點兒走?我都提前兩個多小時了，每天5點多起床，再早走，總不能半夜出發吧?太不近人情了!”

小吳說：“我們經理家離公司不到二百米，牙長一點路，有時還有小車接，當然不會遲到。唉，白領不知藍領難呀。”

這時又一乘客插話說：“現在嘴上說勞動光榮，實際上誰也瞧不起藍領。我將來一定要讓俺娃當‘白骨精’。”

小吳一驚：“你說啥，得是氣昏了，咋能讓娃不學好，去當白骨精?”

那乘客知道她誤會了，就解釋說：“這是網絡語言，就是白領、骨干、精英的縮寫，簡稱。”

“對，只有這樣才能改變命運。”小吳應酬了那人一句，又接著自己的話茬說，“我過去為了趕時間就打摩的，見縫插針、鉆來穿去的，一般不誤事。現在二環以內禁摩了，眼看著時間來不及也干瞪眼沒法兒。”

一乘客說：“那你咋不打的?”

小吳說：“打的可不敢。出租車搶道玩命似地，胡亂掉頭，隨意拐彎，弄不好遇個車禍事故，還不把老本也搭上了?”

有乘客感慨地說：“唉，左也難右也難，就因為咱們是弱勢群體呀。”

說話間，總算到站了。小吳下車就跑，不一會兒就趕上了前面的全質辦主任。她氣喘吁吁地說：“快跑，遲到咧!”

全質辦主任詫異地看著她，說：“慌什么?再跑也遲到了，沒有用。”

“那也不能眼看著遲到不急呀?爭取一分是一分嘛。”

“瓜女子些，”全質辦主任慢條斯理地說，“虱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反正已經遲到了，就沉住氣。”

見小吳一臉茫然的樣子，他解釋說：“你心放寬，膽放正，八字步，邁穩重，跟著我，裝鎮靜，誰也不敢把咱碰。我保險你沒一個錢的事兒。”

“遲到了這么多時間，大門口就不追究?”

“放心吧，沒這點本事還在公司混呢!”

“那，我可全靠你了。”

“能修得同船過渡，就有五百年緣分，誰讓今天咱倆趕到一塊兒了呢!”

小吳此刻擔心與僥幸并存，她別無選擇地跟著全質辦主任，等待著命運審判。他們并肩走著，看看到了公司大門口，小吳不由心怯地往后遛。全質辦主任回頭小聲叮囑她：“這是關鍵時刻，不能怕，要拿出打了勝仗、凱旋而歸的架式。”

“咱遲到了理虧，咋還敢拿架子?”

“諸葛亮唱空城計，靠的就是膽。沉住氣，跟我學。”

二人悠哉悠哉來到大門口。門衛恭敬地問：“主任這么早就回來了，事兒辦得一定順利吧!”

“那當然，我親自出馬，他們還能不給面子?”

門衛用手指著小吳：“她這是……”

“噢，她是我專門叫去幫忙的，小吳有關系。”

“啊!”門衛一下眼睛瞪圓了，打量著小吳，“你還留有一手，下回哥們兒有事兒，你可一定要幫忙啊!”

小吳無置可否地嗯著，巴不得趕快通過這道鬼門關似的大門口。一進院子來到辦公樓下，小吳站住腳說：“哎呀，嚇死我了，跟做賊似的，要不是你，我可就慘了。

全質辦主任輕描淡寫地說：“小菜一碟，舉手之勞，我已幫過好幾個人了。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今后有事，盡管找我，不要客氣啊。”

“那好，謝謝你啊!”小吳說過客套話，轉身欲走。

“慢著，”全質辦主低聲又叫住了她，“你到了車間，班組長問起為啥遲到，你就說是我叫你去幫忙辦事，回頭我給你們車間補一個證明，咱倆這出戲就唱圓了。”

小吳一聽，打心眼里感激，忙說：“知道哩，主任你考慮的可真周到啊!”

“沒這點本事還在公司里混呢!”他又一次神氣起來。

在喜客來酒店門口，侍者拉開車門，伸手示意，恭請公關部長人內。公關部長回頭向司機交代：“你先回公司吧，會議完了我會電話通知你來接。”

目送司機開車遠去，公關部長的高跟鞋蹬蹬蹬，走到電梯間，熟練地按了3樓的上行電鈕，3015號包房內，經理正等著她的到來……

責任編輯 寇 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