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根木簡,浸泡在水中,各長27.5厘米左右,寬1厘米,厚0.2厘米,經宣紙吸水,陰干,以7天的時間跨越2000年,抽縮至23厘米左右。
它們集體抽縮的過程令人震撼。
它們從平直的木簡,迅速抽縮成藥店里中藥梗的模樣,像一群小老頭命運相連。
木簡上介于篆隸之間的文字益發難以辨識,但它們所表達的有關天下、國家、戰爭與圣賢的思想絲毫未變;那個匿名的書寫者,他運筆的方式,當與司馬遷、司馬相如運筆的方式大略相同。他甚至有可能遠遠瞥見過司馬遷或者司馬相如。
他用毛筆蘸著墨汁,一筆一畫地工作,不允許出現一個錯字;在書寫到曾子的格言時,他的心情多么愉快。他似乎堅信他所抄寫的思想一定會在人間派上大用場。
他保護了這些思想,傳遞了這些思想。
他有意或無意地改變了某些字句,他有意或無意地在他人的見解中保留了自己的氣息。他從一個謙卑的抄寫者無意間變成了那高深作者身旁一位小小的作者,像一只螞蟻,拉住一只逆風而起的思想的風箏。
陽光灑在他的書案上,他聽見街頭販履者的吆喝聲,而他是和思想打交道的人。
他寫字在木簡上,那時候紙張和印刷術尚未發明,所以他寫的是“唯一”的書,每一部如此寫下的都是“唯一”的書。但是后來,另一個人居然把這部書帶入了地下。從這部書演化而成的思想,從這部書變走了樣的思想,最終改造了世界,而這部“唯一”的書卻在如此漫長的時間里渺不可尋。
現在,即使它重見天日,它也不可能去糾正那源于它卻走了樣的、已然被世界所采納的思想。
它像一部偽書重返文明的現場。
而那個寫字的人,仿佛從未出生。他是大地上的一粒塵土,曾經在有限的范圍內傳播過文明。
黃震偉摘自《人民文學》2007年第1期